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嚴肅地按禮法來說,郭榮既已改姓,此生便與生父再無關係,必須終生侍奉養父,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可天有不測風雲,養父郭威竟登基為帝,這又有一種君臣關係。
皇室血脈一向嚴謹,不容旁親錯亂,但這個世道打亂了一切,養子也可承繼大統,只是文臣士大夫內心深處,還稍稍有些牴觸。
這種事能暗中操作,私下相見,卻不可公開,所以皇帝郭威也只是暗示,否則就是有違禮法,亂了家天下君臣父子秩序。
八千禁軍紮營暫駐於洛陽西郊五里,郭榮卻心下猶疑,進城去見自然不妥,但召老父出城前來似乎更不妥。這種事還不便與臣屬幕僚商議,只能自行悄然為之。
郭榮想來想去,目標最後鎖定了馬直軍使趙匡胤,此人精通騎射,武藝出眾,讀書知史,更難得的是忠厚穩健,與人交往行事又很知趣。乾佑二年在河中從軍,與自己早就熟識,可謂資歷深厚。讓他來安排這事,應該很合適。
想到這裡,郭榮遣退大帳中的近衛隨從,又派人將趙匡胤找來,故作愁眉不展地問道:「趙軍使從軍幾年了?」
「回殿下!三年多點!」趙匡胤不明所以,悄然偷視桌案後,目視虎形屏風,側向而坐的郭榮。
「你記得很清楚嘛!廣順初入東京後,一直在家吧?聽說你父親乾佑二年征討鳳翔王景崇,被流矢射傷左眼,若遇陰雨天,可復有痛楚?」
趙匡胤一呆,莫明其妙,暗想這次是西征會州,與鳳翔軍沒什麼關係。殿前司整軍後,父親趙弘殷調任鐵騎第一軍都指揮使,難道晉王殿下覺得騎兵不足,要調他前來?
「吾父老當益壯,依然能騎擅射,陰雨天只是左眼酸麻,倒沒有疼痛感。」
「哦……趙軍使忠孝可嘉啊!天成末明宗病逝,從厚即位,可身為養子的潞王李從珂竟兵逼洛陽篡位登基,是為偽帝。可此人身世微賤,生父早逝,卻從未聽說他祭拜過,這要說來,此人是孝,還是不孝?」
趙匡胤又是一呆,嘴巴張得大大的,頓時覺得腦袋不夠用了,不是說鳳翔軍麼?不是提到我父親麼?這些與後唐沙陀李氏並沒關聯吶!李從珂臭名遠揚,被今上郭威指名為偽帝,意示自己即位與他不可相提並論,這是天下的皆知的事。
「回殿下的話!此人未篡位之前,就沒祭拜過生父,自然是不忠不孝!」趙匡胤大聲回道,心想李從珂名聲臭大街,自己再踩一腳,絕對不會有錯的。這就是顧名思義站隊,政治正確。
郭榮一怔,心裡一陣惱怒,簡真想一腳將這胖傢伙飛出大帳。但想到趙匡胤只是一個武官,也沒親身感受,理不清這其中的事情有可原,便微笑道:「趙軍使說得是!這要說起來,孤也有幾年沒回過河北了。」
嗯?趙匡胤一驚,猛然醒悟,自己好像說錯話了,頓時大驚失色,張口想要認錯,可是很快反應過來,李從珂就是不忠不孝,這話是不能更改口的。否則,今上即位算是怎麼回事,而殿下也是以養子的身份位封晉王,將來也要即位,那生父拜是不拜,該如何稱謂?
趙匡胤嘴巴張了張,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臉色陰晴不定,他職位低,根本不好說這個問題,半天無法回答。郭榮卻不再理會他了,轉過身面朝虎形屏風而坐,一副老僧入定的樣子。
良久,趙匡胤忽然想起,晉王殿下的家鄉是在河北,但生父柴守禮就住在洛陽,莫非是殿下想去見見……
「明白了麼?」郭榮語氣略帶著傷感地淡淡問了一句,又沉默下來。
末將明白……這四個字差點衝口而出,但趙匡胤腦中閃過一道靈光,生生忍住了,匆忙間,語氣抑揚頓挫地改口道:「末將……不……明白!」
中間的「不」字,趙匡胤說的很小聲,卻把其餘四個字讀得很大聲,兩人同時心照不宣。郭榮緩緩轉過身來,雙目炯炯有神,臉上帶著讚賞的微笑,卻不再開口。
趙匡胤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深深低下頭去,眼珠一陣亂轉,腦袋急速轉彎開動,終於知道該怎麼做了。
「稟殿下!末將麾下有幾名軍事軍官生病,非常嚴重,末將想帶著幾名親從進城去找郎中來軍營看看,天黑前一定回來,再安排人送郎中回去,望殿下允准!」趙匡胤半抬起頭,偷眼打量郭榮的臉色,心如明鏡般雪亮。
郭榮揮了揮手,依然默不作聲。
趙匡胤退出大帳,很快回營找來早年結義的「義社十兄弟」,其中李繼勛投軍今上麾下最早,現任殿前司散員都指揮使,楊光義、劉慶義、劉守忠、王政忠四人見異思遷,已改投了侍衛司。而石守信、王審琦、韓重贇三人一直跟隨,現在也只有他們可用了。
自家兄弟,一番委婉地述說,三人都明白了。趁天色還早,趙匡胤沒帶士兵,就與四人一起換了便裝進城。柴守禮聲名在外,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府宅,拜見柴守禮暗示後,柴守禮起初大喜,可很快又愁眉苦臉,在趙匡胤的周密安排下,終於轉憂為喜,欣然前往。
於是,柴守禮搖身一變,成了一名郎中,背著藥箱上馬車,隨趙匡胤出城直奔軍營,經過軍營守卒層層盤查,柴守禮心情複雜,忐忑不安地進了趙匡胤麾下小軍官的大帳。
還沒到黃昏,郭榮就帶著親衛巡營,檢查防衛,安撫士卒,關注軍官生活,一不小心就閃身進了一座軍官營帳,隨從想要跟著進去,被郭榮呵斥阻止,只得守在了外面。
進了營帳,只見裡面已作了些布置,中間垂著一道簾幕,透過淡淡的亮光,裡面坐著一個十分熟悉的青色人影,那正是父親柴守禮,他站起身,忽然又坐下,顯得手足無措。父子隔簾相望,卻久久無語,良久,又同嘆息一聲。
「洛陽十阿父的聲名如雷貫耳,都年紀不小了,當行善積德,安度晚年!」雖說這裡沒有外人,但郭榮仍是覺得尷尬,叫父親不妥,那置養父於何地,所以,他只能稱十阿父,歹話好好聽,別有玄機。
「哦哦……」柴守禮連連點頭,哦哦有聲,卻不知想到什麼,頗有些怨氣,聲音低沉地喃喃道:「人稱洛陽十阿父胡作非為,可他們哪裡知道,十阿父行將就木,還不是為了他們的兒子……」
「無須如此!八月初四,繼室涎下一子,有後也!若今後有所出,當回歸本宗!」郭榮一臉認真地說。
「好!能說說話也是滿足了,今後也無須再見,有事差人送信,免遭他人非議!」
「善!」聞聽此言,郭榮有些驚訝,父親似乎並不是外人傳聞的那樣,他很清醒,看透世情,至少是個好父親。(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