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提婭的浮島皆被蘊含濃郁魔素的高空環流所承載,這造就了浮島與尋常陸地差異甚遠的氣候特徵。這樣的差異在白天還不甚明顯,但一到晚上浮島周圍就會吹起猛烈的朔風。
寒冷且強勁的朔風來自更高的流層,牲畜或人被朔風颳起帶走甚至摔落雲海,對浮島住民來說都並非新聞,因而一到晚上住民們大都會緊閉門窗,足不出戶地呆到天亮。只有那些建起厚重城池的繁榮領地,才會有所謂的「夜生活」可言。
綠穗領當然遠遠稱不上繁榮,但今晚的情形卻相當特別。
明明太陽早已落山,猛烈風雨席捲著整座浮島,然而那些本該躲在屋裡瑟瑟發抖的領民們,卻紛紛冒雨聚集到空港。有的領民頂著雨披,有的領民舉著油燈,數以百計的光源把空港照得通亮——
其實最初參與修理棧橋的只有十幾名碼頭工和少數佃農,然而天黑過後卻有南鎮住民注意空港那邊搖曳著的火光,以為出了什麼事而過來探問情況。當得眾人是為迎接貿易船隊而搶修碼頭棧橋,甚至領主大人還親自監督時,那些前來探問的領民也就毅然加入了搶修隊伍。
這樣的光景在前半夜持續上演著,等到午夜時分,空港那邊已差不多聚集了綠穗領一半以上的領民。凜凜暴雨無法澆滅領民們那樸素的熱情,然而如此數量的人手當然無法全部投進搶修作業里,因而現場實施了分工管理——
原本作業的碼頭工和挑選出來的幾十名壯勞力,冒著暴雨用運來的土方和木樁加固棧橋損壞的地基。另外為防止發生失足掉落或被被朔風吹飛的意外,所有作業人員都被領主嚴格要求在腰間系上防護用的繩索。
女人們雖然沒被允許參加危險的搶修作業,但卻舉著火把和油燈給男人們擔當起輔助照明。宿舍雨篷那邊,一口架起的大鍋燉煮著熱騰騰的洋蔥土豆湯,以隨時提供給那些被寒冷朔風奪去體溫的作業人員以給養。
還有幾名趁著雨勢在碼頭撒歡亂竄的熊孩子,被很快揍了回去。
擔任現場總指揮的是臨時代官奧森。得到領主授權的方臉漢子,冒著凜冽暴雨,發揮出穩健的指揮力讓搶修工程不斷朝預期目標推進。
儘管此刻的充足人力讓他不必再親自搬土,然而超乎想像的作業規模卻帶來前所未有的壓力。奧森不得不藉助領地警備隊來維持秩序,每下一道指令都戰戰兢兢,不時望向碼頭邊的小山坡。
小山坡處設置著一頂帳篷,立在四角的火把把帳篷照得通亮。
不光是奧森,碼頭工也好佃農也好,甚至連警備兵都會時不時地望向那頂屹立暴風雨中的帳篷,以及帳篷中那隨著火光搖曳的身影——那是他們的領主,夏爾菲家的李察少爺就在那裡,頂著暴風雨監督著搶修工程的進度。
多數情況下,領主親臨督導只會造成當事人的無謂壓力,然而此時此刻,凜冽風雨中,那頂火光輝照的帳篷卻儼然成了支撐眾人心靈的支柱事物。
「動作快點!沒剩多少了,爭取在天亮前做完!」
奧森深吸口氣從帳篷處收回視線,抬頭望向已然越過頭頂的新月,隨即大聲喝令搬運土方的隊伍加快進度。無關乎報酬或名譽,那股在心裡升騰的熱流,讓他無論怎樣都想完成那位大人交付的任務。
報紙是信息的載體,尤其對一份好的報紙來說,新聞的及時性和準確性是如同水和空氣般不可或缺的生命線。《南方周報》之所以成為帝國南部最受歡迎的報紙,就是因為在這兩點上做得非常出色。
為獲得第一手的新聞素材,南方社不惜成本朝南部諸領派遣了眾多記者,甚至連綠穗領這般邊境線上的偏僻浮島都沒有遺漏。當然相比起那些繁榮熱鬧、新聞素材隨處可抓的伯爵領公爵領來說,貧瘠如男爵領確實很難出現刊登得上版面的新聞,也因此派駐綠穗領向來被記者們視為畏途。
不得已的情形下,南方社只好採用抽籤形式分配派駐綠穗領的名額,並制定兩年輪替的規則,這才勉強確保男爵領的派駐記者名額。由此造成的結果是每到輪替時節,記者們便紛紛前往教堂祈禱自己不要和那支倒霉衰的簽扯上任何關係。
就這點意義來說,夏納姆海登的祈禱顯然沒有被神明聽聞。
一年前被派駐到綠穗領的夏納姆,在過去三百天裡共寫了一百多篇新聞通訊,然而得以刊登在南方報上的卻還數不滿一巴掌。不能怪夏納姆沒盡力,然而從貧瘠綠穗領里挖出新聞的可能性,就跟在沙漠中掘出山泉般的絕望。
撞得頭破血流的夏納姆,在數周前徹底放棄了挖掘新聞素材的努力,每天沉浸在南鎮唯一的酒館裡,邊和玻璃瓶里的香醇液體培養著親昵關係,邊咬牙等待著輪替時節的到來。
好在綠穗領自釀的水果酒相當不錯,而且也能找到不少閒聊扯蛋的酒客,故而夏納姆等待輪替的日子也不算太過煎熬。
今天夏納姆也準備與美酒相伴到天明,然而酒館情形卻相當反常。以往每到晚上就會聚過來的酒客們,今晚卻相約集體失蹤。不僅如此,當有人在酒館門吼了聲什麼話後,大鬍子的酒館老闆也急忙掛起「暫停營業」的木牌,便跟著那人匆匆跑了出去。
「夏姆,喝完把酒錢放桌上啊!「
基於夏納姆以往的酒品和人品,大鬍子老闆並沒趕他出去,而是特許他在酒館繼續獨飲。夏納姆搖晃著酒杯回應老闆的好意,然後便開始悠然品味著一人獨占酒館的奢侈感受。
有什麼事嗎?夏納姆邊泯著玻璃杯中的酒液,邊微帶醉意地想著。居然連酒館老闆都跑出去了,應該是出了什麼大事吧?
「等等?」出大事?夏納姆突然哆嗦了下,猛然轉頭望向酒館門口。
「該死的!」夏納姆咒罵著,以踢翻椅子的猛烈動作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從酒館門口奔出。數秒過後,夏納姆又再度沖回酒館,把數枚硬幣放在吧檯上,隨即又連滾帶爬地衝出門外。
酒館外風雨瀝瀝,視線相當不好,但夏納姆沒費什麼工夫便找到了他渴望的事物。只見街上一隊隊鎮民身披著蓑衣,手舉著火把,仿佛被某股無形力量所牽引似的朝著鎮外某方向前進。
「在那裡嗎?」
順著街道外那若隱若現的連串火光,夏納姆的視線落到火光盡頭的空港。只見深夜的空港燈火輝煌,那喧囂鬧騰的熱氣穿透了雨幕,就連數公里外的南鎮仿佛也能感受到。
有新聞!記者的熱血瞬間騰燃,無視旁邊鎮民遞來的蓑衣,夏納姆埋頭衝進了瀝瀝雨幕中。以沿途閃爍的火把為道標,夏納姆拼命邁動著雙腿,越過一隊隊的鎮民,以足以令錘頭鳥汗顏的速度跑過道路,來到綠穗領的空港。
「這、這是!?」
抵達空港的夏納姆不禁再次驚駭。原本看年看月才會派上用場、冷清到門可羅雀的綠穗空港,此刻卻是人聲鼎沸的模樣。
到處懸掛的火把和油燈,把空港照亮得有如白晝。赤裸半身的壯漢們扛著木頭和土方,往幾處臨時搭建的大棚里不斷堆積著資材。警備兵揮舞著長戟努力梳理著凌亂的人群,而宿舍那邊好幾大鍋里也翻湧著熱騰騰的肉湯。
眼前人頭涌涌的光景讓夏納姆看得瞠目結舌,懷疑著難道綠穗領的住民都聚集到這裡了?夏納姆的視線快速掃過現場,在搬運土方的壯漢中看到大鬍子約翰的身影,連忙跑過去。
「出什麼事了?!」人聲鼎沸中,夏納姆不得不用吼的聲音向大鬍子發問,並順手幫他穩住裝土方的草簍。
「要搶修碼頭棧橋!明天連吉亞人就要來了!」大鬍子也同樣用吼的回應著。
「搶修棧橋?」夏納姆愣住。他當然知道連吉亞船隊明天抵達的事情,但搶修碼頭是什麼情況?莫非是臨時檢查出了問題?但就算這樣,需要用到眼前領民總動員般的陣勢來處理嗎?
「誰下令的?」夏納姆吼著問道。從警備兵到佃農,從碼頭工到酒館老闆,此刻空港幾乎聚集了綠穗領的全部壯勞力。夏納姆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到底是誰有那麼大的號召力?
頻頻提問明顯拖慢了搬運土方的節奏,大鬍子不耐煩地朝碼頭旁努了努下巴,隨即便轉身投進搬運作業,不再搭理夏納姆。
夏納姆的視線落到碼頭旁的小坡處,小坡上豎立著一頂帳篷。帳篷承受著猛烈風雨的洗刷,然而其四角火光卻始終不曾熄滅,在沉沉夜幕中放射著如啟明星般的光煌。夏納姆瞬間明白了過來。
夏納姆再度拔腿朝小坡跑去,途中遇到警備兵的阻攔。為內心狂熱驅使的夏納姆,用力撞開警備兵,毫不停歇地向著帳篷跑去。從背後傳來警備兵的憤怒喝聲,夏納姆一路衝到帳篷附近,在停下喘息時看到帳篷底下的人影。
那是一位身著華服的青年,黑髮黑瞳,五官端正,但身材則略嫌單薄。
論歲數青年恐怕還不到夏納姆的一半,相當年輕,然而意志卻格外堅定。只見猛烈暴雨卷進那頂小帳篷,青年的衣褲大半都被打濕,卻倔強站立的姿態卻沒有半點改變。
旁邊侍女模樣的女子似乎在勸他先退下,然而青年卻固執地搖搖頭,如鐵般堅硬的目光始終注視著下方碼頭。侍女退下後片刻,又有管家模樣的老者來規勸,然而其話語卻仿佛觸怒了青年。只見青年從侍衛那裡抽出長劍,揮劍把帳篷的支柱統統砍斷。
支柱斷裂的帳篷倒下,青年暴露在猛烈雨勢中。夏納姆愕然望著青年,隱隱約約聽到雨幕中傳來的凜凜聲音。
「我是領主。領民們在,我便不走。」
如此鏗鏘的宣告並沒被太多人聽聞,然而下方碼頭忙碌的領民們卻陸續察覺到了他們領主掀掉帳篷、共沐暴雨的事實。
搖曳的火光燒焦了夜幕,驚愕的波動在人群中擴散開。愕然互望的眾人臉上,浮現出難以言說的灼熱情緒。一股宛若實質的氣焰升騰著籠罩著空港,僅僅身處其中就讓人禁不住寒毛直豎、熱血上涌。
夏納姆並非綠穗領民,然而此刻望著那暴風雨中屹立的身影,卻也不禁淚流滿面。從懷裡取出取出隨筆紙筆,夏納姆就著火光奮筆疾書,以速寫飛快描繪出眼前聞所未聞的光景——
被警備兵撲倒在地的那刻,夏納姆確信自己找到了年度最佳的新聞。
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風暴領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