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就是蘇長安。
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長門鎮公子,天才一般的古寧剛剛倒在了他的腳下,連同他一直暗戀的沫沫也倒下了。就連那個最喜歡欺負自己的紀道也倒下了,當然還有他不太熟悉的藺如。他們都倒下了,他們好像都死了,又似乎沒有死透。但最後終歸是要死的。
所以蘇長安並不覺得自己還能活下來。
但他也不想就這麼死掉。至少不是什麼都沒有做便死掉。
從一開始他便躲在眾人身後,現在那些讓他躲避的背影都已傾塌殆盡。所以他想要做點什麼,哪怕用那把拔不出鞘的刀使勁砸一下那些怪物也好。就當是幫那些曾經保護過自己的人報仇好了,就算這並不能殺死任何一隻怪物,又就算那些人已經死了,自己無論為他們做了什麼他們也都不會知道。但這多少可以讓蘇長安心安一點。
在這之前蘇長安認真的想了想自己究竟還有什麼事情可以做。
他想到了那張酥餅,那是沫沫買的,托古寧送給他的。
他當然知道這並不意味著什麼,沫沫喜歡的是古寧。畢竟古寧是長門的公子,待人既有氣度又有風骨,連蘇長安也不得不承認他也很喜歡他。就算他現在成了男爵,沫沫也依然喜歡的是古寧。蘇長安覺得這樣很好,若是因為自己成了男爵沫沫便喜歡自己,那這樣的沫沫蘇長安反而不喜歡了。
但這酥餅確實是蘇沫送給他的,所以他一直捨不得吃。可他現在就要死了,不吃掉,若是便宜了那些怪物,豈不是暴遣天物?
所以他用了一點時間很認真的把那張酥餅吃完,每一次咀嚼都細緻無比。
然後他站起身,走向前,走向那些怪物。
他要用他的刀,狠狠的砸向那些怪物,最後不留遺憾的死掉。
只是可惜老爹從此沒了兒子,蘇長安突然想道,但又一想,聖皇賞了他百兩黃金,他老爹的身體還行。也夠他娶上幾房妾室,再為他生幾個弟弟。這麼想來,又覺得沒那麼可惜了。
而這時他已經越過了劉大宏與古羨君,走到了那些怪物的身前。
那些邪物們像是覺得自己受到了挑釁,紛紛放下原來的目標,吼叫著沖向蘇長安。
蘇長安卻莫名的笑了,發自內心的笑了。
他仿佛感覺到了什麼。他仰起頭,望向星空,對於那些撲上來的邪物們置之不理。
星光忽然變得明亮了起來,透過夜色,透過幽雲嶺密密麻麻的植被照了下來。照亮了滿地屍骸,也照亮了蘇長安的眼睛。他的眸子在這光芒下閃閃發亮,就像天上的星辰。
他用力抬起握著刀柄的右手,雪白的刀身與漆黑的夜色格格不入。像是隱藏在密林的惡狼,又像是割破蒼穹的神龍。
是的,這一次,蘇長安拔出了刀。
自從莫聽雨死後,這把蟄伏兩載的利刃終於再次出現在世人面前。
它咆哮似惡鬼出獄,它嘶吼如蒼狼嘯天。
蘇長安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順著刀柄湧入自己的體內,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他覺得很親切,就像莫聽雨曾今給他的感覺一樣。
他雙手握著刀,橫眉看著就要撲到眼前的邪物們。
那一刻,罡風四起。
那是刀意涌動捲起的罡風,蘇長安自然沒有辦法散發出這麼強的刀意,甚至他連一點刀意都激發不出來。這漫天刀意,是莫聽雨留給他的。
那些刀意四處遊走,凡是觸碰到的邪物們無不被切割成碎片。甚至當新生的邪物還未來得及從虛空中走出,便已經被斬殺。
黑袍人的臉色終於變了。變得難看。
他怔怔的看著蘇長安,聲音再次沙啞,他問道:「你是誰?這是把什麼刀!」
眼前這個凡人忽然湧出些力量,很特別也很冷冽,他立在那裡,好似一把刀,一把貫穿天地的刀。但這力量終究太弱,黑袍人並不害怕。
但這凡人手上握著的那把刀,卻太過詭異,他從那把刀上感覺到了足以讓他警惕的危險。他本以為這世上早已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威脅到他。
凡人不行!星殞不行!就是星辰閣也不行!
可偏偏眼前這個少年,他連聚靈都不是,他卻在他的身上聞到了死亡的味道。
他活得太久了,久到都忘記了死是什麼東西。但這一刻蘇長安又讓他記起了這個字眼,他忽然感到害怕。
蘇長安沒有理他,剛湧入他體內的東西開始運作,他覺得自己似乎擁有用不完的力氣。這股力氣讓他平添幾分信心,或許他可以殺了黑袍人為沫沫與古寧報仇。
於是他提著刀沖向了黑袍人,然後在劉大宏古羨君等人驚訝的注視下高高躍起。
他的刀被他舉過頭頂,星光映在他的身上,他發出一聲獅子般的吼叫。
罡風暫歇,無數刀意化為蛟龍盤踞在刀身上,他的身影在夜色中,卻亮得好似白晝。
這一刻,他的模樣好像和兩年前那個雪夜裡的男人重疊。
他忽然明悟了,這一刀的名字。
他決定告訴這個黑袍人。
「此刀名曰——莫聽雨!」
黑袍人表情變得嚴肅,甚至收回了插在樹靈身上的紫黑色觸手。樹靈已近枯萎得好似一棵朽木,但好歹是活了下來。
他望著那個高高躍起的身影,他伸出自己的雙手。一隻白嫩如玉,一隻枯槁似骨。
他輕聲說道:「百鬼!」他背後忽的浮現出一片虛影,那是剛剛圍殺諸人的邪物們,他們像是被困在黑袍人身後的那一方天地一樣。在裡面不停的嘶吼,悽厲又絕望。
然後,黑袍人又說道:「天照!」
黑袍的袍子驀然變成的白色,一種聖潔得不敢讓人直視的白。背後的邪物們像是被這種白光度化,紛紛湧入黑袍人的體內。
他立在那裡,光芒萬丈好似太陽。
他抬起手,迎向那把刀。他的左手白嫩如玉,右手亦白嫩如玉。
那把刀終於和那雙手相遇。
沒有想像中的電光火石,黑袍人,不,現在應該是白袍人。他的手穩穩的接住了那把刀。
他的嘴角揚起一抹獰笑,他說:「你的刀很古怪,可惜你終究還是太弱了。」
蘇長安有些沮喪,心道自己終究比不上莫聽雨,若是莫聽雨來揮出這一刀,這白袍人定然當場身首異處。
但他卻未有放棄,他覺得自己尚有餘力。
蘇長安的太陽穴因為用力而青筋暴起,他發出一聲悶喝,將全身的氣力都灌注在那把刀上。但刀依舊難進分寸,白袍人安若泰山。
「沒用的,這把刀雖然不錯,但你終究太弱了。」白袍人的語氣聽上去更像是在勸解。
蘇長安很難過,好不容易覺得自己可以為朋友報仇,最後卻依舊不是黑袍人的對手。甚至他的刀連砸到黑袍人身上都做不到。
但這種難過很快變成了憤怒,他從來沒有現在這樣討厭一個人,更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渴望殺死一個人。
他的刀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殺意,又有什麼東西從刀身上傳來。
這東西與剛剛湧入他體內的玩意並不一樣。它像是被臣民背叛的君王,帶著對世間萬物的滔天恨意衝進蘇長安的體內。蘇長安想要拒絕,但他的反抗在那股意志下如同螳臂當車。那東西如若無物般進入蘇長安體內。
蘇長安感到他的腦中一聲巨響,一股力量自小腹下湧出,傳遍蘇長安的全身。
他左眼變成了白色,像長門的雪,他的右眼變成了黑色,像幽雲嶺的夜色。
「尼克拉桑。」他的嘴裡發出幾個意義不明的字符,那是兩個由聲音同時發出的。一個莊嚴威武,一個幽冷如冰。
白袍人的瞳孔猛然放大,轉而變得驚駭。一種名為恐懼的情緒漫上他的心頭,他的身子竟然開始顫抖。
他聽懂了那段音符。
那是一段古語,是君王對臣民的審判,是真神對異教徒的怒火。
這不是任何法術,亦不包含任何力量。但這世上卻只有那麼少數幾個人能說出。因為那幾個人曾是這世界的主宰,他們即是這方天地。
他們言出法隨,只要他們意念一動,天地間的偉力便順著他們的想法而運轉。那是超越任何力量、法術、甚至規則的東西。
而那段古語說的是——逆臣伏誅!
天地間的草木、山水、星辰像是受到了某種牽引,發出一種神妙的共鳴。白袍人體內的物質開始流失,不僅是力量和真氣,還包括肉身與骨骼。
他漸漸感覺到了歲月的氣息,他開始衰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身子就像是泄了氣的皮球,消瘦下去。
很快他變成了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他的模樣不再俊美,他的眼珠高高突起,像是隨時便會滾出眼眶,額骨也高高隆起,像是要刺破他殘敗的皮膚。現在的他更像是具包著皮的骷髏,又或者是風乾了的屍體。
但他還未有死去,他袍子上的白色褪去,漸漸化為黑色。那耀眼又聖潔的光芒也隨之散去,他又變成了那個陰冷幽森的黑袍人。不同的是,他不再俊美,雙手都枯槁如骨。
「啊!!!」他發出一身厲吼,手再也抓不住蘇長安的刀。
蘇長安的刀如割敗絮,一刀劃下,整整卸下了黑袍人小半邊身子。卻沒有鮮血流出,他的身子已經乾枯得空無一物。
他依舊未死,他喘著粗氣,似乎還未從剛剛的恐懼中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