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相 第三十八章 殿前傳臚

    殿試結束後,參加殿試面聖的幾十名士子心情自然是激動萬分。回到會館後,紛紛講述自己在文德殿考試的見聞。

    這普天之下的讀書人,就盼著能夠一朝成為天子門生。現在金鑾殿上走過了那一回,是成是敗,都是後面的事情,先找人聊個通透才行。

    只見各位貢士們,紛紛跟自己的家人和書童聊著文德殿有多麼宏偉,當今皇上有多麼慈悲。只有蘇軾、王安石和柳明三人,仍然一言不發,靜靜地在書房看書。

    別的士子感到好生奇怪,說這三人,考試前該複習的時候打牌,考完試了該放鬆卻又裝模作樣看起書來,果然非常人可比。

    三人的房間,又是唯獨王安石的房間最為熱鬧。當大家在文德殿上,看到王安石怪招迭出,以一篇萬言書交卷,又看到考官富弼欣賞的眼光,便覺得這狀元八九不離十,便是王安石了。

    艷陽高照天,金殿傳臚日。

    所有貢士,全部著裝完畢,在宮廷東華門外等候。

    文武百官、王公大臣們紛紛到達,樂隊禮班也陸續就位。

    數百名禁軍將士持戟站在午門外,以示皇家威嚴。

    柳明頭戴烏紗進士巾,淺藍色秀袍配黑色革帶,與其他進士一起站在廣場前方。王安石和蘇軾也是昂首挺胸,表情莊重。

    柳明明白,今日的主角,便是自己這些進士。他忽然有些感慨,發覺自己已經是位列於整個大宋王朝最為頂尖的那撥年輕讀書人之中。他隱約有些體會到了成功的味道,想到前世自己只不過是一個要看老闆臉色的小白領,柳明真正明白了福禍相依的道理。

    一位高大、面帶威嚴的紫袍中年官員漫步走了出來,站在諸位考生面前,儼然一座鐵塔一般。

    即使沒有那身紫袍官服,柳明也能感受到這位威武的中年官員所帶來的巨大威懾力。只見其他百官,也是面帶恭順,聽侯著這位紫袍官員發話。

    旁邊一位尖嗓子的宦官高聲喊道:「諸位貢生,龐國公前來宣旨!」

    柳明心裡咯噔一下,原來這位高大不怒自威的官員,便是這朝廷上下的軍方大佬,序列第一位的樞密使、太子少保兼穎國公龐籍。

    自己的老師範仲淹,據說就是被龐籍清算出朝廷因而失勢的。柳明自己小時候讀過楊家將,知道那龐太師,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因而,對這位龐國公,沒有生出絲毫好感。

    儘管有些機靈的考生,努力朝龐籍投去示好的目光,但是這位龐國公卻仍然一臉漠然。

    他打開金冊,高聲道:「皇恩浩蕩,開科取士。今明道二年殿試結束,欽賜一甲進士十八名,二甲進士一百四十八名,三甲同進士出身兩百七十二名……」

    龐籍的聲音,威嚴不帶一點情感,這語調,絲毫沒有半點慶祝的意思。柳明甚至覺得,這聲音,即使放在喪事上,也毫無半點違和。

    「一甲進士第三名……」

    「一甲進士第二名蘇軾蘇子瞻……」

    龐籍一字一句,在這裡停頓了下,望著所有的人。整個殿前廣場頓時鴉雀無聲,龐籍目光所到之處,所有人噤若寒蟬。就連那些禁軍將領,連脖子都不敢動,怕自己身上荷甲甲片相互碰撞的聲音,惹惱了這位大佬。

    龐籍的一道冷電般目光突然向進士隊伍中射去,被掃射到的人,紛紛本能地避讓低下了頭。

    柳明眼瞳微縮,屏住了呼吸——因為這位龐國公的目光,正朝自己射來。

    電光火石間,柳明像是從那目光中讀懂了千言萬語,又或是一團霧水。

    兩人對視了幾秒,柳明心撲通撲通直跳,心裡開始胡亂想起來,琢磨對方這麼冷眼掃視著自己,是想在這文德殿前廣場殺人還是怎麼的。

    龐籍注視了柳明幾秒鐘,兩撇鬍鬚微抖,語調波瀾不驚說道,「進士一甲第一名狀元——柳明柳明!」

    旁邊兩位宦官頓時接力喊道,「進士一甲狀元-柳明!」

    「進士一甲狀元——柳明!」

    廣場之上,由禁軍將士與傳臚官組成的馬拉松式接力,聲浪滔天,整個廣場,整個文德殿前,唱名之聲如山脈般波瀾起伏,傳承不斷。

    大殿前,只迴蕩著同一句話,繞樑三日,餘音不絕。

    一排白鴿飛向了天空,柳明朝天空望去,陽光耀眼生花,一時間迷糊了雙眼。

    柳明心中只有一句話。

    怎麼不是王安石?

    怎麼不是王安石?

    這位震爍古今的權相,怎麼可能在科舉時排在自己之後……

    更然柳明想不到的是,王安石不但沒有位列三甲,而且很勉強地排在一甲的最末一名。

    難道說……自己的戰略,蒙對了?

    柳明從未想過,能夠奪得第一。他只是想做不一樣的試卷。

    當日在殿試之時,柳明料想這王安石必然積極倡導變革。自己若再繼續走這同一道路,恐怕無法與王安石爭鋒。柳明憑藉自己那點有限的歷史網文知識,知道這位仁宗皇帝是位中興之主,但並不是改革的急先鋒。多年前的那場慶曆新政,說實話與之後的王安石熙寧變法比起來,也不過是觸之皮毛,是輕而再輕。可即使是慶曆新政這樣一場像是輕風拂過的改革,仁宗皇帝卻也仍然沒有堅持到底。

    因而,柳明判斷,變革很可能不對這位守舊之主的口味,便另闢蹊徑。沒想到,自己倒是成功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有一排宦官過來,把柳明往前一推。

    柳明一個趔趄,差點出醜,自己便站在龐籍面前,旁邊還多了幾位官員。

    同平章事當朝宰相晏殊,翰林大學士富弼,以及還有一些柳明叫不上名字的一品大員,都在朝柳明祝賀著。

    旁邊的王公大臣們,也都涌了過來,眾星捧月一般,將柳明圍在一起。

    而其他的進士們,則暫時被冷落在一旁。

    蘇軾臉露羨慕道:「人說柳明是青州文曲星,我看,這句話該改了,得把青州這兩個字去掉了。這柳明,便是大宋王朝的文曲星。王兄……雖然沒獲第一名,但是好歹也是一甲嘛。」他偏頭看著王安石,想安慰他幾句。蘇軾知道,本來王安石的呼聲最為高,現在陡然落到第十,心理落差是極大。

    只見王安石果然臉色灰暗,他仰望蒼天,輕聲道:「看來,當今官家,不是一個力求變革之主啊。」

    蘇軾一聽,臉色都變了,趕緊糾正道:「介甫,你可聲音輕一點,被官家知道了,把你這進士帽也摘去。」

    王安石臉色蒼白,似乎並沒有聽進去。他默默轉身,慢慢走出了隊伍之外。

    蘇軾急了,不知道王安石這愣小子要幹什麼,自己又不能動,只能以焦急的目光看著對方。

    王安石似乎自言自語著什麼,他神情悲憤,徑直往宮門外走去。

    這一舉動,旁邊的軍士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王安石要幹什麼。

    兩名軍士持戟攔住了王安石,但是也很客氣,說道,「進士郎,等會還要金鑾殿面聖,請等候。」

    王安石此時表情悲痛欲絕,哪裡聽得進什麼話,他還是執意要往外走。

    眼見就要起了衝突,只聽到後面高聲道:「兩位軍爺,手下留情。」

    蘇軾匆忙追了出來,他狠心一跺腳,決定不能放任王安石不管。

    「兩位軍爺……」蘇軾擋在王安石與軍士之間,「這位王進士,剛剛聽聞家中親人喪生的消息,悲痛欲絕,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軍士一聽這話,臉色緩和道:「那也不能亂走,你趕快把他扶進去吧。」


    「是,是。」蘇軾也不管王安石願不願意,強行將他扭轉身子,像是押送一般又重回了隊伍中。

    當時的兩人,誰也不會想到,兩人之後在政壇的關係,如同韓劇情侶一般糾纏不休,圍繞著改革變法的愛恨情仇,共同譜寫出君子之爭的一曲政壇讚歌。

    而此時,被諸位王公大臣包圍的柳明,機械式地跟這個行禮,跟那個作揖,車輪戰地應付著。

    接著,自己如同刀俎下的魚肉般,被宦官們推來推去,很快就到達了偏宮。三四位宮女迎了上來,飛快熟練地為柳明換上狀元郎的服裝。柳明當時就鬧了個大紅臉。這些宮女,個個相貌端莊,上來連招呼也沒打,直接扒衣。這也進展太快了吧。

    只見鼻尖一片脂粉香味,眼前羅綺飛舞,宮女們溫婉的笑容,讓柳明體會到了狀元的存在感。

    「狀元郎……請用茶……」

    「狀元郎……側身一下……」

    鶯聲燕語,紅妝粉妝,暫時離開了廣場那些惺惺作態的老東西,柳明心情實在是大好。他最好自己更衣換妝的時間再延長數倍。

    他剛剛狼狽地應付著諸多王公大臣,感到十分疲憊,此時此刻,生出跟賈寶玉一樣的感受,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見了女兒,他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儘管柳明蹬蹬腿,伸伸腰,在不觸惱宮女的前提下,儘可能地多延長時間,可是幸福的時光仍然是短暫的。很快,包裝煥然一新的他,戴上了長腳璞頭,胸前還裱著朵大紅花。他順著宮裡的迴廊,在簇擁下走向了崇政殿。

    「柳明啊……」大學士富弼早已經在迴廊的一角候著了。

    「富相公……」柳明行禮。

    「叫什麼相公,叫師兄就行了。」年長柳明兩輪的富弼輕鬆笑道。

    「師……」柳明結巴了。

    「柳明,這次果然是沒有辜負范公所望,連中三元,拿下了狀元。」富弼面露喜色道。

    「學生乃是運氣使然。」柳明謙虛道。

    「不,不。」富弼搖搖頭,「這絕不是運氣。這一次,老夫都賭錯了。」他帶著歉意說道,「柳明,我開始時並沒有將你列為第一,是為了避諱,你……不會怪我吧……」

    柳明自然說此乃是富弼為公忘私之舉。兩人還來不及說一會兒話,他又被小太監拉到一旁,被告知要參加官家主持的瓊林宴。

    瓊林宴是為殿試後新科進士舉行的宴會,因在皇家園林瓊林苑內舉行,因此得名瓊林宴。

    此時,進士們已經在內宦的幫助下,去除了自己身上的白衣,換上了一身藍羅公服。這些進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個個感慨萬千。眨眼之間,這裡已無白身秀才,全部都是官人。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進士們喜氣洋洋,互相拱手道賀。

    在兵丁和宦官的引領下,一甲的進士們全都開赴皇家園林瓊林苑。

    瓊林苑,玉石鋪道,柳鎖虹橋,雕欄畫棟,萬木爭榮,透著皇家園林的蓬勃大氣。

    進士們個個在園林中央的涼亭內就座。此涼亭,正對湖心,水面波光粼粼,遠山蒼翠木崢嶸,的確是吃飯的絕佳景致。

    只得鐺的一聲,悠揚的樂聲響起。原來涼亭後的樹蔭內,藏著一批宮廷樂師。伴著這樂聲,幾十名穿戴整的紫衣太監們組成的隊伍,捧著幾十個繪有金龍的朱漆盒整齊有序地走近亭內。

    一盤盤精緻菜餚被端了上來,酒粗白腰子、三鮮筍炒鵪鶉、炒田雞、煎三色鮓,都是些珍品。

    那些個進士,也不乏大戶出生,看著這些珍品菜餚,色香味美,也是感到驚奇。

    那老太監高聲喚道:「官家歷來厲行節儉,此次為新科進士接風例外,希望各位能有好胃口。」

    這話一說,倒是提醒了眾人,本來有些嘴饞的進士,又變得全無胃口——這是又要面對官家了啊。

    雖說眾人也不是第一次見這九五之尊。可是,上次還是在殿試時,那皇帝高高在上,雙方還有一定的距離。現在,這一國之主要跟自己共進宴,想到這,所有的進士幾乎都緊張得牙齒直打顫。

    到底怎麼表現,到底怎麼說話?

    這些進士們,雖然已經有了官身,可是在廟堂之上還是菜鳥一個。

    柳明看著蘇軾,兩人都露出了緊張的神色。

    「官家到!」太監高聲喊道。

    諸位進士一凜,只覺身旁一陣風過,頭戴通天冠,身穿絳紗袍的趙禎緩緩走來。

    所有進士立即起身,朝趙禎行禮。

    趙禎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掃了一眼眾人:「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各位進士,你們熬到了這一刻,值得慶賀。」

    就是這一句話,讓不少進士立即潸然淚下。他們想到自己年少背柴苦讀的經歷,想到科舉艱難趕考的過程,想到了考試前夜的失眠,如今,這些都有了回報。

    蘇軾也是動容,他只覺,這官家簡單一句話,卻是帶著慈悲和體諒。官家乃九五之尊,如朝露一般高潔,卻能體察下民的辛苦。

    「吃吧。」趙禎微微一笑。

    然而,所有進士都規矩地把手放在膝蓋上,個個低頭,沒人敢動。

    「怎麼?當了進士,連飯也不會吃了?」趙禎揀起一片肉,順手夾到了蘇軾的碗中,說道:

    「蘇愛卿,吃吧。」

    蘇軾眼淚嘩嘩地就下來了,泣不成聲道:「微臣多謝陛下……」

    這官家夾的肉片,蘇軾是蘸著眼淚吃下去的,但是估計味道卻比平生吃過任何的一道菜都美妙。

    大家終於開動了,這麼一大早折騰了半天,一些進士早就餓得雙眼發黑,狼吞虎咽起來。有的看到官家看著自己,又不好意思地放慢了速度。

    此時,一位小太監匆匆趕了過來,附耳在趙禎旁說了幾句。

    趙禎略帶歉意說道:「諸位愛卿,朕有些政務要處理,就不陪你們。只是,與諸位愛卿匆匆一見,朕倒有幾句話要提醒。」

    諸位進士立即腰板筆直,表現出一副受教的樣子。

    「將來,各位都會身居要職,你們當中,也說不定有人成為朕的宰輔大臣。」趙禎告誡道,「為官,難。要抵住誘惑,要頂住威逼。朕不指望你們個個能做老百姓的青天,但求你們能夠潔身自好。老子有雲不敢為天下先,各掃門前雪,掃得乾淨,也是不容易。」

    諸位進士聽到官家的話樸實平和,紛紛點頭,表示一定要謹記。

    「自然……」趙禎正色道,「朕毫不懷疑,你們當中也有治世能臣之出現。對於這些立下宏志的人,朕用你們當中一位進士的詩詞來做勉勵——『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句話,朕很喜歡,送給你們。」

    話說畢,所有人帶著羨慕之光,看向了坐在角落的柳明。柳明的這句詞實在是太有名了,連范仲淹也是讚不絕口。本來,大家覺得趙禎整個宴席只跟蘇軾說了一句話,似乎並沒顯示出對柳明這位狀元的特別關照。

    可是此時,官家竟然引用了柳明的詩詞的,足以見對這位狀元的關心。

    可見這狀元,在進士中的確獨領風騷啊。

    此時,就連所有旁邊侍立的太監們,也都對柳明抱著友善的微笑。

    柳明見到趙禎那溫和慈愛帶著鼓勵的目光,心中如六月飲雪般甜蜜。

    他站出一步,躬身行禮,朗聲道:「謝陛下,臣謹記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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