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民國睜開眼,卻見一個怯生生的女孩立在旁邊,她明眸含笑,纖細的身影已被夕陽拉的老長,卻原來是小賣部的漂亮姐姐,倒頗有些意外。
要知在此之前,他們雖然不是全然陌生,但充其量也只能算眼熟而已。即使二人的世界存在著茉茉子華這麼一個交點,但正如茉茉所言,陳民國沉悶的就像個閉嘴的葫蘆,這麼久來與茉茉尚且沒說過幾句話,更別提陽梨了。
但是現在,這位有著姣好容顏的小賣部姐姐,卻主動跟他提了個醒。女孩語氣溫柔軟糯,仿佛面對的是一位久處的朋友。
民國的反應遲鈍到近乎木訥,很顯然,在碧玉年華的女孩面前,少年的風度完全不夠從容灑脫,這一點比起劉子華來,可以說差的很遠。他甚至有些緊張,只在侷促的嗯了一聲之後,就閃躲過眼神,開始抬起自己的手臂打量,藉以掩飾不安分的心跳。
陽梨噗嗤笑道:「光看可不頂用,莫非你還能把傷口裡的砂粒瞪出來不成?」因指了指不遠處的牆角,沖他笑道:「這樣,你先去那邊把傷口洗一洗,正好我家裡有些酒精,拿過來擦一擦,應該就不會發炎了。」說完也不等回話,便快步往小賣部去了。
女孩的熱情讓陳民國有些措手不及,他笑了笑,起身走到角落的水龍頭,放水開始清洗起來。已然凝固的血塊在接觸到水流之後,又迅速融化,鮮血與污垢沿著手臂流淌,落在溝渠里,點點滴滴,猩紅刺目。
在反覆沖洗幾遍之後,少年終於站起身來,卻感覺到一片濃紅搖晃眼睛,原來旁邊一株石榴嬌媚艷妍,正在花壇中迎風盛開,散發著迷人的香味。
陳民國一時多看了幾眼,再回眸時,那個漂亮女孩已經轉過鐵門,捧著瓶瓶罐罐過來了。她黃色的長裙隨風微微擺動,露出的腳踝粉雕玉琢,白如象牙。
女孩走近遞給他兩張紙巾,精緻的蛾眉彎起好看的弧度,聽她笑道:「你先把生水擦一擦。」一面在花壇的邊沿擺放著玻璃瓶罐,又撕開袋子,取出裡面的棉球來。
女孩拿著棉球往酒精瓶里蘸拭,笑道:「可能會有些疼,你忍著點。」接著便往民國的傷口開始細細塗抹。陳民國皺起眉頭,不過依舊是悶聲不吭,陽梨瞧在眼裡,又是噗嗤一笑。
「怎麼了?」
女孩微微露齒,笑道:「你不疼麼?若換作我,恐怕早就齜牙咧嘴的叫出聲來了。」
陳民國輕咳一聲,低著頭沒有接話。陽梨繼續道:「你們男生是不是都要這麼愛面子呀,真要疼的話,你就叫出來唄,反正我又不笑話你。」
陽梨不說這話還好,一旦說了,當然更加不能出聲了,不然豈不是坦白了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實?陳民國閉緊嘴,在一陣扎心的疼痛過後,卻是問道:「你叫陽梨?」
女孩嫣然一笑,道:「原來你知道我啊,我正還想著該怎麼做自我介紹呢,看來這下倒可免了,那你呢,你又叫什麼名字?」其實茉茉與劉子華交往了這麼久,她又怎麼可能不知道陳民國的名字,只是女孩覺得有些話如果讓他親自說出來,會有比較不一樣的感覺,這倒是她的一點少女心思了。
「陳民國。」
暮色里的少年抬起頭來,眼眸黑白分明,亮如點漆。兩相對視之下,看的陽梨如墜星河,一時神搖意奪,手中的棉球難免就戳的重了些。這下很能忍痛的陳民國也終於「啊」出聲來。
「對不起,」在慌忙道歉之後,女孩又有些忍不住的笑出聲來,「原來你還是會知道疼的,忙活了這麼久,我都要快以為你是個木頭人了。」
木訥的少年又開始有些無言以對了,這回學起了二虎的動作來,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做了一個傻笑,算是回應。
「好啦,這下前前後後都擦過了,大問題應該沒有啦,」陽梨說著輕輕托起民國的右肘來,看了看,又微微蹙起眉,道:「只是這肘後的傷口有些深,將來怕是要留下疤痕了。」
女孩凝著眸,專注的神情中帶著殷殷關切,她紅唇輕抿,白皙的側臉沐浴在石榴花的光環里,愈發嬌艷。
陳民國固然不會對留疤的事情放在心上,不過倒莫名的想起一件事來。那小賣部的陽老闆想必是極愛梨花,才會將自己的閨女取名為「梨」。據說梨花盛開的時候瓊白如玉,若成千樹萬樹,更如漫天飛雪。陳民國不曾見過那麼大片的梨花,也難以想像是怎麼樣一種震撼人心的美麗,不過少年覺得,此時的陽梨無關乎梨,若硬要做一個顯而易見的比喻,倒像極了她頭頂的石榴。
在大高加村里,雖說龐嬸也會釀酒,但要論最擅能釀酒的,還得要數陳奶奶。
說起這位老人家釀酒的歷史,久居村中的老人都會知道,怕是不下於三十年了。在如此漫長的歲月里,釀酒的技藝被反覆打磨,時至今日,從選糧、蒸煮,到撒曲、發酵,整個流程老人家都已經無比純熟。但技藝的事情都是熟能生巧,算不得什麼獨家秘方,能讓陳家米酒不與他同、聲聞數里的,卻要歸功於老人家自己做的酒麴了。
大米、小麥都可以做成尋常的酒麴,不過陳奶奶對於酒麴的製作有著自己的理解,老人家辨草識藥,穿行於山林隴垛之間,多年的摸索讓她已能用中草藥發酵成曲,是為獨家。
當然,陳奶奶鑽研酒麴並非出於純粹的熱愛,作為舉步維艱的一家之主,老人家釀出好酒的目的,也只是為了賣酒。在老頭子早早撒手將他老陳家的香火血脈囑託於她後,陳奶奶含辛茹苦,以賣酒的微薄收入支撐著一家大大小小的開支。
老人家一輩子活的辛苦,但從不抱怨,哪怕是在秀娥離家之後,她也沒說過半句兒媳婦的壞話。老人家覺得,媳婦是極好的媳婦,十數年來幾乎就沒跟自己拌過嘴,更為重要的是,她生下了民國和靜靜,為敗頹的家門續上了香火。若老頭子還在,必然也會對她贊愛有加。
秀娥奉獻給陳家的十年已經足夠了,沒有人能要求她也跟陳奶奶一樣,將一輩子的榮枯興衰,都栓在老陳家的宗祠里。
這日老人家坐在家裡納鞋底兒,尋思著過幾天孫兒就要去縣城上學了,打算做些好吃的,不然以後到了學校的大食堂里,伙食只怕也是一言難盡。正想著,這會兒聽到屋外傳來婦人嘰嘰喳喳的聲音,走出來一看,卻是那松婆婆和二娘正圍著池塘邊的一片月季在那讚嘆呢。陳奶奶笑道:「大太陽的,你兩個在那嘰嘰喳喳的發什麼痴,還不進屋來坐?」
二人於是走進屋來,聽二娘笑道:「平日裡來來回回,倒沒注意,今日看那籬笆園裡的月季黃黃白白,開的爛漫可愛,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我說陳奶奶您可真是能幹,釀的這麼好酒,又養的這麼好花兒,都說如今村里手巧的媳婦兒一大把,若要論第一個,我必定舉雙手選您。」
陳奶奶笑道:「都老婆婆嘍,哪能跟你們比?再說了,我又哪有心思去養這些花花草草,都是民國那孩子打理的,」老人家在看到二人的驚愕的表情之後,又補充了一句:「月季也好,籬笆園也好,之前都是他媽弄的。」
聽到這二人就恍然大悟了,睹物思人,孩子想在那一小片天地維持著母親還在時候的樣子,也是可以理解。
陳奶奶看著松婆婆手裡的塑料瓶兒,因笑著問道:「酒又吃完了?」
松婆婆咧開嘴,露出滿口的黃牙來,笑道:「可不是麼,那糟老頭子最近酒癮大的很,早上吃了,晚上又要吃,整個就一破酒罐子。」
二娘插嘴笑道:「能吃是福,松大爺如今也快七十了吧,看他地里田裡干起活來可比後輩兒還要麻溜,少不得有這養身酒的功勞,就該每頓都吃點才是。」松婆婆笑道:「他倒是吃的快活,只累的我這老婆子三天兩頭的往這跑。」二娘笑道:「那也值當。」
三人說了會兒閒話,又幫松婆婆把酒給灌滿了,那松婆婆方提著小瓶兒晃晃悠悠的回家去了。
這時二娘笑道:「陳奶奶,這回我也要買二十來斤,只家裡面竟沒個方便的桶罐,不知您這兒有沒有呢?」
陳奶奶知道大強在外務工,現家裡並無吃酒的,便問:「怎麼,最近要辦什麼好事?要請人吃酒。」二娘笑道:「哪有什麼好事,過幾天要回趟雲山,便給老頭子買一點。」陳奶奶於是回裡屋尋了個酒桶,幫二娘準備妥當。
二娘見民國靜靜都也不在,因問起兄妹的去向,陳奶奶答道:「往磨谷沖那邊的山上砍樹去了,還有二虎那娃子,想是看我釀酒用劈柴省事,又比枯枝散葉好控制火候,便想在開學之前多準備一些。」
二娘嘆道:「民國這孩子,咳,真是沒話說,我家那劉子華但凡有他一半懂事,也用不著我操這麼多心了。」因拉著陳奶奶的手一處坐了,又朝外看了看,老人家看她舉止奇怪,笑著問道:「怎麼神神秘秘的,是有什麼稀罕事兒要跟我說?」
二娘正色道:「您還真猜對了,是秀娥的事兒。」
陳奶奶一聽,十分關心起來,聽得二娘繼續說道:「前日六子去縣城運貨,也不知他從哪聽的,說是得到了漵浦那邊的消息。原來秀娥過去後沒多久,便有了身孕,後面生下個女娃娃,一家三口,倒是萬分美滿。隨後那個男人帶著母女倆去了貴州,說是謀生意去了,這些年倒一直不曾回來。我就說秀娥好端端的,怎麼一下半點消息也沒有了,卻原來是這麼回事!」說完嘆出一口氣來。
老人家聽的認真,等二娘說完後方嘆道:「阿彌陀佛,害我擔心了這許多年,既然過的好,我倒是放心了。」
一時沉默少許,二娘想起一事來,因問起道:「陳奶奶,關於秀娥這事兒我也不知道當不當跟民國那孩子說,現說與您知道,便憑您的意思了。說到民國,有一事兒我倒一直好奇,秀娥剛走那會兒他可是還小,估摸著也就現在靜靜這般大,這些年來他就不找媽媽麼?」
陳奶奶聽二娘問起這事兒,倒仰面看了看自家黑黝黝的屋頂,可能因為年紀大了,許多原來可以閃現的回憶也變得需要時間來搜尋,老人家遲滯了半分鐘,方才悠悠說道:「這孩子倒也怪了,起先媽媽說要走還沒走時,每日只顧黏著她哭,小眼睛腫得跟核桃一樣,後來媽媽走了,倒是不哭了,每日只守在籬笆園裡搗弄幾株月季,我問他時,便跟我說』媽媽說了,叫我把這些花兒都照顧好了,等到它們下一次開花之前,就一定會回來看我和妹妹的!』,這樣過了一年,我以為他終於要沒了耐心不再等了,誰知他仍仔細照料著,如今你也看到,那幾株月季都已連成片了。」說完老人家忍不住抹了抹眼角。
二娘震驚不已,只道:「我的乖乖,竟不知道有這一層,難為他小小年紀,倒有這樣的心思毅力,要不是您親口說出來,誰敢相信?」陳奶奶嘆道:「這孩子打小聰明,人又倔強,誰知道他藏了多少的心事!」
正說著,有孩子哇哇大哭的聲音從小溪對面傳來,二人抬眼看時,正是民國抱著那小靜靜回來了呢,也不知道小姑娘受了什麼委屈,哭的這般傷心。
兄妹倆到了家,卻原來是靜靜在山上玩耍時被蜜蜂蟄了額頭,這時已腫出一個大包來,想必是痛的很了。二娘看小姑娘哭的厲害,安慰幾句,一面輕輕撥開額上的頭髮,察看有沒有毒刺殘留。
民國笑道:「毒刺倒拔出來了,這小傢伙要耍無賴,總抱著我哭,卻沒有辦法。」靜靜聽了,哇的一聲哭的更大聲了,抽抽噎噎著道:「我、我沒有耍無賴,真的疼、疼。」
二娘笑著安慰道:「是哥哥不對,看看我們靜靜,這額頭腫的,哪能不疼呢,對不對?」一面伸手要去抱過孩子,誰知小姑娘把頭埋在哥哥懷裡,仍不肯下來。
這時陳奶奶和了一碗肥皂水過來,哄著開始清洗小姑娘被蟄破的傷口,一面對二娘笑道:「他二娘,別說你了,這會兒怕是連我也不要的,你說氣人不氣人?」
二娘哈哈大笑,因逗著彈了彈小姑娘的面頰,說道:「還真是個黏人的小妹妹呢,二娘也不要,奶奶也不要,等過幾天哥哥去縣城上學了,看你要黏著誰。」
靜靜這會兒倒不哭了,也不說話,只嘟起嘴在哥哥懷裡撒嬌。
二娘在陳家玩了小半天,抬頭看了看天色,見也該回去準備晚飯了,於是站起身來,跟這家人告了別,提著酒桶子回自己家去了。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