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
一座四四方方的庭院中,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正拿著大笤帚在掃地。
這老者臉上溝壑縱橫,掃地的時候動作也有些顫顫巍巍的了,唯獨一雙眼睛還炯炯有神。
薛念踏進院子之時看見的就是這一幕。他連忙上前,接過老者手裡的大笤帚,低聲道:「老師,您怎麼又自己做這種事兒,不是說讓家丁來就行了。」
這老者正是溫如松。
「不用不用!」
「這麼點兒活叫什麼家丁!」
「到我這個年紀啊,一天倒有大半天是躺著,除了掃掃地,也沒什麼別的事可幹了。」
見到薛念,溫如松顯然非常高興。
他顫巍巍拉著薛念坐到院子裡的石桌旁,問他近來如何。
從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有沒有好好讀書做學問,最後到有沒有心上人。
雖然個別問題讓薛念有些哭笑不得,但他還是一一耐心回答。
年紀越來越大之後,溫如松好像也變得越來越孤獨,遇到有人來看他的時候就要說個不停。
唯獨閉口不提家國大事。
這個老人其實是被帝王的冷酷無情傷透了心。
這也是薛念最終願意帶沈燃來見一見溫如松的原因。
解鈴還須繫鈴人。
溫如松的心結,或許只有沈建寧或者沈燃才能解。
沈建寧肯定是沒戲了。
至於沈燃
事實證明,沈燃如果不作,似乎也沒那麼討人嫌。
既然他真的想請溫如松回去,那肯定能舌燦蓮花。
溫如松用一雙乾枯、青筋畢露的手抓住薛念,十分熱情的道:「子期,不管怎麼說,今天你可一定要吃了飯再走啊,我這就讓他們去好好準備幾道你愛吃的菜來!」
話音落下,似乎生怕薛念拒絕,他也不等回薛念回答,立即揚聲叫道——
「老王!老王!」
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聞聲跑了過來:「怎麼了溫老?」
溫如松道:「有客人來了,午飯多加幾個菜。」
說著,一連報了四個菜的菜名。
竟然真的全部都是薛念愛吃的,而且還叫備了一小壺酒。
薛念目光閃了閃:「老師,不要這麼麻煩了吧。」
溫如松年紀大了胃口不好,幾乎每頓都是稀粥加小菜。區別就是中午的粥比早晚稍微稠一些。
「不麻煩不麻煩!」
溫如松笑呵呵的道:「今天難得高興,我也要多吃,又不是只讓你一個人吃,老王,快去準備!」
老王趕忙答應著下去了。
薛念只得不再反對了。
默然片刻,他接著道:「老師,其實我這次來,還帶來了另外一個人。」
「什麼人?你朋友嗎?」
溫如松愣了愣,隨即下意識打量四周:「在哪呢?」
「怎麼不趕緊請進來?」
「倒叫人在外頭吹風。」
話音落下,院外忽然響起了極輕的一聲笑。
隨著這聲笑,一個身穿黑色大氅的青年緩緩踏進了院子。
這青年眉眼極是綺麗,在滿目蕭瑟的庭院中似極了三春盛景,可又因為那雙如琉璃般清澈透亮,卻波瀾不興的眼眸而並不顯得女氣。
清冷中含著靡艷。
高華中憑生散漫。
即使是眼光最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青年生了一副極易令人心生好感的樣貌。
然而看到對方的剎那間,溫如松卻瞳孔皺縮,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言。
反而是沈燃對著他微微欠了欠身:「一別經年,看溫相身體康健,朕心甚慰。」
話音落下,四下里一片寂靜。
落針可聞。
須臾的死寂後,溫如松忽然「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草民叩見陛下!」
好好一頓飯,因為沈燃的加入,氣氛其實是變得有些沉悶了。
事實證明,哪怕你再見多識廣,再會說話,再會討人喜歡,如果對方沒有任何深入交流,全程只是「嗯嗯啊啊」的話,那談話也是很難進行下去的。
既然沒話說,為了不使氣氛顯得太過尷尬,就只能悶頭喝酒吃菜。
酒菜本來是給薛念準備的,結果溫如松竟然真的吃了不少。
尤其是酒。
薛念低聲道:「老師,您腸胃不大好,還是少喝點吧。」
「那怎麼行?」
溫如松不悅道:「陛下屈尊到我這草棚中來,我這裡可是蓬蓽生輝啊!今天我一定要陪陛下喝個痛快!」
說著,他舉起酒杯:「陛下,草民再敬您一杯!」
從他堅持自稱「草民」這點來看,沈燃便知此事絕不好辦。
他笑著舉起酒杯:「溫老乃國之肱股,該是朕敬你才對。這杯朕先干為敬。」
說著,他也不等溫如松回答,十分乾脆利落的仰頭將杯中酒幹了。
溫如松抹了抹眼睛:「草民就是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閒來無事掃掃地何喝茶而已,哪裡能當的起陛下如此之高的讚譽啊。更別提讓您親自來看我,陛下日理萬機,還是不要再為草民這微末之軀操心了,速速回宮為好啊!」
從幾個人坐下直到現在,句句沒說「送客」,可句句都是「送客」。
沈燃輕嘆了一聲。
他溫言道:「溫老,朕此次來,除了看望你之外,其實也是有事相求。」
沈燃能用上一個「求」字,換了別人不是受寵若驚,就是魂飛魄散。可溫如松卻依舊只是擦了擦眼睛:「陛下乃是九五至尊,草民這麼個連床都下不來的糟老頭子,怎麼可能幫得到陛下,陛下快不要如此說,否則草民無地自容!」
又是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
接二連三讓溫如松給碰回來,沈燃默然片刻,輕聲道:「朕知溫老因當年之事傷心,當年之事也的確是朕的過失——」
「陛下是天子!」
溫如松花白的鬍子微微顫動:「天子怎麼會有錯?」
「天子也是人,為何就不能有錯?」
沈燃看著溫如松,一對琉璃般清澈的眼睛此刻漆黑如潭,叫人看不清深藏其中的情緒。
他輕輕笑了笑,緩緩道:「當年朕還為皇子之時,也時常聽溫老說過一句話。叫做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難道你如今也忘記了不成?」
溫如松愣住了。
這回他沒說話。
於是沈燃繼續道:「朕已意識到當初的錯誤,並決心撥亂反正。難道溫老就真的不肯放下當初的成見,再來助朕一臂之力?」
溫如松無語凝噎。
就算沈燃說得都對,就算「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句話是不假,可對方這麼多年來的所作所為,以及那些含冤忠臣的性命,當真就憑著三言兩語而輕易作罷了嗎?
而且,誰知沈燃此時說的是真是假?又是不是一時心血來潮?
對方是皇帝,是這江山之主。
可他們這些人所擁有的,就是一腔熱血。
沈燃瞧著他的神色,淡淡道:「這對溫老來說,或許是一場賭注。」
「可這場賭注不僅僅是為了某一個人,又或者說,也不是為了大周的江山,而是為了黎民百姓,為了你一直以來的堅持和心血,難道真的不值得溫老再奮力搏一搏嗎?」
溫如松忍不住閉目,乾枯的手背青筋畢露。
沈燃看似字字懇切,可同樣也是字字誅心。
誅他的心。
他做夢都想看到國泰民安,看到百姓安居樂業。
這是他畢生所求。
可他嘔心瀝血想做賢臣,眼前人卻非明君。
即使對方此刻言辭懇切,但君心難測,空口白牙幾句話,他實在是難信。
他已經八十三了,他不怕再賭錯一回。可是他的學生們不可以。
包括薛子期在內,他的每一個學生都是他費盡心血培養出來的。
都是重情重義熱血兒郎。
可以死在疆場,可以為大周拋頭顱灑熱血,但是不能死於朝廷里的勾心鬥角,不能死於君王的猜忌和疑心。
恍惚中,帝王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
「為表誠意,請溫老受朕一拜。」
「請你看在黎民百姓的份上,再信朕一回。」
回過神時,竟見沈燃已屈膝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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