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三日這一天,對於大回鶻國而言是暗澹無光的。
思渾河第一戰,被斬首七千級,幾乎沒有留下俘虜。
第二戰,雙方甫一接觸,廝殺了片刻,敵軍匆忙召集起來的各部丁壯就全軍大潰,當場被斬首三千餘級。
夏軍一路追擊,殺傷極眾。
二十五日,追至濟濁館,一路斬殺四千餘人。
在這裡,追擊的楊亮讓部分突厥騎兵步行,把馬都讓出來,然後帶著兩千騎兵、兩千騎馬步兵、三千突厥騎射手繼續追擊。
二十六日,終於追上了人困馬乏的薩圖克。
一場圍殲戰就此展開。
突厥騎射手利用自己機動靈活的優勢,在空曠的原野上肆意馳騁,戲耍著缺乏輕騎兵保護的古拉姆重騎兵。
幾乎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到了當天夜間,薩圖克在寥寥百餘騎的護衛下,脫掉了甲胃,帶著兩百多匹馬衝出重圍,消失在了茫茫草原之中。
而留下來的三百多古拉姆,最後在大夏蕃漢騎兵及騎馬步兵的戲耍圍毆下,全軍覆沒。
這個時候,所有人都看出來了,什麼騎兵勝步兵、重騎克輕騎,都不是絕對的。最重要的是合理的兵種搭配,以及合適的戰術。
古拉姆重騎兵從十二三歲左右就開始練武,七年後正式成軍,到現在又打了至少五年的仗。論精銳程度,直追大夏戰鬥力最強的天雄軍、銀鞍直,但他們發揮出什麼了嗎?什麼都沒有。
戰場上的表現,可以說絲毫對不起他們的身價。但這就是真實的戰場,大敗之際,諸軍皆潰,你也不可能力挽狂瀾。撤退的時候,因為輕騎兵被消滅得七七八八,且與大部隊走散了,他們被突厥牧民戲耍欺負,慢慢玩死。
合理嗎?從身價上來說一點不合理。
但從戰爭來說,這又是他們必然的結局。
剿殺完古拉姆重騎兵後,楊亮等人休息了一天,然後在附近的村子、部落內征糧。
這種髒活累活,自然由隨軍的熱海突厥輕騎來幹了。
一路走來,楊亮對突厥人也有所改變,不再像之前那般歧視他們了。
思渾河之戰,突厥輕騎從背後發起衝鋒,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隨後擊破薩曼尼帶來的兩萬人,也是突厥人的箭率先落在敵人頭頂,造成了他們的崩潰。
之後的追亡逐北,這幫輕騎是真的好使,比大夏的軍屬騎兵機動能力強多了。
突厥人有突厥人的用處,少了他們,打起仗來還真的不太方便。於是沿途的征糧,全交給他們來辦,讓他們也好好爽一爽。
「楊都頭,聽信使說,奧古爾恰克徵集到了四五萬騎?突厥、葛邏祿這麼給他們面子?」夜晚的篝火旁,李嗣源一邊細嚼慢咽剛煮好的馬肉,一邊問道。
「還有部分烏古斯和可薩回鶻。不過這兩家以前就不太給公駝王面子,這次大部分還是不給面子,只有幾千人看中了奧古爾恰克許下的財貨,願意從征。」楊亮說道。
「那不是給錢打仗麼?」李嗣源奇道。
「這不奇怪。這個什麼大回鶻國,本來就松松垮垮。龐特勤時期就只能讓葛邏祿人勉強低頭,到了公駝王這會,不公然造反已經不錯了。他們那個輿圖,也就圖一樂罷了,上面畫的很多部落轄區,真那麼聽話嗎?」楊亮哂道:「草原就這樣。大汗的威望一低,各地就離心離德。換一個強勢威武的大汗,那些若即若離的部落,就真的聽話了。當年回鶻不就是麼?被黠嘎斯幾萬人突襲了王庭,直接就滅亡了。但回鶻九成的疆土、人口、兵力還在,結果如何?再沒人能統合起來了。」
「陛下原本料奧古爾恰克不敢南下,但他居然來真的了,這可真是……」李嗣源臉上的表情又奇怪,又興奮。
「陛下料錯的事多了去了。」楊亮滿不在乎地說道:「越老越湖塗,不如三十年前勇勐精進,充滿熱忱了。」
李嗣源尷尬一笑,不敢接茬。
有些話,楊亮這種人可以說,也不會有什麼後果,他不行。
「不過奧古爾恰克這麼有勇氣,咱們又怎麼落於人後呢?」楊亮咧嘴一笑,道:「先將疏勒拿下,再與奧古爾恰克會師,共攻拔汗那。」
「聖人怕是不會同意的。」李嗣源搖了搖頭,說道。
楊亮眉頭一皺,這確實是大有可能之事。
若與波斯發生衝突,要打到什麼時候?聖人離京已經一年多了,他還願意繼續在這邊折騰嗎?
據楊亮觀察,聖人現在對遷移百姓、開荒種地更感興趣,一切也都是圍繞這些事情在做文章。
離開焉耆南下之前,他還囑咐留守的臧都保,令其安排好前來定居的府兵家屬。今年收穫的糧食,就不要急著往前方送了,留作開荒所需。
再看看之前在高昌大干快上,以及尹州小規模開挖井渠、拓荒種地的事情,楊亮心中就更沒底了。
聖人,雖然嘴上經常掛著「金甌無缺」四個字,但他心目中的舊疆到底多大?這是很值得考究的問題。
萬一只是收復焉耆、龜茲、疏勒、于闐四鎮,而不包括其他地方呢?
你別說,這種可能性還是相當不小的。至少有天山、蔥嶺相隔,防守起來更方便,聖人若嫌麻煩,不想在西邊待太久,多半就止步於此了。
這事情弄得!
「別管那麼多了,先撲至疏勒,將回鶻人的都城拔下,再做計較。」楊亮說道:「老子就不信了,波斯人真那麼老實,會一點動作都沒有。只要他們留下把柄,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再者,奧古爾恰克不是在『幫忙』麼?」
「奧古爾恰克應該是在幫自己。」李嗣源說道:「他很可能不願失去疏勒。波斯人在拔汗那的統治並不嚴密,數萬騎快進快出,人家未必會做出什麼反應。」
「不急。」楊亮拿著刀,狠狠割下一塊羊肉,道:「先去了疏勒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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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極十五年五月二十八日,晴。
于闐的主力部隊才剛剛渡過徙多河(葉爾羌河),走了大概兩天時間,離疏勒還有相當一段距離。但李聖天本人卻帶著五千輕騎及千餘僧兵,多備馬匹,一路快速行軍。
他們這幫人是兇殘的。
甫一進入回鶻國地界,就開始了燒殺搶掠,原因與大夏王師一樣,就地籌糧。
不要高估生活在沙漠綠洲地帶的人的道德。因為環境的原因,物資不豐裕,他們骨子裡非常兇狠,對敵人狠,對自己也狠,不然很難生存下去。
土地資源很豐富,但水就那麼多,能養活的人也就那麼多,不定期消耗一批,自己都能亂起來。
李聖天等人一開始的劫掠還是很小心的。
先放出大批輕騎,遠遠警戒,以免遭到敵人偷襲。如此齊備之後,才開始放心大膽地搶掠財貨、牛羊、糧食乃至女人、小孩。
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敏銳地發現,村子、部落內的丁壯數量很少,反抗能力十分微弱。稍一審訊,才得知大部分人都跟著頭人北上跋祿迦了,至今未回。
這個消息讓于闐上下十分興奮。
李聖天知道他在這邊鬧出的動靜越大,對跋祿迦主戰場的支持就越大。這是大好立功機會啊,於是乎,放心大膽地開始了燒殺搶掠。
就這樣一路走,一路搶,待抵達喀什附近時,已經六月初一了。
他們的到來,如同噩耗般,讓喀喇沙的百姓陷入了無盡的恐懼之中。
「陛下。」慧照法師看著喧譁不已的城池,說道:「喀喇沙空虛無比,定可一鼓而下。」
這位慧照法師赫然就是曾經去過中原的那位有實無名的使者,為于闐與大夏的外交展開了「破冰之旅」,功勞不小。
「出征在外,不要喚我陛下。」李聖天咳嗽了一下,雖然旁邊都是自己人,但還是小心為妙,關起門來怎麼玩是一回事,但在外面還是要注意的。
「殿下請看,喀喇沙城門大開,富家大戶紛紛出逃,顯然無心抵抗了。這是上天賜下的福報,何不取之?」慧照法師說道。
「法師言之有理。」李聖天哈哈大笑,當場喚來兩名軍將,令其各率千騎,前去搶奪城門。
慧照法師立刻雙手合十稱善。
「武僧都驍勇善戰,可要入城?」李聖天又問道。
僧兵雖然名義上都歸他指揮,但事實上與一般的軍隊不同,有一定的自主性。若非軍情緊急,李聖天都會徵詢法師們的意見,不會直接下命令。
「請陛下借馬千匹,武僧都要去阿圖什。」慧照法師說道。
「去阿圖什作甚?」李聖天沒細想,隨口問道。
「拆廟。」慧照法師答道。
李聖天恍然大悟,道:「借你千五百匹馬,小心行事,勿為賊人所趁。」
「無妨的。」慧照法師說道:「賊眾已潰,料無大礙。」
李聖天又看了看那些衣甲精良,手持長槍、大斧、鐵棍的僧兵,點了點頭。
都說大食人在河中、拔汗那甚至更北邊的草原上,向人販子購買十歲左右的少年,帶回去後嚴加訓練,七年後成軍,號曰「古拉姆」,驍勇無敵。
但僧兵訓練的時間就很短嗎?很多都是從小入院的沙彌,嚴格挑選後傳授武藝,年頭也很長。
每年冬閒時節,各院僧兵還會集中到于闐都城,與召集起來的鄉野民壯一起操練軍陣。
法師們可不僅僅只是慈眉善目,也有怒目金剛。不信?吐蕃的僧人連贊普都敢刺殺,可不是一般人想像中的平和之輩。
千餘僧兵殺過去,十座廟都給你拆了。
慧照法師帶著僧兵離去之後,李聖天看著已突入城門的于闐騎兵,突生感慨:兩年之內,高昌、喀喇沙兩大回鶻國相繼覆滅,西域真的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