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廟的丁祭大典還沒有結束,王家和菊社之事就不腔而走,風一般傳播出去大清早發生的事,當天晚上就有消息傳出,王世貞之孫丶有神童之稱的菊社社首王瑞芳,內亂之罪屬實,已經收監。
徐晉元丶董釋等菊社首腦,全部開革國子監學籍,而且五年之內不得考秀才。
第二天,國子監中的菊社匾額被摘下。菊社所有的雕版丶文稿丶帳本丶名冊丶文集—全被查封。
經查,創建不到一年的菊社,居然已有社員兩千餘人,實為天下第一大社!
菊社成員不僅有南雍監生,還有府學丶縣學的生員,蘇州丶松江丶常州丶杭州等地的縉紳子弟,以及徽州丶寧波的商人子弟。
菊社就是江南官紳丶豪商家少年子弟的聯合組織。
成員都很年輕,但出身都是非富即貴。由此可見,江南豪紳士族的勢力有多麽強大。
要是讓菊社這麽繼續做大,三五年之後成了氣候,足以左右江南大勢,進而影響朝廷大局啊。
喬壁星是北人,山西老西兒做事本就認真。他藉助王瑞芳之案仔細調查菊社,越查越是心驚。
他肯定,若是菊社再存在一年,就不是他一句話就能解散的了。
幸好菊社還沒有成氣候,影響力剛剛抬頭,他作為代天巡狩的巡按御史,藉助王瑞芳之罪,一道命令就能強行解散。
實際上,喬壁星的擔心,也是朱寅的擔心。
朱寅很清楚,就是數十年後聲勢浩大的東林社丶復社,成員也就是數千人而已,絕不會超過萬人。
可是這兩大社,就足以左右大明政局,架空朝廷的政令。
菊社成立不到一年,就有兩千多人。成了氣候還得了?
當然要儘快除掉。
同樣參加丁祭儀式的商陽丶顧起元丶韓尚等監生,忽然想起朱寅之前的一句話:
「別看如今菊社不可一世,打壓宣社,可菊社九魁紈本性,小人行徑,不久必。諸君拭目以待,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如今想起朱寅的話,他們對朱寅的先見之明很是佩服。
難怪宣社受到菊社的針對打壓處境艱難,可社主卻堅信宣社必然興盛,
孔廟丁祭之後沒幾天,報名參加宣社的人越來越多。
這一切都在朱寅預料之中。菊社這個龐然大物一倒,一直和菊社對抗的宣社,勢必會吸引很多人。
可是朱寅卻要求嚴格把關,不符合宣社宗旨,不認同宣社精神的人,一律不能接納。
可即便嚴格把關,不到十天工夫,宣社成員也由七十多人,增加到兩百多人,很多都是心學成員。
宣社雖然多是寒門子弟,卻一下子成為南雍最富特色丶組織最嚴密丶最有影響力的會社。
宣社的宗旨結合了心學丶格物丶尚武思想,一時間在南雍蔚然成風。
朱寅很是高興,因為宣社如今雖然只有兩百多人,可人人幾乎都是志同道合者,才能品德都有可取之處。
這天,朱寅回家後忍不住對小媳婦說道:「採薇,南雍俊才,盡入吾中矣。」
寧採薇見他得意,不禁提醒他道:
「小老虎,加入宣社這麽嚴格,你一定會得罪不少人的。被拒絕的人當中,
如果有心胸狹窄,眶毗必報之人,你就要小心了。」
朱寅笑道:「你這一說,我就想起了一個叫郝運來的監生,此人很有才華,
也很聰明,成績很好,每次月考最低九分,可謂寒門中的俊才。」
「可是,我拒絕了他加入宣社的請求。估計他會恨我。」
「郝運來?這名字真是」寧採薇笑了,「你為何拒絕他?他不認同宣社的宗旨?」
朱寅搖頭,「那倒不是。而是此人鼠首兩端,是個橋頭草。他出身寒門,卻心高氣傲,之前兩次申請加入菊社,只是因為出身太差,被王瑞芳等人拒絕。」
「兩次想加入菊社的人,怎麽可能是真正認同宣社的人?他的所謂認同,當然是假的。宣社不要這種利己主義的政治投機分子,所以我拒絕了他。」
「此人就是你說的眶毗必報,估計會恨我。」
「這個郝運來,的確是個聰明人,可是他的聰明不像是做事的,倒像是鑽營投機的。」
「阿嚏!」
國子監外集賢路一家酒館內,一個醉的士子,突然打了一個噴嚏。
「誰在背後奚落我?」士子神色落寞,「呵呵,我就不信我郝運來,不會時來運轉,只是還沒有遇見貴人罷了。」
「王瑞芳啊王瑞芳,你兩次拒絕我,結果卻身敗名裂,如今卻是如何啊?」
「朱寅啊朱寅,你也拒絕我。你也看不起我?你們宣社有什麽了不起?神童了不起?」
「考不中鄉試,你什麽神童,狗屁不是。等我考上,我會請你喝酒的,哈哈哈!到時,你一定會後悔吧?」
「今日看我不起,來日我讓你高攀不起!」
「我郝運來發誓,以後偏偏和你反著來。你說首題考論語,我非要押中庸—
就是將來做官做事,我也要和你反著來·—」
「你不是押論語嗎?我就押中庸!哈哈哈!」
他不知道的是,朱寅雖然不知道萬曆十六年南直隸鄉試首題的題目,卻知道是出自《中庸》。
首題是四書義,不但是最先考的題,也是最權重的題。
首題考的好,考中鄉試的概率就能大增。後面的所有題目只要考個中等,多半就能錄取。
朱寅對外說,他押鄉試首題是論語,當然是故意放出去的煙霧彈。
目的是混淆視聽,減少競爭者。
至於朱寅自己,私下裡當然早在重點研究《中庸》。
這士子最多二十歲,長相還算英俊,尤其是一對耳垂很大的「佛耳」,很是引人注目。
此人正是郝運來。
他出身貧寒,家中只有一對幼弟幼妹,靠他養活。
他一邊讀書,一邊靠著朝廷對歲貢生的補貼,再加平時賣字作畫,養活弟妹酒店店主聽到他的話,不禁神色鄙夷。
就你這窮酸樣子,還能中舉?你也能和朱小神童想比?
自不量力。
你今天的酒錢,都付不起了吧?
「郝相公。」店家面上客氣的說道,「本店是小本經營,郝相公這半年,共欠下小店四兩五錢銀子,就請今日結算吧。」
「承惠四兩五錢。」店家伸著手,笑眯眯的。
「安?」郝運來搖頭,「在下囊中羞澀,暫時無錢與你。在下堂堂貢生,南雍之士,君子坦蕩蕩,還能賴帳不成?」
「郝相公。」店家搖頭,「這就是相公不是了。已經積欠半年,焉能繼續拖延?今日若要拖延結算,也不是不行,除非本店今日突然來個幾兩銀子的大生意」
店家還未說完,忽然一個士子興沖沖的進入酒店,高聲說道:
「店家!我宣社朱小社主請客,明日就定你的店!這是五兩銀子!就照著這個銀子辦酒菜·—」
店家神色一喜,還沒有說話,郝運來就縱聲大笑。
「哈哈哈!」郝運來站起來,「店家,你的大生意說到就到,還是朱小神童的生意,在下就可以拖延結算了吧?」
說完就大搖大擺的出了酒店,回家看弟弟妹妹了。
「這—」店家看著郝運來的背影,也是哭笑不得。
五月二十,烈日當空。
朱寅沒有去國子監,而是去了田義府上。
天氣越來越熱,今天似乎比年更熱。他想去田府吃冰。剛好寧採薇姐妹今日也在田家。
可是馬車剛走出幾條街,朱寅就發現一個問題。
朱寅有個很要命的職業習慣:哪怕是路過熟悉的地方,他也會下意識的觀察,和之前有沒有什麽不同。
這次他很快就發現,繁華的街道上,發生了一些別人很難注意到的變化。
那就是氣寫流民增加了不少,明顯比以前多了。
大明朝有個很人性的設計:充許氣弓流民到任何城池氣討氣食,就連北京也不能阻攔氣寫入城氣討。
可是如今才五月下旬,為何流民增加了?
去年還是豐收年,按說今年五月,不該乞弓流民增加啊。尤其江南這種富庶之地。
朱寅想了一會,忽然神色一變。
他想起了明史之中,關於萬曆十六年的記載:江南大疫!
萬曆十六年春夏之交,蘇州一代乾旱少雨,江南各地開始出現瘟疫。
這年秋天,常熟大飢。官府在佛寺道觀煮粥賑濟,導致饑民聚集,染病數萬人,瘟疫終於爆發,迅速傳播整個江南。
到了萬曆十七年,因為旱災加劇,瘟疫更是兇猛。史載「時疫大作,疫遍滿,道相望,孤村幾無人煙」。
萬曆十六年到十七年的江南大疫,也是明史上比較有名的災難了。
若非朱寅心細,忽然發現明顯增加的流民,他還沒有這麽快就想起今年會發生什麽。
那麽這些突然增加的流民,就是逃避瘟疫的外地百姓了?
古代的流民,很多是為了逃避瘟疫。
可是,中國地域廣大,古代又醫療落後,幾乎無年不疫,官民本也習以為常。
只要不爆發大疫,地方官都不願意上報,所謂報喜不報憂,以免影響政績,
畢竟是不可抗力的天災,只要不嚴重,基本上就是能敷衍就敷衍,能瞞報就瞞報。
再說,以古代的醫療衛生手段和生產力水平,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一旦遇到大疫,死多少人最終還是看命。
但是,若是提前重視,提前準備各種措施,災情當然會得到很大程度的控制,不至於釀成死者無算的大疫。
朱寅想到這裡,不禁眉頭緊皺。
唉,我還真是操心的命啊。
不當皇帝真的白瞎了。
在行政命令上,他可以說服田義丶喬壁星丶莊廷諫等人以朝廷的名義,提前準備防範瘟疫的措施。
成功了不但能挽救很多性命,也是大功一件。
可是在醫衛手段上,他就沒有辦法了,只能靠小姨子寧醫生。
想必寧醫生一定會有辦法。
朱寅下令馬車暫停,然後傾聽街邊流民的談話,果然是蘇州一代的吳儂軟語應該沒錯了,就是蘇州流民。
蘇州向來富裕,很少有逃荒的流民。那麽多半就是逃瘟了。
他傾聽了一會兒,大概了解到一些情況了。
如今瘟疫還剛開始,規模很小,官府也不重視。而且,生病的人有虜瘡(天花)丶瘧疾等多種病症。
朱寅的馬車故意在城中兜了一個圈子,這才沿著西安大街,過了玄津橋,進入西安門。
來到恢宏的守備府後,朱寅雖然是熟客,卻還是繞過廣場,從守備府的後門進去。
朱寅的特工習慣的很難改變了。他每次來田家,都是極其低調,從不大張旗鼓,甚至不在門口露面。
因為每日進出守備府的官員很多,朱寅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臉。
他還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和守備大臣關係很深。
他現在需要滴水滾珠,不需要暗線串珠。
政治是殘酷的。亮出底牌丶狐假虎威的風險,要比隱藏底牌丶扮豬吃虎大的多。
他現在是讀書人,便宜姑父是大太監。被外界知道他和田義的關係,雖然短期內可以聲勢大漲,可將來卻很容易被人攻計。
必要時不隱藏實力,是政治幼稚的表現。
所以直到現在,也很少有人知道田義是朱寅的大靠山。
朱寅進入田府,自家人一般來到內庭的花廳。奴婢和小太監們見到他,忙不迭的請安問好。
「我們的偷舞生來了。」寧氏看到朱寅進來就笑呵呵的。
「孩兒拜見姑母大人。」朱寅趕緊行禮問安,「大人近日可好?」
寧氏藹然點頭,「好的很。就是老惦記你們,希望你們常來。」
老少三個姓寧的女子,都在這個畫堂里。
寧採薇在吃一塊冰鎮西瓜。案上的紅銅冰鑒之中,裝著滿滿的塊冰,涼氣幽幽散放,整個屋子都清涼了很多。
冰鑒上面的格子,放著冰鎮的時鮮瓜果。
冰鑒就是古代般的冰箱了,需要不斷加冰。非豪門巨富家的主人,根本享用不起。
今年一入夏就很熱,豪門之家已經開冰窖供冰了。
寧清塵則是在吃沒有冰鎮的西瓜:她從來不吃太涼或太熱的東西。
朱寅一坐下來,立刻有侍女獻上一塊冰鎮西瓜。
朱寅接過來愜意的吃完,又吃了一片,這才感覺身上的熱汗下去了。
寧清塵則是瞪了他一眼,意思是:「少吃冰涼的。」
朱寅則是毫不為意。這麽熱誰不愛吃冰的?古代夏天用冰可是奢侈享受。
官員有所謂的「冰敬」,本義就是夏天冰費。
古代藏冰可不僅僅為了食用和降暑,也為了食物保鮮丶夏日寒戶(夏天延緩屍體腐爛)。
如今朱家雖然富裕,成為青橋里的大戶人家,可還沒有冰窖,當然也就沒有藏冰。
周朝時就有冰政,設置凌人為周天子夏日藏冰。之後歷朝歷代皆有冰政。豪門富室也多有自己的冰窖。
聽起來,就是一個冰窖而已,為何窮人就不能有?
冰窖還真不是一般的富戶能用的。
因為冰塊的損耗實在太大了。冬天開鑿的冰,哪怕藏在相對保溫的冰窖里,
到了夏天也只剩很少一部分沒有融化。
所以地下冰窖空間要很大,土質還要很硬,再堆砌石壁。光是工程就不是一般富戶能承擔的。
而且冰塊不但要乾淨,還要很厚的冰,最好兩尺之上,薄了不行(化的快)。
冬日開鑿冰塊也很辛苦。一群采冰人耗費多日,采冰數萬斤,到了夏日也就剩下幾千斤冰能用,夠什麽的?
更何況藏冰需要很多道工序,絕沒有想像中的那麽簡單,費工很大。
但為了降暑,朱寅還是決定今年要修一個冰窖,年底僱人采冰了。
至於什麽硝石製冰,他想都沒想過。
傻逼穿越者才會用硝石造冰。首先硝石是製造火藥的戰略物資,並不容易獲取,價格不菲。
若是大家都用這種法子造冰,那麽製造火藥的硝石都會緊缺。
就算硝石製冰能循環使用,還原硝石也很麻煩。
而且硝石製造的冰,不但有一股刺激性味道,還有毒性,別說食用了,就是冰鎮食物都不適合。
硝石製造的冰放在冰鑒中降溫,屋子的溫度雖然能降下來,卻又散放出一股有害的怪味。
豪門大戶會用這種東西?
這就是為何唐朝就發明硝石製冰,可直到清末,清宮仍然用傳統方式采冰。
所以朱寅不明白,為何穿越者用古人早就知道的硝石製冰法,還會引來震驚和崇拜?
寧採薇也和朱寅想到一塊去了,說道:
「夏天就是難熬,額今年要挖個大冰窖,年底最少鑿冰十萬斤。額不光是為了降溫,也是為了儲備奶糖。」
夏天,奶糖長期受熱容易軟化,影響口感和品相。
所以寧採薇要建個大冰窖,便於夏天儲存奶糖。
「阿彌陀佛!」寧氏摸著佛珠,「冰窖之事,就讓南京內官監或工部都水司建吧,反正南京這套班子,倒也清閒的很。」
朱寅和寧採薇一起謝道:「謝過姑母大人。」
這就是公權私用了,古代權貴的基本操作,
寧氏一句話,就能動用官方的力量,為朱家修煉一個大冰窖。
大明修建丶管理冰窖的機構,皇宮是內官監,外朝是工部都水司。反正南京都有這套班子,怎麽用還不是田義一句話?
寧氏又道:「採薇啊,你這奶糖額很愛吃,虧你這秘方怎麽這麽好!想必太后娘娘和宮中的主子們也是喜歡的。額的意思是,你下次專門備一些,讓你姑父進貢給宮裡頭。」
這當然是幫寧採薇打GG了,也是為了討好皇家。
「好咧!」寧採薇早就有這個念頭,「只是眼下奶糖太少,工人都沒有招上來,估計要到中秋,才能進貢給宮裡。」
寧氏又笑道:「還有一件事額要叮囑你,想必你也有主意了。額和你都是不裹足的大腳婦,咱們寧家是不纏足的。」
「清塵明年就三歲了。按照當今風俗,女孩三歲就開始纏足了。你怎麽想?
寧採薇毫不猶豫的說道:「不纏。姑母大人說的對,額們寧家女不纏足,不費那個勁兒。」
「阿彌陀佛,那就好了。」寧氏摸摸寧清塵的小腦袋,「額們不纏足,也不怕將來嫁不出去。明年若是有纏足婆子上門攬生意,你直接趕將出去。」
朱寅卻是問道:「姑父大人今日很忙麽?」
他想儘快見到田義,也問問去年朝廷賞賜的事情。
他去年可是兩件功勞啊。
「姑父大人還在前堂議事,你等等吧。」寧採薇知道朱寅主要是來找便宜姑父的,「大人說了,今夜不回去,額們就住在守備府,明天再家去。」
朱寅點頭道:「好。不過我就不能是來看姑母的?也未必一定是找姑父大人議事。」
寧氏笑道:「你這小老虎,哪次來是看額?都是找你姑父商議事情。小小年紀一心都是公事。以額說,你要不做官,真就是滄海遺珠。」
她這一說,眾人都笑了。
朱寅又喝了一碗冰鎮楊梅湯,田義才從前堂回來。
「姑父大人—」朱寅趕緊站起來行禮。
田義笑呵呵的說道:「稚虎啊,你來的正好,額正要尋你。你去年的兩次功賞終於到了。你知道是什麽獎勵麽?」
「什麽獎勵?」朱寅頓時神色一喜。
寧採薇也趕緊豎起耳朵,目光璀璨等了快一年,到底是什麽獎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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