下午太陽還沒落山的時候,天上就下起了大雨,開年之後的第一場春雨,雨線如注,大雨滂沱。
少年自鎮東口那座山腳下的兩座墳頭前磕完頭回來,就一直蹲坐在這門檻上看著雨幕,屋檐外濺起的水滴回嗆到門口來,不一會兒就浸透了半邊衣裳,但少年依舊怔怔出神沒什麼反應,心裡想著老話說春雨貴如油,這開年不久就有這麼大一場春雨,想來今年的莊稼應該會有個不錯的長勢吧?只可惜他沒有能種幾畝薄田的好命
天色漸黑,少年正發呆的時候,一個一身鮮艷大紅色長袍的俊美年輕人,手撐著一把同樣顏色鮮紅如血還繪著一片花團錦簇的金色牡丹的油紙傘,就在眼前的雨幕茫茫之中突兀地跳上了少年家院門口的那堵不太高的低矮牆頭。
來人站在牆頭上,依稀看得清傘下的面容很是俊秀,一身紅衣在大雨中纖塵不染,典雅矜貴又妖艷,與手中那把艷麗奪目的鮮紅色油紙傘一起,隔著雨幕看就像極了一朵盛開的詭異紅蓮。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個依舊蹲坐在屋子門口都沒什麼驚訝表情的少年,不由微微挑眉道:「你好像對我的出現並不是很意外?」
「有人說我身上的煞氣會把自己剋死。」少年回這句話的時候面無表情,眼神中還透著些灰敗。
只是他也沒有想到,原來所謂的煞氣剋死人的時候,是會派這麼好看的人來收人性命的?本以為該是人們常說的勾魂索命的黑白無常、牛頭馬面什麼的不應該是面相兇惡,不怎麼標緻才對嗎?
站在雨中牆頭的紅衣人有些好笑地看著少年的表情,他竟然莫名地看懂了這少年在想什麼,於是若有所思地淡淡道:「雖然我覺得你好像是誤會什麼了,但是差別也不是太大,我確實是來收你命的。」
少年表情麻木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也沒有要反抗的意思。
紅衣年輕人看著這樣一個十歲出頭的少年良久,不由地有些無趣,他微微皺了皺眉頭,道:「小子,混跡江湖很多年,我從不殺手無寸鐵還一心求死的人,因為很無趣,我現在更感興趣的是,你為什麼如此…不怕死?」
這個紅衣年輕人很多年來手下收走的人命差不多能算是不計其數了,人之將死,各種各樣的反應他都見過,有拼命掙扎的,有痛哭懺悔的,偶爾也會有那麼幾個一臉平靜坦然受死的…
人間很大,人也很多,但好像很少有人如眼前這個少年,不但沒有懼怕,反而像是隱隱透著些…期待?
蹲在門口的少年聞言怔了怔,他愣愣抬頭看著那個站在牆頭的年輕人,眼神終於透出了些思考和打量,「你不是鬼差?」
那人挑眉一笑,「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是鬼差了?」
「那你為什麼要殺我?」少年在知道了這人不是鬼差的瞬間似乎想到了某些事,於是擰眉發問,畢竟他早就習慣了孤苦伶仃,孤苦到好像連個仇家都沒有,不是鬼差又哪裡來的收命一說?
「因為如果按江湖規矩算的話,我應該算是個殺手,有些類似於收買命錢的那種。」
站在牆頭的年輕人很是隨意地與少年聊著一些按規矩來說全然不應該談及的事情,侃侃而談毫無半分猶豫保留,像極了鄉野村夫閒話家常,在說誰家的婆娘長得俊一樣顯得興致勃勃。
少年在聽到這個答案的時候腦海里有那麼一瞬的空白,他表情錯愕地看著那個自稱殺手的年輕人,問:「誰要買我的命?」
站在雨幕中一朵紅傘下的俊俏貴公子聞言抬起空閒的那隻手,伸出食指輕輕敲了敲眉心,感覺有些好笑又有些無語,「你長這麼大,難道就沒有一刻仔細想過,為什麼在你身邊的人會莫名其妙的死掉?」
說著,他抬眼看了看那個已經站起身的少年,恍然道:「哦,你真的以為是你自己命硬,剋死了他們?」
說罷,年輕人驀然而笑,搖了搖頭道:「我突然有一點不想殺你了,這麼多年總是上門殺生,殺得多了也怪讓人無趣的,我在想是不是讓你弄清楚前因後果,然後再去找那些鬼鬼祟祟藏在暗處的人報仇,會不會更有意思一些?」
兩人都還未說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在隔著院門的牆頭另一側的一個邋遢漢子突然開口:「可你不殺他,回去後怎麼跟你的僱主交代?」
少年是直到這個邋遢漢子出聲的這一刻,才猛地發現他已經坐在那裡了,卻根本不知道他已經坐了多久。
這個邋遢漢子…
「交代?」紅衣人對於有旁人出現絲毫不以為意,他抬頭看了看傘外的雨幕,嗤笑一聲語氣傲然道:「我風雪樓什麼時候需要跟旁人有交代過?況且,收了買命錢的才需要交代,你又何時聽過我風雪樓是做收錢殺人的買賣的?」
站在門口的少年沒有說話,鄉下地方,孤陋寡聞,他聽不太懂他們交談的內容。
倒是坐在牆頭另一側的邋遢漢字突然皺了皺眉頭,表情在此刻才真正地凝重起來,喃喃了一句:「你出自風雪樓?」
那紅衣年輕人沒有回答邋遢漢子那如同自語的疑問,他笑眯眯看著門口的少年道:「這個故事可能要這麼說,才會更有意思一些,十三年前在涼州城外截殺你們的那伙人,真正的目的並不是那死掉的三十多個人而是你,但他們之所以沒有殺你也並不是忘了給你補一刀,而是希望你被凍死或者被某些野獸叼走。」
「六年前,那個從死人堆里撿你回來的老酒鬼之所以會重傷回家,不治而亡,也不全是因為他出了意外摔傷之類的,動手的人同樣是希望你無人照料,然後凍餓而死。」
「三年前,那個帶你打更,然後每天給你一枚銅板的老更夫,之所以會悄無聲息的死在那張椅子上,原因自然是跟那個老酒鬼如出一轍。」
撐傘的年輕人隔著雨幕輕描淡寫,說完了這三段故事裡一些不為人知的內情,然後看著那個少年似笑非笑道:「但是很有意思的是,你好像總是命不該絕,在他們以為你必然會死的時候,你總是能夠莫名其妙地活下來。」
「所以他們才會請動風雪樓親自出手?」
最後面這句話是那個邋遢漢子問的,他很隨意地坐在牆頭上,也不管還在不斷跌落的大雨淋得他一身破衣爛衫更顯髒亂邋遢,也不在乎牆頭的泥濘已經滲透了他那件本就髒亂的褲子,只是伸手掏了掏耳屎,然後放在眼前仔細看了看,接著又隨意捻了捻雙指,這才看了眼那年輕人,問了一句。
年輕人饒有興致點了點頭,看了眼少年之後笑道:「也許吧,畢竟風雪樓只要願意動手,就從來不會失手,而且我們能讓人自然死亡,而不是因為意外或者是刺殺之類的原因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風雪樓比較能扛事。」
「但是為什麼不直接殺我?為什麼非要用這種方式?這有什麼區別嗎?」
少年的臉色終於有些難看了下來,卻並不全是因為有人想要他的命而憤怒,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明白為什麼要因為他一個人的命,而搭上那麼多其他人的命,明明他們都是無辜的!
「為什麼不直接殺你的具體原因,應該不太好猜,江湖山巔仙家修行,各種各樣奇奇怪怪不合常理的事情多了去,背後主謀自己不說出來的話,外人不一定能猜得准。」邋遢漢子眼中閃過一抹明悟,他不清楚前因後果,但能從那紅衣人的隻言片語里聽出來一些東西。
少年聽著這個結論,很是奇異地看了眼那個給出結論的邋遢漢子,他從不知道這個看起來日子過得像是比他還慘澹的對門老光棍,竟然會知道這些。
那紅衣年輕人倒是附和似的點了點頭,笑道:「可能的原因有很多的,不能確定具體是哪一種,可能是某些歪門邪道的陰詭講究,又或者可能是你身上涉及到某些高等的仙家機密,再比如可能是不希望,因為直接殺你而沾上因果種種可能都有可能,我不是主謀自然不得而知。」
少年聞言緩慢地點了點頭,但是他僅僅沉思片刻之後就又皺起了眉頭,抬頭看著牆頭的兩人沉聲道:「但這還是不合理。」
「比如?」紅衣年輕人一臉興味地看著那個好像慢慢展現出來某種鬥志的少年問道,這個小東西好像是跟別家十三歲的孩子不太一樣,難道是因為自幼貧苦?
「既然想讓我死於凍餓,為什麼不在老酒鬼救我的當時就殺我…或者殺他,反而要拖到六七年之後?那不是又拖延了很多年嗎?」少年問出了他想到的第一個不合理的問題。
屋檐外的這場春雨下得似乎更大了一些,雨點砸在牆頭上那一把撐開的妖艷紅傘上,濺起一層薄薄的水霧,襯得傘下的紅衣貴公子身形也朦朦朧朧,恍若雲間。
他聳聳肩笑看著那個少年道:「你倒是挺聰明,能聽出來問題!但是很可惜,我依然沒有辦法回答你,因為十幾年前的事與我無關,那時候我甚至都不知道這世上還發生過這麼一檔子事情,所以自然也不會知道那伙人當時是怎麼想的。」
「這個世間每天都會發生很多的事情,有些有原因,有些只是偶然,有些原因出奇的錯綜複雜!你想要知道真正的原因,最好的辦法只能是問主謀本人。」
紅衣年輕人到此時似乎像是也突然發現了某件很有趣的事情,他興致盎然地盯著那個少年,摩挲著下巴輕笑道:「來之前確實沒怎麼在意,但我現在突然也開始有些好奇,那些人到底是為了什麼,要如此執著地針對你這麼個小娃娃?你這麼個其貌不揚的小傢伙,背後究竟又能有什麼了不得的大秘密?至於讓他們一定要用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方式殺人?還十幾年如一日?」
「仙家江湖修行中人,要弄死個人太容易了,輕輕鬆鬆、直截了當、簡單太多,卻偏要用如此複雜迂迴的辦法,繞上這麼大一個圈子,里里外外透著一股莫名奇妙的小心,卻又非要執著於弄死你…」
傘下的年輕人一臉有趣地看著少年,低笑道:「有趣!這個故事可比現在就殺了你要有趣得太多了!」
說到這裡,他又側頭看了眼正陰惻惻盯著自己的那個邋裡邋遢的中年漢子,笑眯眯一臉和藹道:「至於你…是想先把我拿下?然後再問一問我是從誰手裡接的這單買賣?」
邋遢漢子也不否認,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淡淡道:「的確是有這麼個想法。」
年輕人忍俊不禁,輕笑道:「首先,你看著也不像是沒聽過風雪樓是什麼所在的人;其次,我賭你項上人頭,你根本就不確定能不能打得過我;最後,當初拿著信物來找我兌現承諾的那個人,當著我的面自殺了。」
這個話分一二三的回答很有意思,一邊是明晃晃的威脅,偏又好脾氣的給了個解釋。
說罷,他反過來盯著那個形容狼狽的邋遢漢子陰惻惻道:「我現在也很好奇,一個裝傻伴痴看門打更的邋遢更夫,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外面的江湖事?你也不像是」
他話說一半沒有說完,反而笑著搖了搖頭,看著那漢子饒有興趣問道:「你究竟又是什麼人?待在這裡做什麼?」
侯君臣笑了笑,「如果我說,我只是想在這裡混個平安苟且的後半輩子,你信嗎?」
紅衣貴公子勾唇一笑,風光瀲灩,眯眼打量著漢子反問道:「那你覺得這個理由,我是該信,還是不該信呢?」
「那就換個地方聊聊?」侯君臣轉頭看了眼同樣盯著自己的少年,翻了個白眼,「這小子已經滿頭包了,不適合再知道太多關於我的事情。」
說罷,他都沒有再回頭看一眼少年,就直接閃身從牆頭上消失了。
紅衣年輕人見狀,定定看了眼侯君臣消失的方向,隨後又轉過頭看著少年笑道:「我希望你清楚一件事,今天我不殺你不是因為你命大,而是因為我想看一齣好戲,可這並不代表下一波來的人,還會如我一樣,所以你最好是早些想好辦法對策,否則就死期不遠了!還有,你若是浪費了我看戲的興致,相信我,即便是你死了,我都能讓你再死一回!另外再多提示一句,那些人既然能花大力氣請動風雪樓,就說明耐心已經不多了,說不定下一回就是不繞彎子直接提著刀來的!」
「言盡於此,你可要加油哦!畢竟我可不想偶爾發一回善心,最後卻沒有好戲可看!」
長相俊美的紅衣貴公子說罷,笑著朝少年揮了揮手,隨後就如那個邋遢漢子一樣,連人帶傘一同閃身消失。
只留了還站在屋門口的少年楚元宵有些回不過神,這就…走了?
他總歸是聽明白了,那個撐傘的年輕人是接了別人的買賣委託來殺自己的,然後就這麼說走就走?
看不懂他的做法,但很受震撼,真他娘的隨便!
少年又呆立片刻之後,終於回過神來,先是抬手揉了揉發僵的臉龐,接著重新蹲回了門檻上。
他抬起頭看了看先前牆頭上還站著人的那兩處位置,回想著兩人說的有人要殺他的話,久久無言。
為了拿走他一個人的命,前前後後已經搭上了將近四十條人命!
從小到大都在為了活著這一件事費盡周折的十三歲少年,抬起頭望著屋外的大雨滂沱,低聲喃喃自語。
「殺人也好,買命也罷,你們有什麼理由,能如此拿人命不當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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