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堂屋內。
周三吉將手裡那盞煤油燈墩在了供桌上,他掰出三根線香來,給『周常』的牌位上了一炷香。
他背對著周昌,周昌無從知悉他此時的心情。
只聽到老人的聲音,也像盞上那一丁燈火一樣幽幽:「說起來,你的生辰八字和阿常一模一樣嘞我這一輩子,子孫緣薄,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後來三十多歲了,才收養了阿常他爸爸,養活他爸爸,給他爸爸娶老婆子。
他爸媽成婚以後,也跟我一樣,子孫緣薄,七八年都沒要到孩子
一直到後來,他們夫妻倆在外頭給人家看事兒的時候,人家答謝他倆,跟他倆說自己本地方有座墳山,不知道壘了多久,墓碑已經不見了,當地人只是稱呼那座墳山叫『黎山姥娘』,說黎山姥娘送子靈驗得很,請他們夫妻倆得閒了可以去拜拜
黎山姥娘確實靈驗得很哦,阿常的父母拜過黎山姥娘過後沒多久,就有了阿常。
阿常生下來滿一歲的時候,他父母也一齊遭『河漂子』帶走了」
迎著供桌上跳躍的火光,周昌眼中一片寂暗。
他緊抿著嘴,胸中驚濤駭浪!
——周三吉提及的『周常』身世,若只忽略去『黎山姥娘』與『陰生老母』的不同,他們兩個則根本就一模一樣!
周昌的父親,同樣是被他的爺爺收養長大;
周昌的父母,同樣是在婚後七八年都沒有自己的孩子,直至拜了『陰生老母』作乾娘以後,才生下了周昌;
周昌滿一歲時,他的父母同樣因意外雙雙亡故了
兩個人的人生境遇,怎會近似到如此程度?甚至近乎一致?!
當下的周常,會不會是這世界上的另一個『我』?
那位『黎山姥娘』也是一座不知年代的墳山,它會不會其實就是『陰生老母』?!
詭異離奇的感覺在周昌心底縈繞不去,他抬起漆黑的雙眼,看向上香之後走過來的周三吉:「那位黎山姥娘的墳山,在什麼地方?」
「都是很久前的事情咯,我也沒親自去拜過,哪裡還記得啊」周三吉搖頭道。
周昌沉默了下去。
那些在他夢中圍繞著陰生老母墳山聳立的墓碑與棺槨,也都有著與他相似的名字。
它們如果真實存在過,是否也曾經歷過和他一模一樣的人生?
它們最後,又因何而死?
也是像周常一樣?
像周昌一樣?
一張無邊無際的網在周昌思維里蔓延開來,『陰生老母』聳立在這張網羅的中央。
周昌心頭冰涼,如臨深淵。
門外有鑼聲緊一陣慢一陣地響起,間雜著人們的呼喊:「五更了!」
「起五更嘮!」
與周昌相對沉默了一會兒的周三吉,聞聲將椅子上的周昌攙起來,扶著他推門出了正堂屋。
堂屋對面那堵院牆上,二三個人正將手扒在牆頭,眼睛直勾勾地往周家院子裡瞅——他們眼見到周三吉扶著周昌出了屋門,立刻又縮回了腦袋。
那堵牆外,幾人的呼喊聲逐漸遠去:「起五更嘮!」
「看見沒有?
就因為咱們昨天沒有『起五更』,今天就開始有人盯住咱們了!」周三吉瞥了對面牆頭一眼,嗤笑著同周昌說道。
周昌垂下眼帘,越發能感受當下世界的荒誕怪異。
荒誕的非只是世界本身,活人的心理狀態同樣離奇。
他被周三吉扶著穿過半個院子,從廂房門口經過時,一道人影悄無聲息地跟了過來。
那人穿著一身粗布衣裳,過於寬大的上衣下擺與褲腿,讓她整個人都顯得細條條的、弱不禁風的模樣,她仰起一張清秀柔美的臉兒,怯怯懦懦地與轉頭來看她的周昌行禮:「周周小哥。」
周昌點了點頭。
身旁的周三吉也同女子點頭見禮,臉上沒什麼笑意:「白家姑娘在青衣沒有住處,我把她暫且安頓在咱們家,等我得空了,再把她送家去。
畢竟當時也是靠著人家配合演了那場戲,咱們才能在亂墳崗子裡平安走一段。
秀娥啊,你知道我們青衣起五更念經的規矩?」
白秀娥聞聲猶豫著點了點頭,隨後又趕緊搖了搖頭。
周三吉皺了皺眉:「這是什麼意思?」
「她應該沒來過青衣鎮,不知道這裡的規矩。
爺爺,你把『清靜經』的內容也給她講一遍吧。」周昌看著緊張無措的白秀娥,適時開口說話,「經文內容不多,很容易記的。」
周三吉聽得周昌喚他一聲『爺爺』,便把其他什麼都拋在腦後了,原本板著的臉上也洋溢起了笑容:「要得嘛,女娃兒,這套順口溜好記得很,我跟你說,你記下來一人不入廟,兩人不看井」
白秀娥抿嘴聽著周三吉的言語,她不時抬頭,小心地看一眼旁邊的周昌。
周昌神色木訥,眼中空無一物。
這個來歷未明的女人,心思幾乎全都寫在臉上。
方才周昌只看了她一眼,便確定她必定來過青衣鎮,了解青衣鎮的規矩,只是她不知為何,一直在試圖遮瞞這些經歷。
先前白秀娥在關鍵時候幫了周昌一次,他也不介意幫對方過過關。
這時候,周昌忽然感覺眉心輕微地抖了抖。
在他念想里游曳著的『念絲』,倏忽增加了一縷。
此前周昌做過種種嘗試,都沒有令念想里的念絲增長哪怕分毫,而他當下甚麼都不曾做,只是出門碰見了白秀娥,念絲就直接再生了一縷——
周昌將目光投向白秀娥。
女子垂著眼帘默誦著清靜經,此時卻再未向他投來一眼目光了。
五更時的天色還是昏昏沉沉的。
青衣鎮的房屋建築在這黑暗裡都只有朦朧的輪廓,陰嗖嗖的風穿街過巷,捲走了傳徹街頭街尾的最後一聲鑼響。
一個個人像行屍走肉般停在他們各自的家門口,一遍一遍地誦念著那已失去實際意義的經文:「一人不入廟,兩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樹,獨自莫憑欄」
低沉的念經聲像是人做夢時發出的呢喃囈語,這聲音匯集成潮,蓋過了穿街過巷的風,一團涌在周昌耳畔,讓周昌後背微微發毛。
他跟著將那篇清靜經一遍一遍地復誦。
在這瞬間,他直覺有許多人都轉頭來直勾勾地盯住了自己。
但隨著他抬起頭,卻只看到一個個低頭念誦經文的鄰居,方才被人窺視的感覺,好似只是一種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