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內,馮公公在紫銅香爐里用一塊厚厚的帕子包著把手拎出了一把小銅壺,順手在爐里添了幾塊檀木,蓋上了香爐蓋。這才拎著那銅壺往紫砂杯中倒了一杯溫熱的水。
趙禎接過水杯,說道,「以後,這香爐也撤去吧。朕喝點水,不應該這麼大費周章。」
馮公公尖細的嗓音飄過,「主子,這水乃是趵突泉取來的,加上這仙爐煉製,喝著能讓主子延年益壽……」
趙禎笑道:「莫非喝著這水,朕能不死?」
馮公公立即跪拜在地,「吾皇洪福齊天,與星月同輝,萬歲萬歲萬萬歲……」
「好了好了,不要說那些空的。」趙禎說道,「天下沒有誰能夠不死,就連朕也不能倖免。朕能否長壽,關鍵在於上天是否對朕的統治滿意。這些什麼趵突泉的水,就不要專門派八百里加急送過來啊,浪費人力物力。」
馮公公立即跪拜道:「聖明無過於主子。主子,同平章事晏殊、樞密使龐籍、吏部尚書陳執中、三司使姚仲孫求見。」
宋仁宗看著窗外的月色,略顯疲憊道:「這些賢臣啊,真是一刻也不讓朕安寧。是何事?」
馮公公抬頭道,「好像是進士分配的事情。」
宋仁宗有些不耐煩,「這等芝麻小事,也需這些大臣星夜趕來廷議?」
馮公公說道,「主子,這幾位公卿大臣說此事很急,明日就要發榜了。他們猶豫未決,希望給個說法。」
「那讓他們進來。」
崇政殿內,宋仁宗聽了吏部尚書陳執中的匯報,微笑道:「那王安石和柳明,倒也是志向不凡,不甘願進那翰林動動筆頭,倒是要外放鍛煉。」
陳執中躬身道:「陛下,因此次兩位進士同時請求外放。臣覺得茲事體大,請幾位公卿前來一起協商。」
趙禎在龍椅上玩味說道:「兩個進士,倒是引起了這麼多一品大員的注意,不簡單啊。」
龍椅之下,晏殊、龐籍和姚仲孫三人,聽到此言,均是面色一凜。
「你們這些官居一品的大員,居然為兩個進士的前程而舉棋不定。」趙禎昂首道,「朕以為此事頗為蹊蹺。來,姚愛卿,你先說說。」
三司使姚仲孫面露猶豫,他偷偷瞄了瞄龐籍,又看了看晏殊,遲疑道:「陛下,微臣負責這戶鐵錢糧,對於進士分配的問題,頗為不熟。咳……微臣認為,這進士分配,有中書門下兩省負責,還是由晏丞相先議為好。」
趙禎心想,這個管錢的果然是老滑頭。他微微一笑,也不點破,指著晏殊道,「晏相,你來說說。」
晏殊矮矮瘦瘦,貌相清癯,邁前一步道:「謝陛下。微臣讀過王安石與柳明的文章。微臣愚見,王安石的文章雖然激進且疏於實踐經驗,但是可以觀察得出這名進士,有一股傲然風骨。倘若假以時日,必能成為一代棟樑。柳明的文章,四平八穩,妙語連珠,能挖掘出一些新意,也是伯仲難分。」
宋仁宗聽完之後,擺擺手:「王安石的文章,就不用拿來說了。為官為政的殘酷性,這些年輕士子還不明白。年輕人啊,急功近利的多些。總想著能夠越過你們這些老臣,做出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成就。如果發展得不好,就會禍國殃民……」
「陛下……」晏殊還想說什麼,卻在宋仁宗的目光示意下將話咽了回去。
「當然……此次殿試,還是有人才的。」宋仁宗語氣緩和道,「那個柳明,朕看就可以打磨打磨。」
晏殊甚愛人才,見王安石還是沒戲,只得力保這范仲淹的門生柳明了。他抬頭朗聲道,「陛下聖明。這柳明,乃是連中三元者,這在大宋開國以來,也是極為罕見。我認為,他此次請求外放,更是表明其務實的態度。微臣斗膽,懇請授予他江南東路宣州知州一職。」
「哦……」趙禎應道,「你是這麼認為的?」
「是,陛下。」
趙禎扭頭看著那龐籍,和聲道,「龐國公是何態度?」
龐籍聲震金殿:「陛下,微臣認為此事甚為不可。」
這龐籍,本來就是兵戎一生,將軍出生,此話勢沉鏗鏘有力,威嚴無比,將趙禎身旁的宮女嚇得臉色都變了。
趙禎苦笑道,「國公,不可就不可。你聲音輕些,這裡不是戰場。」
「是,陛下。」龐籍看了一眼晏殊,說道,「微臣雖未入過翰林,可也是進士及第。在這北方戰場戎馬一生。在軍中,想當將軍,不可一蹴而就,必先從士卒做起。這柳明,剛剛進士及第,就被授予五品知州,實在是不妥。」
晏殊反唇相譏道:「龐國公,這柳明,乃是連中三元者,是天下讀書人的表率。太祖太宗皇帝立國之初,就想以科舉來取代舊唐的門閥士族。真宗皇帝更是不遣餘力以「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來招攬天下人才入我朝廷彀中。如今,柳明連中三元,乃是祥瑞之兆。陛下給予特別嘉獎,也是情理之中。」
龐籍冷冷一笑道:「即使連中三元,也必須遵循宋律。宋律有令,進士者如若外放,七品知縣已為最高職位。晏大人想要自作主張嗎?」
見龐籍和晏殊斗得這麼厲害,一旁的陳執中和姚仲孫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明白,這哪是為進士分配而爭論啊?這分明就是龐黨和范黨之間的爭鬥。
而龍椅上的趙禎,也絲毫沒有勸架的意思,反而樂在其中地看著兩人吵架。
而龍椅之下,晏殊也毫不示弱道:「有道是不拘一格降人才。西漢衛青,原本是一介騎奴,被漢武帝破格提拔至總領全軍的將軍,將匈奴擊退,立下了汗馬功勞。」
龐籍鼻子輕哼一聲道,「那柳明,是衛青嗎?是霍去病嗎?」
晏殊矮小的身材向前一挺立,「是或不是,需要時間證明。但是眼下連中三元,便是最好的例子。」
兩人說完,臉色都僵硬無比,各自不再發言。
「陳愛卿,你身為禮部尚書,總管尚書府吏房事務。你意下如何?」趙禎雙眼射出光芒。
陳執中心裡一抖,心想我就是拿不定注意,才把龐國公和晏相拖下馬的。聖上不發表意見,我怎麼知道該怎麼說?他躬身向前道,「這個……這個,微臣認為,晏相關於不拘一格降人才有理,這……龐國公為了維護朝廷綱紀,也是沒錯。關鍵……還是由陛下來決斷。」
宋仁宗用手指了指陳執中:「我說你陳執中當了那麼多年吏部尚書,屹立於風雨之中,原來是這滑頭的本事。」
陳執中跪拜道:「臣本朽木之才,蒙皇上不棄,封以吏部尚書之職……」
趙禎調整了下龍椅上的坐姿,看著晏殊和龐籍,閉眼開口道:「柳明連中三元,這的確是不錯。不過正如龐國公所言,朝廷有自己的綱紀法度,一個進士剛剛到地方做官,就做了五品知州,那麼其他那些幹了那麼多年的知縣和知州會怎麼想?這樣吧,既然他願意,給他一個七品知縣做做,調他去河北西路貝州。」
晏殊臉色躊躇道:「陛下,這貝州面臨遼國邊境,動盪不安……」
「怕他吃苦?」趙禎應道,「一個連中三元者,如果在邊疆地區無法生存,不經歷些風雨,怎麼能夠堪大任?先天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要磨練出這般雄才偉略,必先經歷困苦折磨。」
晏殊猜測這是趙禎有心磨礪狀元郎,他知道此刻已經是最終決議,說道,「陛下聖明,微臣明白了。」
「好了。」趙禎用手撐著額頭說道,「今天的事,就這麼著吧。」
晏殊陳執中等人立即齊聲道,「微臣告退。」
「對了,龐國公,你留一下。」趙禎微閉著眼睛說道。
等待眾人退去,趙禎說道,「給龐國公搬把椅子來。」
旁邊兩名宦官立即搬來一把桃木椅,又放置了一層絨毛軟墊,請龐籍坐下。
「謝陛下。」龐籍一掀前襟,緩緩坐下。
「國公近來身體可好?」趙禎問道。
「本是一塊朽木,腰腿也不太靈敏,不中用了。」龐籍捶著自己的腰。
「國公注意身體啊,朕可將整個國家都交給你了。」趙禎意味深長道。
龐籍立即站了起來,躬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老臣只是代替陛下掌管朝中之事……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
趙禎揮揮手,「國公不必自謙。」他調轉話題說道,「聽說國公門庭若市,每日訪客登門不絕。似乎連那地方的都轉運使也是難以見到國公一面……」
龐籍臉色微動,應道:「陛下……老臣掌管著樞密院,大大小小的軍機要事,都需要老臣過問。老臣這就回去跟家中人說,讓訪客有事直接到樞密院來談,以免影響不好……」
「哎……這倒不必。」趙禎大度道,「國公年紀大了,動不動跑樞密院精力未免不支,還是在府上談比較好。這點,也是皇后極力主張的。」
龐籍在座椅上略微頷首:「老臣謝陛下知遇之恩,謝皇后體諒之情。」
崇政殿此時沉浸在一片月光之中,兩名宦官在殿前的台階前躬身等候著。仁宗和龐籍,這對宋王朝最有權力的臣子相對而坐。
「朕剛才說你門客三千,連都轉運使拜訪都不一定能見到你。只是好奇,為何這一個小小的進士分配也需要勞煩你國公?」趙禎似無意地笑道。
龐籍頓了一頓,說道:「這批進士,乃是為朝中補充新鮮血液,臣以為……的確重要。」
趙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半開玩笑道:「不過國公似乎不太同意晏相的提議,執意不讓那范仲淹的學生當上知州呢。」
龐籍一凜,又站起身來說道:「陛下,老臣絕無此心。老臣認為,如若柳明真是象晏殊所說的人才,那麼必須先送到艱苦地區鍛煉一番。古人云苦其心志,餓其體膚。如若真是國之棟樑,這番境遇,反而會對其有所幫助。」
月華出現,銀色的月光透過崇禎殿的窗欞瀉到趙禎的臉龐上,他敲打著手指,若有所思道,「國公這話,也是很有道理。我們就看看那個柳明,是否能夠堪當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