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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髮青年儼然一副主人架勢,隨手把藥劑箱往置物架上一擱,卷著股冷風就站到了病床邊。伏魔府 m.fumofu.com
彌幽呆呆看著他伸手往盡遠額前一拂,純白的治療神光便像刷子般掃過,一個名字也不假思索跳了出來:伊恩·阿斯克爾——曾經的天才治療師,也正是尤諾已故的哥哥。
說來奇怪,雖然彌幽完全不記得見過對方,但一看到那張帶著眼鏡的、嚴肅的臉,就無端生起許多親切感。
她對這位花都前領主繼承人所知不多,只是從博物雜論中讀過他的論文,當然也很清楚,他正是在八年前那場驚天大爆炸中,不幸隕落於阿卡迪納要塞。
沙漠、軍帳、炮火聲,還有已故的治療師……這裡應該就是那座北國雄關阿卡迪納了。看樣子,戰爭還在進行之中,不知道那場爆炸會在什麼時候發生呢?當然,更重要的是,為什麼我會到這兒來?而且,雲軒哥哥也在場……他是怎麼找到我的?
她正細細琢磨著,耳邊飄過一聲冷哼:「你管這叫藥?」
小女孩從斗篷里掏出個密封玻璃瓶,兩指一捏,拿著罪證般高高舉起:「別欺負我年紀小,就想糊弄我!如果這是藥,你先喝一口。」
這小女孩看似牙尖嘴利,咄咄逼人。彌幽雖知道她便是自己過去的樣子,卻總覺很不適應。
大概是被盡遠哥哥的病情給逼急了吧……她壓下這點不和諧的感覺,抬頭望去。那瓶里裝滿粘稠液體,紅光翻滾,就像大團被點燃的膠質,看著的確不怎麼像是藥。
醫師回頭瞥了她一眼,也不解釋,隨手接過藥瓶,指尖一點劃開瓶蓋,把那藥直接灌入了盡遠口內。
「你耳朵聾了嗎!」小女孩氣得要撲上去,從後面伸來一隻手,將她牢牢拽住了。
「不許胡鬧。」祭司斥了一句,又怕她再搗亂,索性招了片白色光罩護在病床前。
「你擋著我幹什麼!」小女孩攥著紫光閃耀的拳頭往護罩上砸,只顫起了幾層水波,瞪著眼再往病床上一瞧,卻怒意全收。
剛服了藥,少年臉上的黑斑竟活動起來,仿佛螞蟻搬家,一線接著一線,轉個不停。彌幽的目光隨著黑線來回打轉,直到它重新穩固,細細一數,確實比原來少了些。
這藥看著嚇人,還是挺有效的……尤諾哥哥醫術那麼好,他的哥哥肯定更勝一籌……她這般想著,一點心結漸漸散去,困意層層襲來。
恍惚間,就見金髮醫師轉身往外走,又被小女孩一把拉住,連連追問:「怎麼樣了?他什麼時候能醒?怎麼臉上黑斑還是這麼多啊……你到底能不能解毒啊?你啞巴了?說話啊!」
「要是信不過我,儘早離開。」這胡攪蠻纏的架勢終於惹得對方發了火,白光一展掙開了女孩,大步走出軍帳。
「不許走!」小女孩並不覺過分,還要追上去,卻又脫不開祭司鐵一般的手掌。
「別喊了,這毒若是連伊恩也不能解,天下間,再無人救得了那小子。」雲軒慢條斯理吸著煙,似乎信心十足。
金髮青年的身影眼看著沒入暗沉夜色,小女孩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甩開那只可惡的手跑到病床邊,看著昏迷中的少年發愣。
帳中一時靜了下來,就連那古里古怪的潛意識也沒再出現。彌幽連番經歷詭譎場景,似乎在夢境中也能感覺到十分疲憊,視野愈漸模糊,在這沉沉靜寂中,突然一聲炸雷,將她震得渾身一顫。
循聲看去,帳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點擊在牛皮帳頂,噼啪亂響,寒意順著風鑽進來,颳得室內冰涼。
小女孩仍守在床邊,又替盡遠掖了掖被子,愁容難展,哪裡有半點孩童天真的模樣。
雲軒依舊靠在門側,看也不看那病中的少年。他凝望著帳外細密雨簾,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說道:「這小子的毒……一時半會兒解不開,讓他在這兒待著吧,你隨我先回京。」
回京?彌幽剛被驚雷震醒,還有些發蒙。回京幹什麼?盡遠不是好不容易才帶我出了京城嗎?為什麼雲軒哥哥卻反而要我回去?
「不去。」小女孩果然一口拒絕。
「別鬧,你若不回去,京城這場大亂……」
「和我有什麼關係?」小女孩毫不客氣地打斷,緩緩轉頭,斜睨著他冷笑,「那些不識好歹的東西……全死了才幹淨!」
這詛咒殺意凜然,彌幽都覺室內又涼了幾分。祭司卻無動於衷,悶聲抽了幾口煙,指著病床上的少年說道:「你不回去,他怎麼辦?」
提到盡遠,小女孩終於面色微變。「他怎麼辦?」她喃喃重複著,似乎不解含義。
「你如今已是皇帝親口定下的通緝犯,他私自將你帶出京城,也當以同罪論處。你要眼睜睜看著他替你受過嗎?」
祭司輕飄飄幾句話竟惹得小女孩勃然大怒。
「通緝犯!?我是他的親女兒,他怎能說我是通緝犯!」她像是初次得知,氣得眼眶都泛了紅,瞳中更是紫光閃爍。
突如其來的尖利叫聲將病中少年驚動,漏出幾點呻吟。她立刻注意到了,咬著牙將這口怒氣咽下,壓低了聲音:「隨他怎樣也好……我都不管。只要盡遠這毒一退,我就帶他走,今生今世,絕不再踏進京城一步!」
這說話語氣哪像個孩子,成熟得讓人心酸。彌幽看得暗暗難過,卻還是沒明白京城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以至於二人落得如此窘迫地步。
這段記憶要能再往前退些就好了……她忽然想念起那個潛意識,如果對方在場,至少能多給一點提示。
祭司聽到女孩決絕的誓言,忍不住輕笑:「你能去哪兒?你一個八歲的小娃娃,說起話來,倒像個十八歲的大姑娘……有趣。」
小女孩滿腔怒氣難平,恨聲道:「不管去哪兒都行,天下這麼大,難道沒有我彌幽存身之地嗎!」
祭司不贊同地搖搖頭,又默默吸了幾口煙,冷不丁拋來一句:「你要走當然沒問題,但皇帝不會善罷甘休,定會有人奉命來……找到你。」
「他若派人來……」小女孩突然一頓,似乎想起這話她剛才也說過,猛回頭盯住了雲軒,「他……讓你來抓我?」
一記霹靂划過,電光透進帳篷,照得小女孩臉上一片陰鬱的青色,也驚得彌幽心頭一跳。
雲軒哥哥是來抓我的?開什麼玩笑……她嗤之以鼻,卻有個聲音偷偷從腦後溜了過來:「很驚訝嗎?難道你真以為,他只是個與世無爭,什麼都不在乎的人?」
她回頭一瞥,歐德文血紅色的身影出現在帳外雨幕中,迎著風飄飄而立,卻沾不上半點泥水,簡直像個幽靈。
女孩此刻無心爭辯,又把注意力放回到病床邊,聽著小女孩自顧自分析:「我就說怎會這麼巧……我們一路被人追殺,盡遠又中了蛇毒,正在走投無路之時,竟遇到了你……我還真以為是運氣好……」
她越想面色越是發白,一步步挪到帳簾旁,卻不看祭司的臉,只望向連串雨珠:「我本來想帶盡遠去花都治病,因為聽了你的話,才冒險趕到這戰亂之地……附近全是荒山,就只有一座要塞,還被弗爾薩瑞斯人重兵圍困……你帶我來這兒,究竟什麼目的?」
雲軒慢悠悠抽著煙,忽然邁步往前站到病床邊,看著那滿臉黑斑的少年,沉聲說道:「京城這場大亂,總要有人來收拾……我帶你來這兒,是因為那蛇毒非同一般,治療神力根本無法驅除。天下間,能解毒之人,就只有伊恩。」
「你怎麼知道?」小女孩冷冷追問,「你又沒見過那條蛇。」
祭司頓了半晌,拿菸斗輕輕擦過盡遠臉上的黑斑,神力白光一閃而逝,竟留下了幾絲血痕。他看著那血痕皺了皺眉,惋惜嘆道:「因為那條蛇……是我的。」
一陣雷聲亂鼓,震得帳中的吊燈都在發顫,卻蓋不住他的聲音迴蕩。
「等一下。」彌幽再也忍不住,一聲低呼,整個畫面頓時停了下來。
雲軒哥哥是那條黑蛇的主人?胡說!
她回想剛才殺死巨蛇的瞬間,在那些投入她腦海的影像中,分明可看到那無名的藍眼睛偷襲者撿起了蛇卵,又怎會和雲軒哥哥有關?再說了,這麼多年來,她可從沒在書屋裡碰見過哪只寵物啊!
女孩不知這段記憶哪裡又出了問題,皺著眉看向歐德文。
血紋女子正靠在帳簾邊上,百無聊賴地拿著把小銼刀修指甲,收到她炯炯的目光,嫣然一笑:「你看我做什麼?我可沒有……」
彌幽沒心思跟她廢話,直接打斷:「巨蛇的主人是那個藍眼睛的偷襲者,我剛才都看到了。」
「……你看到了?」歐德文似乎有瞬間驚訝,但立刻從容應對道,「那又怎樣,難道你看到的就是真相?」
女孩無言以對。她當然無法證明那些畫面一定是真相,但要說雲軒哥哥是那可惡巨蛇的主人,她絕不接受!
「你還看到了什麼?」妖嬈的身影又往前湊了幾分,循循誘惑。
「……我看到一條像蛇一樣的黑色光帶,有人在笑著……還有一張,雪白雪白的……人臉。」
彌幽想起那張不似活人的慘白怪臉,心臟還是砰砰直跳,又聽到了祭司平淡的解釋:「那條巨蛇,是我在大漠深處撿到的異種。起初只是枚卵,因為無法孵化,就隨手送給了皇帝。也不知他怎麼將其孵出,還派來追殺你……實在是過分了。」
這解釋雖略有牽強,但也說得通,又何況出自雲軒之口。這位大祭司陪伴彌幽整整八年、說得上亦父亦友,她向來極其信任,哪裡還會懷疑。
「雲軒哥哥不是壞人。」她振振有詞,回望那潛意識,對方卻再次失去了蹤影。
畫面繼續滾動,年幼的小女孩沒這麼容易打發,僵著一張臉質問:「那藍眼睛的暗殺者是誰?」
「我不認識。」
「你不認識他,怎麼找到我的?」
「那蛇身上有我的印記,它一死,我就知道了。」
神力印記是高階力量者常用的手法,小女孩身為皇女自該知道,沒再追問,低著頭沉默片刻,無力長嘆:「你不是說,從來不管世事嗎?怎麼這次,反倒出面幫起了皇帝?」
祭司往病床邊一靠,吸著口煙:「我不是幫他,我是在幫你……」
「幫我?」
「若非我來,隨便換個人選,只怕你二人早就……」他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
小女孩卻懂他的意思,啞著嗓子咕噥:「多謝你了。」
緊張氛圍有所好轉,雲軒抽了幾口煙,又勸道:「你還是跟我回京吧,同皇帝認個錯,興許……」
「我怎能回去……」小女孩抬頭望向帳外雨幕,說得有氣無力,疲憊至極,「他們,要燒死我呀……」
彌幽心中忽然一痛,仿佛被火撩般,渾身上下都散著滾燙的熱量。燒死我?誰要燒死我?因她生起了這疑問,眼前紅光急閃,竟顯出一片蜃樓般的幻景。
透過被高溫扭曲的空氣,依稀能看到一片烏壓壓的人潮,都舉著火把,將黑玉石壘就的皇宮重重包圍。宮門前豎著高高木架,架上綁著個模糊人影,垂著頭生死不知。
那是我嗎?女孩稍一愣神,就聽空中沉沉壓下一道命令:「點火。」
這聲音異常熟悉,但她來不及分辨,火焰便轟然騰起。
「燒死這妖女!」山呼聲隨著火焰四下飛散,染紅了天。
焚身劇痛刺得彌幽眼前一黑,幻象瞬息消退,卻將那血紅身影給漏了出來。
「想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燒死你嗎?」歐德文笑得很開心,沒有半點被懷疑的怨氣。
「為什麼?」她盯著那雙紅瞳,呆呆重複。
「我來告訴你吧……」嬌笑聲隨血色一晃,裹挾著彌幽,再次回到那虛影畫面中。
漫天的火焰瘋狂卷過又熄滅,山呼聲隆隆響來又匆匆飄遠,螞蟻般的人潮也悉數散去,只余了木架上綁著的小小身影。
「誰來救救我……」女孩虛弱的聲音在耳邊哭泣,「我沒說謊,那些……都是真的!」
什麼是真的?灼燙感一褪去,彌幽只覺渾身發冷,心跳卻偏在咚咚加速。她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木架上綁著的究竟是誰,畫面卻忽然一暗。
「你可知罪!」交疊的厲喝聲在黑暗中翻滾。
「我不知!」小女孩的聲音倔強反抗。
「大膽!你編造謠言,妄稱末日,引得天神震怒,神罰降臨!短短几天,受害之人已數不勝數,還敢說自己無罪!」
末日?彌幽悚然一驚。末日……預言?
也不知從哪裡蹦來這兩個字,一道金光劃破黑暗,悠長回聲如引路的腳步,將女孩扯進光中。
伴著汽笛的長鳴警報,數不清的哀嚎沖入耳內,眼前全是金紅的火。她來不及環顧四周,滾燙烈焰就如山崩壓了下來,將所有雜音頃刻消抹——那片金紅色,竟是由岩漿組成的巨浪,眼看著高樓林立的繁華港口,眨眼就成了熊熊燃燒的焦土!
這是在……南島嗎?金光淹沒視線,卻又在將要吞噬女孩的一刻消散,轉成黝黑的無底深淵。
粗大乾枯的樹枝從黑暗中升起,扭曲著奔向天幕,織成密網,要將所有光明掩蓋。人群如螻蟻,於樹枝間奮力攀爬,爭奪那最後一絲光線!大地在巨震中悲鳴,前方現出一座崩塌的黑玉宮殿,殿門前金色的鳳凰早已黯淡無光,搖搖欲墜。
是皇宮!彌幽當然認得這座巍峨宮殿,正心驚,眼前一花,又來到了黃沙飛舞的大漠。
遠處是燃燒中的巨石之城,火焰映得天空一片詭異猩紅。紅光下,無數傀儡士兵的魔力嘶鳴匯成了浩蕩雷霆。鋼鐵軍團正踏著整齊劃一的步伐,如滾滾洪流,朝落日的方向進發。所到之處,只留下一串串模糊不清的血色腳印。
那是岩城?面目全非的城市廢墟讓女孩不敢輕易下判斷,身上一涼,雪花隨風揚起,將她帶到冰封的北國極地。
一座潔白的浮空城映入眼帘,高塔林立,噴泉環繞,美得就像夢中仙境。這寧靜安逸的圖畫中,金色光芒驟現,遮天蔽日,從極遠處掃蕩而來!爆炸聲不絕於耳,夢幻般的浮空城一觸碰到金光,竟燃出了流星一樣的火焰,在崩裂聲中急速墜落!
這就是……末日預言?
動盪的畫面逐一隱去,四周也重陷黑暗。彌幽還在發怔,又聽到了那句喝問:「你可知罪!」
話音未落,扭曲的人影紛紛從黑暗中湧出,聚到她身旁,或大笑或怒號,喝罵聲不絕於耳。
「聽說城外山中又遭了神火,方圓十里燒得寸草不生,都是這妖女的錯!」
「我家附近的水井都被地火燒乾了,到現在連口水都喝不上,妖女心腸太惡毒!」
「這算什麼!我隔壁那條街,連著三十間房,一夜就給地震全壓垮了!這妖女不除,滿城人都得給她陪葬!」
一樁樁一件件,控訴著女孩所犯下的大罪,似乎證據確鑿,不容置疑!
「燒死她!燒死她!」人影在呼號中瘋長,霸占天地,舉目望去,全是猙獰無比的鬼面。
天旋地轉中,彌幽幾乎摔倒,所幸一隻血紅大手從天外衝出,將這滿目人影盡數撕裂。
「看到了嗎?這些軟弱的渣滓凡人,是怎麼回報你的善意。」歐德文踏著無形的台階從空中緩步走來,耷拉著眼角,似有些疲憊。
「……你說什麼?」女孩目光呆滯,領悟不到她的意思。
「你還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燒死你?」血紋女子停在她身前,撫著她的臉頰,眼裡竟全是盈盈淚光,「因為他們害怕,他們恐懼,他們不願意接受那個被你揭開的事實:這世界,很快將被毀滅!」
「世界……將被毀滅?」彌幽被她的話壓得喘不過氣,更難以置信,「所以,剛才那些畫面……都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歐德文一揮手,四副末日圖景再次高懸半空,周而復始來回滾動,「這是至高天神賜予你的預示,因為你,就是命運之子!」
畫中火焰刺得彌幽眼中發酸,低下頭去,不願再看那災厄降臨的世界,卻忍不住喃喃:「可如果是真的,告訴他們事實,有什麼錯?」
「大錯特錯!你想警告他們末世來臨,可是你忘了,這幫虛偽懦弱的凡人,根本不配聆聽至高天神的諭旨!」血紋女子竭力舉高雙手,恨不得融入前方的恐怖畫面,「他們害怕你說得越多,會讓那末日的到來變得更加不可置疑,所以才聯合起來,要毀掉你這『妖女』!」
原來實話實說,也會被當成壞人?彌幽第一次覺得那個用理智構築的邏輯世界似乎有些不穩。她強迫自己抬頭,看著恐怖的末日災劫,喃喃道:「還有辦法挽救嗎?我不想……這世界毀滅。」
「……他們這麼對你,你還想救他們?」
「他們怎樣說,都沒關係……反正我也不認識。」女孩固執地搖了搖頭,「我只要待在書屋裡,不去聽,不去看,就行了。」
歐德文被她氣得臉上血斑都在不停抽搐,緩了半天才譏諷道:「你倒是好心,可惜,只怕你已經……無家可歸了。」
什麼?彌幽瞪大了眼睛,前方血光一閃,熊熊火焰再次鋪蓋視野。
「好好看看吧!你最信賴、最倚仗的人,到頭來,也不過是個為了自己不惜一切的偽善者!」
偽善者?她在說誰?女孩有些不妙的感覺,剛想追問,又聽到了那聲低沉命令:「點火。」
她下意識抬頭,視線突然拉近,穿過漫天飛舞的火焰,捕捉到高空之上如晨星般耀眼的光。
那是……雲軒哥哥?是他下的命令!?
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他是萬民之上的大祭司,天神之下的第一人。這至關重要的末日預言,居然並非由他來宣示……他心中,難道沒有任何波動嗎?」
歐德文的冷笑聲在耳邊不斷迴蕩。
我不信!彌幽努力要從光中分辨出人影的樣貌,終究是徒勞。
畫面又一轉。腥臭的蛇嘴在奪目紫光中一分為二,龐然身軀緩緩摔倒。小女孩在血污中發了瘋似的亂跑,總算找到中毒少年,一把抱起來,頭也不回,奪路狂奔。
彌幽愣愣看著這一幕,暗沉視野里突然白光亮起,顯出個裹在黑袍中的高大身影,臉上全被光芒遮掩,看不見面孔。
那人四下一掃,很快找到目標,一個閃身躍至巨蛇屍體後方,伸手往空中一扯,竟拽出個人來。被俘者同樣一襲黑袍,滿臉血污,只有一雙藍眼睛在暗處發光。
「廢物!」先來者低聲呵斥,「我要你抓住她,不是要你殺了她!」
藍瞳暗殺者似乎想要辯解,支支吾吾幾聲,便被那人隨手一道光劍了斷性命。
「還是得,親自動手啊……」一聲含糊輕嘆後,那人終於散去了光芒,一張慘白的臉映入彌幽眼中。
是他!女孩怎會忘了這張臉,抽了口氣,那人卻抬手往上輕輕一揭——原來那不似活人的臉竟是張面具,而隱藏在面具之下的……
「好好看看他是誰!」歐德文的厲喝聲響徹夜空。
是雲軒哥哥……彌幽呆呆看著那熟悉的臉龐,腦海一片空白,完全分不出精力去想:當時自己不在場,這段影像從何而來?
眼前又是雷光忽閃,回到了雨夜軍帳。
帳中亮如白晝。紫袍祭司懸浮而立,纏著滿身炫目灼光,俯視著下方的小小身影。雨水漸漸從帳篷入口處漫進來,小女孩一身斗篷早已濕透,垂頭立在泥濘中,狼狽至極。
這是……怎麼了?
她心中發慌,暗自喃喃,卻似被人聽見了。光中的青年突然轉過頭,朝她沉聲問道:「你走不走?」
走……彌幽下意識遵循他的話,往前邁步,身後一股怪力襲來,將她直推進了那小女孩的影像,耳旁響起一聲厲喝:「不走!」
紫光暴起,不甘示弱地將她視線抬高,和雲軒持平。
「你果然是跟他一夥的!混蛋,休想再騙我!」小女孩恨聲大罵,似乎看透了對方伎倆。
祭司沉著臉不吭聲,彌幽卻看得一顆心都快給揪住了。
他們這是要……動手嗎?為什麼?疑惑剛起,歐德文陰森森的冷笑再次闖進了腦海:「這個偽善者,終於撕開了最後的面具!」
話音未落,就聽帳外幾聲炮響,牛皮軍帳竟被整個掀翻!
狂暴的驟雨侵入視線,帳外站著密密麻麻的白衣軍隊,數不清的槍口全對準了小女孩。金髮治療師立在軍隊最前方,撐著潔白圓傘,儀態優雅得就像在劇場內觀看演出。
「廢話太多,浪費我寶貴的時間。」伊恩扶了扶眼鏡,抬手一點病床上的少年,「你跟雲軒走,我就治好他,否則……」
拉槍上膛的聲音齊齊划過,威脅之意顯而易見。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似冰般凝實的雨水打在女孩身上,沁入心裡,冷得她從頭到腳都在發顫。
雲軒哥哥……
「你還叫他『哥哥』!?」歐德文終於忍不住顯出身形,厲聲呵斥,「就是你的『好哥哥』,指使京城那群渣滓凡人,要燒死你!也是你的『好哥哥』,派出巨蛇一路追殺你,害得盡遠身中劇毒!現在,你這『好哥哥』居然還想裝出一副聖人模樣,簡直噁心至極!」
不是的!雲軒哥哥不是這樣的!
彌幽說什麼都不信,拼命搖著頭,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高喊:「抓住那妖女!」
白衣軍陣中不知誰起了頭,引得從者無數,喊聲震天。包圍圈一步步收緊,小女孩卻只是立在雨中一動不動,像被嚇壞了。
整齊腳步聲壓過心跳,如戰鼓催擊。
別過來……彌幽軟弱的吶喊根本無人聽見,只能眼睜睜看著人群湧來,然後,被那劈開天地的紫光眨眼切碎!
溫熱的血撲了她滿臉,耳邊是勝似哭聲的沙啞低語:「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光中的祭司始終定在半空,沒移動分毫,只是嘴角竟在此刻漸漸上揚,似飽餐之後終於滿足。
「妖女彌幽,罪孽深重……」神諭般的宣示如呼嘯颶風,自天邊席捲而來。
不是的,我不是妖女……
「妄圖禍亂人間……」
沒有,我沒想要殺他們……
「為保天下蒼生,為防萬民塗炭……」
我是彌幽,不是妖女……
「大祭司雲軒,於此地……」
雲軒哥哥……
「將其誅殺!」
雷聲炸響,白光一線,化作長劍刺穿了她的胸膛!
穿心的劇痛中,彌幽愣愣抬頭,沒有在那張冷漠的臉上找到半點她熟悉的溫柔……
「射擊!」金髮醫師跟著發出命令,無數顆子彈劃破雨幕,擊打在她小小的身體上,直至斗篷千瘡百孔。
凡人的槍彈幾乎無法傷害到她,只是不斷推搡著,好似一雙雙幸災樂禍的手,要將她徹底驅離人間!
「殺了妖女!」
呼聲還在肆意滾動,彌幽卻已什麼都聽不見了。胸口的那道傷不斷擴大,像一條深壑,將她與這被大雨衝到模糊不堪的世界分隔。
我該……怎麼辦?
腦海里一片混沌,只有那張慘白怪臉奮力往前擠,提醒女孩這殘酷的現實。
是真的……雲軒哥哥他……不要我了……
血液從她低垂的發端緩緩滴下,透進眼中,染出污濁的斑痕。
我回不了書屋了嗎?可我,又該去哪兒……
「傻孩子,你還有我。」歐德文化作紅雲衝過人潮,扶住了她,輕輕替她拭去眼角的血痕。
「我陪著你,永遠都在……這世界,只需要我們兩個,也只有我們兩個。其餘人,呵呵……就讓他們,都去死吧。」
血瞳中滿滿都是溫柔,輕輕低語更似誘惑的毒,讓彌幽無法抗拒,渾身發麻。她木然轉頭,回望著如螞蟻般聳動的人潮,那些殘破屍體上的血盡數聚在她眼中,泛濫成河。
「去死吧,去死吧……」她不斷重複著,身上紫光隨之暴漲,盪出的神力波紋威力恐怖,將堅不可摧要塞也震得嗡嗡發抖。
去死吧……女孩已經萬念俱灰,純淨的紫瞳在血色中沉淪,直至黯淡無光。她身旁那女子卻反而愈發強大,身影一晃就撐到了半空高。無數魔紋在歐德文肩側聚集,環繞成連綿的光帶,披灑下來,如魔神像聳立在陰沉雨夜。
天地間只剩下了血色,槍炮聲卻還在轟然作響。她輕蔑地撇嘴,隨手一揮,無數尖刀利刃散入雨中,殺得白衣戰士們潰不成軍,就連黑石要塞也在血色之潮中層層傾倒。
她狂笑著,盡情誇耀那絕世的力量,彌幽卻什麼都看不見。她早已躲進了心底深處,在那獨屬於自己的幽靜之地,蜷縮著身體,逃避血色籠罩的恐怖世界。
讓他們,去死吧……
冰冷的絕望深淵中,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聲輕嘆突然鑽進了她的耳朵:「彌幽。」
是……誰?她微微抬起頭,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金色光輝仿佛太陽,瞬間驅散了黑暗。
女孩迷茫的眼神對上亮光中同樣模糊的人影,無法分辨,只聽到又一聲嘆息:「是我。」
光暈瞬間收縮,顯出個頎長的女子身影。她披著紋上太陽金徽的祭司白袍,微卷的紫發散到腰間,臉上遮著白紗,只露出了一金一紫,兩點神光瑩潤的眼瞳。
她是……誰?
眼前這人很有親切感,彌幽覺得自己一定認識對方,可就是想不起來,溫暖的手卻已先觸到了她的面頰。
「你長大了,都快和我一樣高了。」白衣女子眼中透著笑意,輕輕拂過她有些散亂的髮辮。
彌幽怔怔看著那襲無暇的白衣,一句問話還未出口,就已被驟然綻放的光芒淹沒。
溫柔的金光帶著不可阻擋的威能衝進她腦海,將那些雜亂不堪的畫面,連帶著記憶深處被篡改的印痕全都鋪平揉順,逐一呈現在女孩眼前。
她看到一座高聳入雲的古老石台,小小女孩正懸浮其上,身周環繞四幅末日預言的圖景。台下躺倒許多人影,只有三人昂首而立,一人著紫袍,一人著金袍,還有一個稍矮的黑袍身影……
畫面一陣抖動,昏黃夕陽下,少年盡遠正背著她向前飛奔,身後是威嚴莊重的黑玉宮殿。黑袍的太子舜立在宮門正前方,高舉著右手,緩緩作別……
一道閃電划過,那張腥臭蛇嘴再次出現在眼前。還在十餘米外的盡遠急忙將長-槍上挑著的黑衣人甩入河中,鼓起閃閃光盾,飛躍而來阻擋,卻終究遲了一步。巨蛇咬住了她一整條腿,血光湧起,在視野被遮蔽的最後一霎,她看到天邊劃來一道奪目的流星……
「別害怕,不會有事的。」
畫面中第一次出現了聲音,純淨的治療白光中顯出了金髮的醫師。他的面容有些模糊,眼鏡還反著光,但彌幽瞬間就將他認了出來。
回音悠悠震盪,白光也隨之越來越亮,溫暖的觸感幾乎令她舒服到沉醉。幾個模糊人影在光中反覆閃過,有紫袍的祭司,白袍的少年盡遠,還有……還有一個同樣金髮的小小少年……
炮響突如其來,帶著滾燙的灼熱,將這雲霧朦朧的畫面衝進了翻滾的血色浪潮。
槍聲、爆炸聲、嘶吼聲、哭泣和哀嚎的顫音……無數生與死的掙扎,混合成獨屬於戰場的音符。但她什麼都看不見,眼前除了血色,只剩下冷冰冰的黑暗,直到,金光再次亮起。
尖銳的魔力嗡鳴鑽進腦海,像要將她的靈魂從體內擠出來。她看到自己再次懸浮空中,就如那古老石台上一模一樣,只是此刻環繞她身周的不再是虛幻圖景,而是一本散著金色光環的書!
那本書……畫面在她劇烈加速的心跳中遲滯了數秒,驟然爆炸!金光仿佛一隻無可阻擋的巨手,從天空鎮壓大地,將存於視野內的所有一切,全都消抹乾淨……
空茫茫的寂靜中,她又聽到了那句話。
「別害怕,不會有事的。」
白光亮起又瞬間泯滅,伴著金髮醫師那張似乎永遠嚴肅的臉,連同最後一絲溫暖,都化作了點點微塵……
是的,她全都想起了。
她是彌幽·歐德文,當今皇帝唯一的女兒,也是曾經的「通緝犯」。
末日預言的確出自她口中,但並非刻意,只是因為當年預言的神力剛剛覺醒,不太穩定,無意中泄露了出去。
之後自然引起了騷亂,卻根本沒有什麼「燒死妖女」的橋段。皇帝迫於民議洶洶,加之玉王領頭鼓動朝臣發難,只能將她暫時軟禁。舜哥哥卻因此大怒,費盡心機讓盡遠帶她出宮暫避,卻不想途中竟遇到了刺殺者!
那條巨蛇的確存在,威力驚人,但盡遠並未受傷,反將刺客打得毫無招架之力。最後中毒的,是她自己……
方才那些原以為確實的記憶,不過都是篡改後的虛假謊言!
「跟我走吧。」
一隻傷痕累累的手伸了過來,華麗紫袍被燒得破破爛爛,臉上卻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
「來,我帶你去一個……沒人能找到的地方。」
金光漸漸收斂,眼前還是那遮著面紗的身影,似因神力消耗,變得朦朦朧朧。
彌幽想起來了。她是認識這個人的,但印象模糊,這麼多年過去,早已無法確信。
「媽媽?」她喃喃著,聲音輕得就像嬰兒沉睡時淺淺的呼吸。
彌幽對於「媽媽」的印象非常單薄。
早在五歲那年,她的母親,皇后殿下毫無預兆地失蹤,從此再也沒出現過。她自小就跟著舜哥哥長大,加之經歷長達八年的記憶斷檔,竟連母親的名字也記不起,但此刻,仍是毫無困難地認出了對方。
媽媽……你為什麼要走?為什麼要拋下我們?現在,你又為何出現於我的記憶中……你,到底身在何方,是生是死?
無數疑問說不出口,白衣身影卻似洞悉一切,緩緩搖頭:「還不是時候,我的孩子,我們還不是相見的時候。」
她靠過來,抱住唯一的女兒,隔著面紗,在女孩額前親吻:「但會有那麼一天,你能夠知曉所有過去和未來,到那時,就能找到我了……」
彌幽被她擁在懷裡,就像回到嬰兒懵懂的歲月。她漸漸合上眼睛,聽著那十年未聞的聲音,體會著從額前傳來的,帶著憂傷的溫度。但她再也來不及追問,金光便如出現時一樣,無聲無息消失於黑暗。
媽媽……
轟隆雷霆緊跟著響起,女孩在霹靂光中睜開眼。
血色空間中煙雲翻滾,巨大的魔神立在天地間,肆意揮灑神力,將那些螞蟻般的白色小人來回驅趕,樂此不疲。
「來呀,我的小殿下!和我一起,讓這世界,變回它該有的樣子!」歐德文並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麼,只以為自己的獵物突然驚醒,依舊笑著伸出手,邀請她共赴盛宴。
彌幽卻並未理睬。她將目光投向遠處那片高聳的黑色城牆,看著它在血色中緩緩崩塌,百感交集。
阿卡迪納……她在心底嘆息著,眼眶裡一片濕潤。她欠這片荒涼的邊疆土地太多,欠那個為了救她不惜捨命的金髮醫師太多,欠那些要塞中無辜的戰士們太多……
「是我的錯……對不起。」她呢喃著,緩緩抬頭,望向那山嶽般龐大的身影,「停下吧,這不是他們本該擁有的命運。」
「你說什麼?」歐德文愕然停手,彎下腰來,盯著這個在她眼中同樣渺小如螞蟻的女孩。
「我說,這不是他們的命運……」
彌幽高昂著頭,無所畏懼,眼中紫芒一顫,竟在這漫天血霧中開出了道巨大裂口。
紫光中再次顯出一片虛像。
雄偉的黑石城牆內炮火紛飛,紅色和白色的人潮互相糾纏著,絞殺在一起。要塞最高的尖塔頂端被兩色神光一分為二,天空烏黑如墨海,大地瑩白如皎月。而年幼的小小身影獨自懸浮半空,僵得像個機械木偶。那本金色的書就覆在她頭頂,光芒刺得人不敢用肉眼相抗。
呼嘯聲從小女孩口中一點點往外蔓延,連帶著威力絕倫的神力光環,吞噬烏雲,湮滅皓月,不停擴散。所到之處,肉體、盔甲、城牆,沒有任何東西能擋住它哪怕微末的一秒!
金光抹去了整座要塞,驅散了所有神力,又消退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死寂大地一片荒蕪,而後,響起了一聲古怪的,如同初生嬰兒吮吸奶水般的咕噥。
一隻帶著漆黑鱗片的爪子小心翼翼地探了出來,在這泥沼般的沉沉黑霧中,踏上了,第一個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