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眾主動尋求樂聲,這對於演奏的樂師而言是一種榮幸,而能夠體會樂曲感情的人願意將心神沉浸到樂聲之中,那就更是樂師所渴盼的了——在後世的人間有一句話叫做「高山流水但盼知音」,此刻乾達婆族的樂師亦然。
儘管伽梨非常不喜歡母親總是演奏這種哀切纏綿的樂曲,不過,當她看到卡爾提克耶專心致志地聆聽時,她並未出聲打擾,而是以一種極端羨慕與微微的嫉妒之心坐在旁邊看著兩人。
此刻無論是演奏的乾達婆王,或是聆聽的阿修羅族王子,她們的心都被樂聲帶去了遠方,在各自的回憶之中流連不去。
——永遠無法達成的思念會是這樣讓人留戀的事嗎?
伽梨抱著膝蓋默默想著。
這時候她才會想起自己不過是天界神族五十多歲的孩子,她過去只能從這首樂曲之中聽出哀愁,她知道那是因為母親單戀著夜叉族年輕的王子耶摩又被良心自我折磨才會如此,但她無法體會更深層的思念。
對於伽梨而言,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很簡單。
她早就有了自己的一套規則,符合規則的就贊同,不符合她的規則的她就不贊同。
年幼的乾達婆族公主看來溫柔嬌弱,實則心志強硬,說一不二,在她這裡,根本就沒有徘徊於「是」與「否」之間的答案。
她喜歡強者——因此她可以完全不顧立場,只要是強者就能得到她的喜愛。
她想要追隨最強的人——至於那個人是否可能會是仇人,那根本無關緊要。
伽梨不會猶豫,也不懂得遲疑不決,她是如此簡單輕易地用著二元的態度面對著世界,所以她才會格外地看不起不敢私奔也無法拋下思念的母親——當然,那樣的不屑之中還有相當一部分原因是乾達婆王非常「柔弱」,這一生也只能做被天帝豢養的樂師,連自己的一刀也無法防禦。
強者無論身體與心都一樣強勁,伽梨如此理所當然地堅信著,而現任阿修羅王也充分地體現了這一點。天界公認,阿修羅王是天界最強的斗神。所以,伽梨非常喜歡阿修羅王。
不過,這還不夠。
伽梨非常清楚自己所渴求的強勁還要在那之上——如果阿修羅王的強勁已經到達了天界眾神能夠想像的巔峰,那麼,她所渴求的就是要超越這種人為劃定的邊界的強勁,足以讓人俯首膜拜的強勁。
如今的天界和平已久,如果不是還有邊境的魔族不時鬧點事情,估計武神將們都要休養到肌肉都消失,有些所謂的神將空耗著歲月,力量和心性卻毫無增長,伽梨只要一看到比自己年長卻弱小的神將就只想發笑。她也的確每次都笑著,用天真可愛的笑容掩飾著內心的不屑。
多麼無趣啊,如果和平之世只能養出這些廢物的話……
乾達婆族的公主心裡轉動著不為人知的念頭,這是連她那身為東方將軍持國天的父親也不可以告知的秘密。
伽梨在這種無趣中度過了十數年,她無聊的生活終於有了一絲不同。
阿修羅族的王子回來了。
卡爾提克耶。
一個在人族長到了十六歲、一回歸阿修羅族就可以操縱幻力火焰的王子。
在卡爾提克耶點燃了金色的幻力火焰時,伽梨興奮得幾乎忘記了呼吸與心跳,她盯著那一簇火焰,就像看到了黑白的景色中唯一的亮光,看到了金色的希望。
這個人很強——他有著變得更強的潛力!
如果這時候伽梨寄托在卡爾提克耶身上的只是一點小小的希望,那麼這一點希望在夜叉族被徹底點燃了,變成了她心中的一團火。她幾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請對方來到乾陀羅闍,恨不得立刻向對方展示全部的誠意,請求對方允許自己走進他的世界,哪怕只能作為不起眼的追隨者與旁觀者也好。
可是,這麼弱的母親和這麼強的阿修羅族王子竟然都會被這種軟弱的樂聲打動,到底是哪裡不對呢?
是她看錯了母親?
還是看錯了卡爾提克耶?
或者……她過去堅信的信念是錯誤的,強者也會猶豫?
對於天界神族而言,最無關緊要的就是時間。
乾達婆王沉浸在自己的思念之中,盡情地演奏著,當她想到了有客人要來而結束了這首即興演奏的樂曲時,天色已經完全晚了下來,七色的霞光照耀在花園之中,將噴泉的水滴也映染了變幻的絢麗色彩。
「呀……已經這麼晚了嗎?」
乾達婆王想要起身去迎接客人,這才發現她想要等待的貴客早已到來,就在離她不遠的樹下,雙眼猶帶著濕潤的霧氣望著她。
「卡爾提克耶殿下,抱歉,我忘記了時間……」
「沒關係。」卡爾提克耶笑著回答,「我聽到了一首非常……美的曲子。」
世上有那麼多可以讚美樂聲的詞,但在這一刻他想到的卻是這樣簡單的一個詞——正如伽梨所說,乾達婆族掌管著聲音的極致,極致的美。
能夠帶給人快樂、帶給人悲傷、帶給人思念……
「……咦?殿下可以聽懂這首曲子?」
乾達婆王吃驚得忘記了站起來,就這麼保持著抱著琴的姿態坐在原地。
卡爾提克耶也沒有起身,只是稍微坐直了身體,平靜地回答:「這首表達思念的樂曲。」
「啊……」乾達婆王的手指輕輕抵住自己的唇,半晌沒有說話。
她想當然地以為天界十六歲的孩子不可能理解自己的琴聲,卻忘記了一點——阿修羅族的這位王子在人族之中度過了十六年,據說人族十六歲有時就已經結婚生子了,那麼,可能懂得這首樂曲也不意外。
只不過……這並非快樂的曲子啊……
能夠聽懂這樣的聲音……
乾達婆王的眼中漸漸出現了理解和憐憫的神情,她暫時沒有去管地上的豎琴,慢慢走到了卡爾提克耶身前彎下了腰,認真地問:「卡爾提克耶殿下,我可以給您一個擁抱嗎?」
卡爾提克耶愣了一下,疑惑地說:「可以,但是……為什麼?」
乾達婆王嘆息著在卡爾提克耶身前跪下,輕輕地抱住了他的肩,在這位小王子的耳邊道歉。
「我很抱歉,讓殿下聽到了這樣的琴聲……如果這勾起了殿下的悲傷,請容許我為此道歉,您前來乾陀羅闍做客,原本不應這樣不開心。」
卡爾提克耶這才明白過來。
如果是同齡異性的擁抱可能會讓他更加緊張,但是此刻擁抱他的是足以稱得上長輩的乾達婆王,也是剛剛演奏出了那樣動人樂曲的樂師,他心中的某一處也為乾達婆王感到同情——這是一種同病相憐的憐惜。
黑髮的王子微微笑著,夕陽的霞光照在他金色的眼睛裡,折射出靡麗的光線。
「請不用道歉,我非常喜歡您剛剛的樂曲。如果乾達婆王不介意的話,我以後還能再聽到這首樂曲嗎?」
這一次愣住的換成了乾達婆王。
她在短暫的沉默後稍稍用力地擁抱著懷中的孩子,心中越感哀痛。
「如果那是卡爾提克耶殿下的希望,任何時候,您都可以來聽……可是,我衷心祝願有一天殿下不會再喜歡它。」
她放開了手,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抱起了豎琴。
「時間不早了,大概晚宴也要開始了,我們先回去吧。」
卡爾提克耶跟著站了起來,笑著說:「我大概永遠也不會不喜歡剛剛的曲子吧……畢竟……它那麼美……乾達婆王,與愛的人分別的確令我痛徹心肺,可是,我不會為此就拒絕所有的思念與快樂的回憶……如果將那些全都否定掉的話,我——我又是什麼?」
乾達婆族敏於樂理,也可能是整個天界對情感最敏銳的一族,現任乾達婆王就非常能夠體察他人的情緒,因此她可以正確無誤地理解對方想要傳達的話。
乾達婆王凝視著卡爾提克耶,終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太沉重了啊,卡爾提克耶殿下,那些感情對於您的心而言還太過沉重……」
「沉重……」卡爾提克耶重複了這個詞,沒有否認。
他很清楚這到底有多沉重——重到了一度讓他不堪負荷。
乾達婆王忽然走近,牽著卡爾提克耶的手指向了西邊的天空。
「卡爾提克耶殿下,您看那些晚霞——」
此刻太陽西沉,天空之中儘是七色的雲霓。
乾陀羅闍飛在空中,在這樣的高度看到的霞光與在地面看很不相同,整座城幾乎都被霞光籠罩淹沒,那些變幻莫測的絢麗色彩幾乎以壓倒性的強烈印象深深地刻在初次見到這一幕的人眼中,留下近乎燒灼的觀感。
卡爾提克耶這才注意到這種景色,有了片刻的失神。
乾達婆王鬆開手,徐徐說道:「乾陀羅闍漂浮不定,任性地追逐著我想要看見的景色、想要聽到的聲音、想要嗅到的香氣,但是,為了這一刻的霞光,乾陀羅闍在這裡停留了半個多月,即使我日日觀看,我依然覺得每一天的霞光都有所不同,而那只是這片天地從開闢以來眨眼也不到的瞬間……卡爾提克耶殿下,我已經度過了數百年的歲月,依然會為每一次不同的景色而感動,而殿下您才十六歲而已,您還有太多的風景沒有看過、有太過的聲音不曾聽到、有太多的地方不曾丈量,您的心還如此的稚嫩,它理應在被呵護的溫柔之中慢慢地感受這些世界最美好的部分,而不是匆匆地接受沉重殘酷的部分……」
卡爾提克耶欲言又止,以一種奇妙的心情繼續安靜地聽著乾達婆王說下去。
柔婉的女神說到這裡,稍作停頓,難得堅定地說了下去。
「卡爾提克耶殿下,以我的立場,或許並沒有資格來勸說或是教導您……我只是作為與您聽懂同一首樂曲之人提出一點個人的見解。殿下,我曾見過歷經千年生長後足以讓一族入住的巨大的樹木,但是,在千年之前,它也只是一棵小小的樹苗而已,如果太早就想要催著它長大,風雨艷陽只會摧折它。我毫不懷疑殿下終將擁有足以支撐天界的強勁,可是,如今您才十六歲而已,您有權利、也有義務去感受這個世界最溫柔的部分,而不是將心裡塞滿濃烈的愛恨,請給自己留下更多的時間與空間,讓稚嫩的心慢慢成長——已經發生的過去無法扭轉,但是,您可以在這裡重新開始,並非忘記,而是繼續往前走下去,走到您可以笑著回望過去的時候……如果您還想要再聽這首樂曲的話,我作為天界的樂師隨時都願意為您演奏。」
作者有話要說: 霸王票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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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這些話應該是京的母親來告訴他,可惜他的母親比他還要相信命運,而他爹又死太早了,所以就沒有長輩去告訴他了,其他認識的人要麼認識的是「耀光的神子」,要麼認識「赤王」,並沒有誰會真的覺得他需要被照顧——周防尊才是一股清流啊,一直堅持認為他需要被保護……
我覺得乾達婆王作為樂師應該是對感情非常敏銳的人,很容易受到周圍環境的影響,也很容易察覺他人的心意,所以就讓她來充當這個勸導的人了。要是說簡單一點就是「年輕人,你不要總想搞個大新聞,圖樣圖森破」(並不是)。
——
從這裡開始,卡爾會漸漸調整自己的心態,直到他從年齡十幾歲心態七老八十的老頭變成年齡幾百歲心態十幾歲的年輕人(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