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應該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荼宛惜命,不到萬不得已從不會讓自己輕易涉險。
她跟很多人交手,每一個面臨死亡的人,不是恐懼就是憤怒。荼宛其實沒有殺過人,但她很享受,那些人被她嚇得渾身顫抖的時候。
就那個時候,她才會覺得。自己是強大的,不是好欺負的小姑娘,就算死了爹,死了娘,她荼宛,也是不容欺辱的。
可是,這個中原來的少年郎,為何能如此平靜的面對死亡?他的眼神波瀾無驚,就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
好像什麼事都看在眼裡,又像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她記得阿娘說過,修道之人,眼裡都看破紅塵。
可是,他還這樣年輕,世間的繁華美好又看過多少?怎麼可能輕易看破紅塵,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荼宛感覺一陣難過,從心底蔓延。酸酸楚楚,比阿婆家醃的酸菜還要酸,還帶著從沒有過的苦澀。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有這麼悲涼又難過的感覺?
荼宛來不及去想,只能帶著陌生的情緒沉入黑暗。
「少年郎,記得你答應我的!」荼宛被關進地窖,老婆婆將藥遞到軒曜眼前。見他不肯喝藥,陰冷的提醒他。
軒曜此時卻不慌不忙,淡淡道「我去答應婆婆,就定然會做到。此藥無需再喝,橫豎在下也沒有能力逃離此地。」
在他看來,這應該就是那種讓自己昏昏欲睡的藥。
老婆婆聞言,卻笑起來。「放心,這不是讓你酸軟無力的藥。它是解你身上的毒,讓你今夜不用被人扶著完婚。」
原來是這樣!軒曜淡淡笑了一下,接過藥要一飲而盡。
等他把藥喝完,老婆婆才問「你怎麼知道,我要用你來冥婚?」
軒曜也不隱瞞,將自己夜裡看到的事情說了一遍。他說完,老婆婆點點頭,看他的眼神,欣賞又遺憾。「原來是離魂了,怪不得你能知道。」
「見你今日的反應,可見是個有擔當的漢子。我那可憐的孫女,當初如果如小姑娘這般眼光,能選你這樣好的兒郎相愛,又怎會落得那般的下場?」
老婆婆苦笑,不急著離開,坐在火坑旁。把軒曜當做孫女婿,娓娓訴說往事。
四十年前,老婆婆也是花容月貌嬌俏的女郎。年輕的苗家男女,在遊方的時候,遇到對眼的人。
便大膽對唱情歌,用獨特的情歌打動對方的心,就此定下終身。
老婆婆生的貌美,少不了追求的人。只是苗人有一個忌諱,若不是萬不得已,堅決不會與帶蠱的女子成婚。
苗人的蠱,傳女不傳男。娶進門的女子,若是身上帶蠱,那就只能生下一個女孩。這女孩將繼承母親的蠱,繼續做被人鄙夷的蠱婆。
苗人忌諱蠱,卻又離不開蠱,更離不開能通鬼神的巫術。
而生來帶蠱的女子,這一生都是難過痛苦的宿命。
老婆婆原本沒打算成婚,因為不想把身上的蠱,傳給自己的女兒。
可惜,情來時,心動不由自己。原來愛上一個人,就會變得不像自己,曾經信誓旦旦決定的事,統統可以為他改變。
那個在花叢里為她唱情歌的少年,就這樣撞進她的心,再也拔不出來。
他們相知相愛,私定終身。為了能和愛的人在一起,老婆婆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假裝一個普通的女子,嫁進他們家。
可是....
命運的殘酷在於,不是你想擺脫就能夠輕易擺脫的。
當老婆婆生下女兒的時候,她的身份再也藏不住。女兒降生當天夜裡,屋子外面圍滿了蠱蟲。
他們在保護自己的主人,這是本能,卻偏偏因此暴露了老婆婆的身份。
男方的家人嚇得驚慌失措,老婆婆的丈夫被逼著休棄這個妻子。
曾經相知相愛的少年郎,終於抵不過家人的壓力。狠心驅逐他們母子,從此一別兩寬,卻不是各生歡喜。
老婆婆悲憤,她疼痛難過想殺人。可男子跪在她的面前,懇求她放過自己的家人。
老婆婆看著自己愛的人如此痛苦,還是心軟了。
孩子出生的第三天,她連月子都沒有坐,就孤零零抱著孩子離開了夫家。她記得,那一天是冬至,很冷很冷。
她光著腳,走在石板地上,只覺得心碎後,沒有什麼能夠再讓她疼痛。
「我們蠱婆,就是被詛咒的人。也不知這東西為何糾纏我們,我們就這樣一代一代的傳下去,每一個人,都無苦無依的活著。」
離開了夫家,她回到自己的娘家。可是這裡,早已布滿蜘蛛網,破敗不堪。母親在她嫁人前,曾經勸阻她。
男人的愛很淺薄,一個有家族的男人,永遠不會接受一個身上帶蠱的女子。
可她不聽,硬是脫離母親而去。在她走後一個月,母親大限已至,一把火,燒了自己。
如今她傷痕累累,回到故地。早已物是人非,陪伴她的,除了嚶嚶啼哭的女兒,就只有罐子裡的蠱蟲。
「我原本想著把女兒安安靜靜養大就好,一定要教育她,不讓她走我的老路。可命就是命,由不得人說不!」
老婆婆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千防萬防,一心嚮往外面世界的女兒,還是遇到了命里的劫,嫁給一個負心人。
女兒吵著要離去,老婆婆不同意,可女兒堅決,說出的狠話,跟當初的自己如出一轍。「你難道要我留在這裡陪你孤獨終老嗎?阿娘,你怎麼這麼狠心?」
荒無人煙的地方,年輕的小姑娘受夠了孤獨,她太渴望另外一個人的關注,另外一個人的愛。
何其相似的怨恨,何其相似的眼淚,中註定的事,老婆婆只能認。
她存了僥倖心理,覺得自己的女兒也許會比自己運氣好,遇到一個對的男人。
可答案沒有區別,女兒比她更痛苦。生小孩子,悽苦的回到娘家,安靜了三日,服毒死了。
老婆婆氣不過,一夜之間屠殺了男方一家人,身上的殺孽太重,短了壽命。
「一轉眼又過了十幾年,我以為這一次,我的鳶兒能夠好好長大。我想盡各種法子,為她算命。終於算出,若能遇到一個七殺命格的男子,就能有段好姻緣。」
軒曜愣住,他正是七殺命格。
見他瞭然,老婆婆笑了,又是慈眉善目的樣子。「我日盼夜盼,到處找尋,可怎麼也沒有找到那個人。」
「後來,想盡法子,好不容易打探到,花苗有這麼一個男人,我就急忙收拾好東西去找人。」
「走的時候,我千叮嚀萬囑咐讓鳶兒那丫頭不要亂跑,一定等我回來。可是.....」
老婆婆苦笑「可是我怎麼也料不到,在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這地方居然來了生人。」
年輕爛漫的苗家少女,在林子裡遇到了打獵受傷的少年郎。一時心善,大發慈悲,把人救回去。
少年郎說著外面的世界,少女心動了。想要跟他去看看,可又害怕婆婆回來生氣。
猶豫不決,還是拒絕了他。
可少年郎對面前美貌的少女,起了情愛之心。心心念念想法子,勸她哄她,要帶她離開這裡。
一個多月的時間,日夜相處,正是青春浪漫的時候,怎能不動情?
二人私定終生,居然有了肌膚之親。這其實也沒什麼,老一輩的祖宗流行走婚,苗人不像漢人,過於注重女子的貞潔。
鳶兒遇少年郎約定好,三日後來搶婚。少年郎信誓旦旦,念念不舍的離開。
老婆婆一回來就發現孫女不對勁,屋裡來過生人。一再逼問,孫女受不住,交代底細。
老婆婆氣不過,狠狠打了她一巴掌。「你是不是瘋了,我早說過,我們蠱婆不可能嫁給這種有家族的男人,你與他趁早了斷,我已為你尋好人家,過些時日人家就會來議親。」
鳶兒怎麼肯,含淚委屈道「婆婆怎能如此,苗家的女子哪個不是自由嫁娶?為何你就非要讓我嫁給一個,我連面都沒有見過的男人?」
「因為這是我們的命,逃不掉!」老婆婆苦口婆心,奈何小姑娘怎麼都聽不進去,發誓只嫁給自己的心上人。
「婆婆你信我,阿哥他真是一個好男人。三日後他就會來接我,他人極好,什麼都好,你若見了定是喜歡!」鳶兒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老婆婆不肯聽,把她關在屋子裡,下定決心不讓她走。
鳶兒在屋子裡苦苦的等,三天過去,她的心上人卻沒有回來。
從天黑等到天亮,又從天亮等到天黑,到了第七日第十日,那個人還是沒有來。
老婆婆心疼自己的孫女,對她道「傻孩子,你走過的路,婆婆與你阿娘,又豈會沒走過?」
「那少年郎就算心裡有你哥,又怎麼敢跟他的家族對抗?世上沒有一個男人,會因為女人而捨棄家族的榮華富貴!」
「婆婆,我們女人的愛,就這麼一文不值嗎?」少女不懂,她愛那個人愛到心疼,愛到捨命發瘋的地步,那個人就這樣輕輕鬆鬆不要她了?
老婆婆也不知如何勸慰,她不懂男人的心思,也不明白對他們而言什麼才是最重要。只是道「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孩子,你死心吧!」
鳶兒望著徹底落下的夕陽,跪地哭求「婆婆,最後一次。請你讓我去找他,若是他真的變了心不要我了,我一定不留戀。我會回來,我會按照你的意思,嫁給你想讓我嫁的人!」
「求你了,婆婆!就最後一次,求你成全我吧!」孫女不斷磕頭,求婆婆再給她一次機會。
老婆婆沒忍心拒絕,點頭同意。
「現在想起來,我當初就不該讓他去!」
老婆婆給孫女十天的期限,讓她去找那個男人。如果真的有緣,就帶那個男人一起回來,如果沒有緣分,就一個人回來。
十天後,少女一個人孤零零的回來。她眼神空洞一言不發,安靜的回屋裡。老婆擔心她像女兒一樣做傻事,時刻不離跟隨她。
孫女再也沒有提起那個人,而是高高興興按照婆婆的意思,開始準備嫁衣。
一個月後,漂亮的嫁服繡好了。孫女穿起來,便是這世上最美的新娘。
老婆婆滿心歡喜,盼著孫女嫁出去,過上美滿幸福的生活。可是,她哪裡能想到,自己選中的人,被中原人抓去做苦力,沒能活著回來。
「我原本想著,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再找便是。可是.....可是當我回到家,我可憐的傻孫女,居然穿著嫁衣自殺了!」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老婆婆走了阿娘的路,女兒走了老婆婆的路,到如今,孫女又走了女兒的路。
老婆婆傷心之極,連眼淚都沒了。
「我有時想想,她死了也好。我們蠱婆的宿命太慘,一代又一代都要走這個路,就像詛咒一樣。」
「到我這裡絕了後也沒什麼,橫豎都是命,我認了!」
軒曜見她悲涼是難過,也覺得心裡惆悵。卻又忍不住問「那婆婆又為何,非要找一個七殺命格的人,來與你的孫女冥婚?」
既然已經不在乎,覺得死了也好,那冥婚又有什麼意義?
老婆婆擦掉眼角的淚,抬眼嗤笑「那是因為,我怎麼也沒想到,我那可憐的孫女,死的時候已經有身孕了!」
軒曜愣住,震驚看向老婆婆。
「可我那孫女,明知道自己有了孩子,卻因為恨極了這個宿命,寧可帶著孩子一起死,也不願意把孩子生下來!」
人人都說為母則強,一個女人有了孩子,萬般小心,千般疼愛,忍不住傷她一分。可鳶兒不同,傷透了心,心裡只有恨。
既憎恨情郎的涼薄負心,又怨恨自己身為蠱婆的宿命。她不想把這命運,傳給自己的女兒,不想看女兒受今日自己受的苦。
「普通人若這般死了沒什麼,可我們蠱婆,生來命裡帶詛咒。那個腹死胎中的孩子,怨念太深,我必須為她找個父親,讓他們在陰間團團圓圓一家人。」
「否則,這孩子不僅會折磨他的母親,還會成為惡鬼,再不能投胎轉世。」
軒曜沉默聽完這些描述,看著老婆婆用火鉗撥弄了火星子。「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是生父?孩子的父親在何處?」
從頭到尾老婆婆都沒有說,孩子的父親去哪裡了,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孫女孤零零的回來!
「他?」老婆婆冷笑,「他的命,鎮不住我的曾孫女!我早就說過,只有七殺命格的人,能娶我的孫女,也只有他的命格,能化解蠱婆的宿命。」
長長嘆一口氣,老婆婆添加一些柴火,讓屋子更暖和一些。炎炎夏日,竟然要生火取暖,古怪之極。
「在下明白了!」軒曜沉默良久,終於開口「在下會遵守約定,心甘情願把命給你,也請婆婆遵守約定,不要傷害荼宛!」
軒曜莫名覺得釋然,原來七殺命格還有這種作用。也許這就是命,命中注定自己要來到這裡,要為別人解除詛咒。
既來之則安之,已成定局,不如順流而行。
老婆婆深深看他一眼,不知想些什麼。她站起來,淡淡道「你放心,我們蠱婆承諾的話,就一定會做到。今夜事情一了,我就會送她離開!」
「你先休息,折騰這麼久,也該累了!」
早晨的太陽照射在大地上,金色的光芒,本該是告訴人們早起,開始一天勞作的時候。
可在這偏僻的地方,太陽升起,卻在告知軒曜,黑暗就要到來,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黎明的光。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師父,難怪你總讓我放下,心中若無執念,眼裡若無紅塵。
那麼,面對死亡的時候,也不會多害怕了!
軒曜立在木窗下,看著小小的窗戶,看著陽光從那小小的窗口射進來,被木欄杆分隔成幾道光線,照在他身上。
他伸出手,虔誠的接住陽光。手心的紋路錯綜複雜,寫著他孤獨又無奈的一生。從出生開始,就不知道有人盼著他死。
每一次父皇身體不適,他都會被一群道士圍住,開壇作法下詛咒,不能讓他剋死皇帝。
那時候他不懂,一遍遍的問乳娘。父皇為什麼不來看我?父皇為什麼要把我困在這裡?父皇不要我嗎?父皇是不是要殺了我?
乳娘這個時候就只能哭,抱著他,一遍一遍撫摸他的頭,哭的傷心難過,嘴裡碎碎念叨,我可憐的小皇子,我可憐的小伙子。
沒有人知道,他曾經真的自殺過。可惜,還是被人救下,送到南華山。
到如今,依然客死異鄉。
突然,他笑了。
這陽光,真暖啊!
院子裡,老婆婆望著遠處東升的旭陽,用手指攏了攏,耳邊灰白的碎發。手腕上的銀鐲,已經失去光亮,灰黑暗沉。
她看了看手鐲,又望了一眼斜角處的屋子,也笑了。
「鳶兒,別怕,再忍一忍,婆婆很快就能讓你解脫。下輩子,一定能做個普通人。」
下輩子,你一定能夠遇到自己心愛的人,與他相知相愛,再也不受這宿命的困擾詛咒。
我可憐的孩子,再忍一忍吧,很快,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