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五十二章 要走了

    建極九年四月十五,已經有些時日沒下雪了,甚至連「弱雞」的雨夾雪都消失了,氣溫有了明顯的回升。

    毫無疑問,江河化凍、積雪融化,龍泉府即將迎來溫暖的春天。

    而經歷了一整個冬天的壓抑,大街小巷之中,也慢慢多了些歡聲笑語。

    國亡了,但日子還要過下去。更何況夏人的軍紀整體還算湊合,除了最開始破城那段,四處拷掠降人催逼財貨之外,大部分時候較為克制,除非你主動作死造反。

    四月上旬的時候,邵樹德在西苑內置酒招待隨駕臣僚、渤海大族,正式宣布了以後按道分給科舉名額的事情。渤海人大喜紛紛拜倒在地—這次是真心實意。

    女真人也送來了一些禮物,什麼開江後捕得的第一條魚、打到的第一隻大雁等等,邵樹德遣人回賜禮物,聞言撫慰,令其各歸各家,不得互相拼鬥。

    儲仲業也很快走了。

    邵樹德給了他一個任務,即帶著燒酒、茶葉、錦緞作為禮物,逐一拜訪龍原府的各個靺鞨頭領。要儘量跑遍每一寸土地,每個可能聚集野人的山間盆地、河谷地都要去,然後統計部落人口、財力,首領家的情況也要記錄清楚,包括但不限於其子女數量、經濟實力、社會關係、威望統御力等等。

    每走完十家、二十家,就邀請各部落頭領到北平、洛陽、長安「旅遊」,好吃好喝好玩地招待一番,讓他們見識到中原的繁華,然後再把他們送回去。

    任務到這裡就結束了。

    但儲仲業知道,這僅僅只是他負責的那部分而已,而且多半還只是第一階段。

    聖人的心思,有時候很好猜,完全是王道手段,基本不玩什麼讓人猜不透的陰謀。不服他的人,殺就是了。

    但有時候又不太好猜,因為很多手段沒見過。

    他有預感,女真、靺鞨要倒血霉了,而且還不是一般的血霉,是掩蓋在公平貿易之下的無限血淚。用武力壓服女真、靺鞨,或許不難,只要你夠強,壓個一百年、兩百年都可以。

    用貿易毀掉女真、靺鞨,更加柔和、隱蔽,如果再配合其他手段,等到女真、靺鞨想反抗的時候,可能已經沒多少實力了。

    野人死就死吧,關他何事!邵樹德繼續處理公函。

    月理朵在一旁煮著茶水,閒暇時分也會看看書。

    其實她不太喜歡看,但邵樹德喜歡愛看書、有文化的女人,月理朵就強迫自己看了,主要是史書類。你別說,微言大義之類的她看得昏昏欲睡,但史書卻看得津津有味。

    邵樹德閒下來了也會問她看了什麼,然後兩人就書中的內容交流一番。史書中記載的內容十分精煉,極少擴展開來,往往惹人遐想。

    邵樹德身居高位二十多年,更是當了八年皇帝,他看史書的視角自然和別人不一樣。

    有的時候,他會就某段內容給出讓人振聾發聵的見解,引出隱藏在字面之下的冰山。

    有時候他會全盤否定某段記載,指出其不合理之處,認為這是假的或者為尊者諱,然後給出一段合乎情理的解釋。

    更多的時候,他會結合當時的社會背景,指出某件事、某種政策的必然性,順帶推演一番,如果換一個政策,又會怎麼樣。

    老男人喜歡在年輕的女人身邊賣弄。

    月理朵聽了心悅誠服,臀也翹得更高了。

    當然,她是被迫的。這些權謀、治國思想讓她如痴如醉,為了獲取更多的知識,她只能如此,雖然在邵樹德停下的時候,她經常情不自禁往後湊。

    「錢鑼有意獻地投降了。」邵樹德的右手食指輕敲桌面,閉目沉思。

    月理朵熟練地操弄茶具,煮著義興陽

    羨茶。煮到中盤,猶豫了下,多抓了小半把參片投進去,慢慢烹灘。

    生完孩子後,聖人還是很體貼的,讓她好好休息。還說了點她不太懂的話,比如「等你子宮形狀恢復」再來服侍。

    現在菩薩奴、蕭重衰都在恢復期,儲氏、余廬諸姑又懷孕了。質古因為上次的事情留有陰影,聖人囑咐她好生將養身體,基本由月理朵包辦了聖人的生理需求,陪著一起過夜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月理朵其實不太喜歡這樣,因為很容易就會懷上。生孩子是非常麻煩的,對她這麼一個心氣極高的女人來說,絕不甘心淪為男人的生育工具,她更喜歡在聖人身邊參政。

    治理大國,可比治理契丹有意思多了。茶水煮好之後,月理朵端了過來。

    邵樹德睜開眼睛,問道:「錢鏐想要實封越王,你覺得能給嗎?」


    月理朵遲疑了下,道:「大夏雖已有晉王,但克用與陛下情比金堅,錢鏐自無法相比。妾以為,鏐據有浙東、浙西二鎮,可給個國公。」

    「兩鎮之地,給個國公勉強說得過去,但還差了那麼一絲。」邵樹德說道。

    「南征之時,令錢鑼出兵攻淮南即可。王師三面夾擊錢鑼若無法立功,國公帽子飛了,他也怨不得誰。」月理朵說道。

    「你能這麼有條有理說出這番話,樞密承旨都可當得了。」邵樹德放下茶盞,將月理朵攬在懷中,教她看著奏疏,道:「看這段,錢鏐還是抱著老想法,不知新朝名爵之貴重,此事還得反覆,還要討價還價。」

    「陛下,前幾日那份軍報上提及,楊渥以奢靡無度為由,罷朱思勍、范思從之職,又將陳璠逐去睦州,親軍盡為徐溫、張顥所握。淮南之變,或已不遠。再討價還價,可來得及?」月理朵挺了挺胸,皺眉道。

    邵樹德看著她皺起的小眉頭,更加喜愛。

    女人嘛,關了燈都那樣。若論容貌,宮中那些他從來沒正眼看過一下的漂亮女人多得是,但卻沒甚意思。

    你得有特點。菩薩奴的屁股大,能撞出可觀的波浪,視覺效果驚人,這就是特點。月理朵夠狠,夠現實,夠直接,有歷史光環加成,這也是特點。

    高氏從小接受正統的大家閨秀教育,如何看她在內外壓力之下慢慢屈服,把良家拉下水,這也是特點。

    邵聖喜歡有特點的女人。

    「楊行密才死幾年?淮南沒那麼容易崩潰,還沒到臨界點上。」邵樹德說道:「只有等楊渥繼續倒行逆施,淮南人心不再,錢鏐看到之後,才會最終死心。你現在逼他,效果未必好,他還抱有最後一絲幻想呢。」

    淮南和吳越的關係是複雜的,正如當年河北諸鎮與河東的關係一樣。

    河東老是打河北,但在大戰略上,河北人還是試圖以河東為屏,相擁自保。如果淮南還能維持下去,錢鏐的僥倖之心就去不掉。

    更何況現在中原還沒經歷過五代亂世,錢鑼的想法未必就與後世一樣了。有的時候,你只有親眼看到了更可怕的後果,才會幡然醒悟,改變思想。

    月理朵聞言,仔細想了想,確有道理。

    經過這麼些時日,她敏銳地發現,中原的風氣與草原是不一樣的。簡而言之,這裡不知道怎麼回事,搞出了遍地的野心家比草原還離譜。這些武人強硬、貪婪、暴虐,在草原上都不多見,更離譜。

    也是經歷了這麼一番,月理朵明悟了,天下之大,超出你的想像。做事情要有耐心,要因地制宜,要仔細分析,不能為了圖省事而強推不合適的政策,更不能傲慢到不去了解外人,這是自己給自己挖坑。

    聖人果然雄才偉略,目光能穿透層層迷霧,直指核心。

    做事又舉重若輕,成竹在胸,

    做錯了也不死要面子,該改就改。

    要是十六年前聖人北征契丹就好了,那時自己才十四歲,或會被部落獻到宮中。月理朵輕輕摟住了邵樹德的腰,目光落在那一摞奏摺上。

    -****

    儲慎平離開後,眾人都在猜測銀鞍直新一任指揮使是誰。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聖人令夏魯奇出任左右銀鞍直指揮使,統領這支已緩慢擴充到五千六百人的部隊。

    四月二十,宮廷院落之內甚至已經長出了點點青草。也是在這個時候,他們接到了命令,裝各色物品分門別類,打包綑紮。

    盈庫之內的物資,花幾天時間清點完畢,然後裝上馬車。

    入冬以來抓獲的造反渤海宗室、將官、大族、靺鞨首領及其家人,發往北平府修宮城。受其牽連的官員、氏族頭人,罪責不重的,強行遷移至湖北道安置—這些人目前關押在城內,將由銀鞍直移交給落雁軍。

    這一番大動作做下來,渤海頓時暗流涌動。

    四月二十二日詔置淥州,以張定保為淥州刺史,只待換防大軍一至,便要正式開始編戶齊民,清理部落。

    淥州以渤海西京鴨綠府舊地為主,本領四州十一縣,今轄神鹿(今吉林臨江)、神化(今吉林長白)、慈城(原神州劍門縣,今朝鮮慈城)、桓都(今吉林集安)、淇水(今朝鮮江界)、豐化(原豐州安豐縣,今改名豐化)、戈武(今遼寧新賓)七縣,治神鹿。

    顯、淥二州,都是渤海降官充任地方刺史,但軍權牢牢把握在李從珂手中,他手頭目前擴充到了三千人上下,都是清塞、威勝二軍舊人。

    降官的作用,就是當個惡人,收繳世家大族的土地、丁口、財貨罷了。

    淥州西與瑕州、瀋州相接,東鄰渤海南京南海府,北面是顯州,南方則與安東府以五穀、大行二縣為界。

    這兩個縣都是新設的。五穀縣即原渤海烏骨城(今遼寧鳳城),大行縣則為大行城(今遼寧丹東西南),分別是安東府下轄的第八、第九個縣。

    有人走,自然有人來。

    淥州連續兩年經受戰亂,後來還有人叛亂,人口銳減。渤海人騰出了地方,自然由中原移民來填補。這種事,即便邵聖離開了,也不會停止。



第五十二章 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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