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繼光不是逞強。
事實上,三鎮之地的矛盾更加複雜多變,比起已經出清舊賬,將老營移至南海子,遴銳選鋒的新京營,他在三鎮之地練兵的時候,要難的多的多。
朱翊鈞看戚繼光仍然不肯黑箱操作,非要按著名單來,也不再堅持,笑著說道:「反正總能見面,戚帥若是有為難之處,定要開口,權力如果不行使,如何有慶賞威罰之效?」
「日後戚帥有奏疏,就不用通過兵部,面聖的時候,直接交給朕就行,按祖宗成法,廷議的二十七廷臣,京營總兵官理當文華殿議事,考慮到戚帥戎事繁忙,有空便來,應來盡來,朕已經告訴了元輔先生。」
繞開兵部卡大將奏疏,讓武勛的奏疏能夠正常流轉,戎事繁忙可以不參加廷議,這就是朱翊鈞給戚繼光的支持。
「臣,謝陛下隆恩。」戚繼光沉默許久,君上待他實在是有些過於恩厚了。
皇帝給的兩個支持,已經不是一般的優待了。
譚綸去朝日壇參加春分祭祀,請假吏部不准,而後以譚綸咳嗽彈劾事兒,就在不久之前。
現在,戚繼光參不參加廷議,不歸吏部管了,京營完全對上負責。
「李如松,能不能爭取下?」朱翊鈞說了一句不是很容易理解,但戚繼光卻很明白的話。
晉黨在西北,李成梁在東北,雖然此時的李成梁還不具備典型的藩鎮特徵,還沒有禮樂征伐自諸侯出,但是已經有了養寇自重的嫌疑,隆慶五年,對海西、建州女直的貢市,和宣府、大同的貢市,是一起設立的。
李成梁已經有了藩鎮特徵的基礎,而且非常有可能,會養寇自重,弛防徇敵,變成切實的藩鎮。
李如松是李成梁的長子,而且從小熟讀兵書、驍勇善戰,如果能夠讓李如松成為忠君體國之良臣,更加確切的說,能夠離間李如松和李成梁之間的關係,遼東軍鎮藩鎮化的進程將大大減緩。
因為李如松是李成梁的繼承人。
繼承人和李成梁發生了路線上的衝突,李成梁在遼東的藩鎮化,決計不會那麼的順利。
戚繼光沉默了許久,才俯首說道:「陛下,無論是李成梁、馬芳、李如松、麻貴,他們都是陛下的臣子,無論他們想還是不想,這不是也不應該是他們能決定的事兒。」
這就是京營的作用,這就是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意義:誅不臣。
既然十歲人主如此信任自己,將京營如此重要的差遣,想方設法的交給了他戚繼光,戚繼光,就不會讓陛下失望。
戚繼光失望的次數太多太多了,但是他從來沒讓期望落空,平倭就把倭寇徹底消滅,拒虜,就絕不讓虜口踏入關內一步,誅不臣,就絕對不會讓不臣的亂臣賊子活下去。
這是戚繼光的承諾!
打仗這件事,戚繼光自詡還是有些本事的,戚繼光征戰這麼些年來,但凡是和戚繼光為敵的倭寇和北虜,沒有一個差評。
陛下以皇帝的名義許諾,那麼戚繼光就以臣子的名義去守護。
「戚帥,所言有理。」朱翊鈞笑的很是陽光燦爛,戚繼光這個人儒雅隨和,但是不經意間,說出的話,霸氣外露。
關鍵是戚繼光的霸氣,是靠著戰績說話,底氣十足,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霸氣。
朱翊鈞就京營提舉將才的名單和戚繼光進行了一次深入的討論,關於何人任職何事,戚繼光對答如流,每一個人擅長何事,都做了具體而詳盡的安排。
帥才。
朱翊鈞頗為鄭重的說道:「戚帥,朕有些奇怪,正德十二年,武廟親征韃靼,為何僅僅斬首級十六人,但是結果卻是,是後歲犯邊,然不敢深入。」
「正統十四年,瓦剌南下,也先中秋俘虜英廟,十月入關犯京畿,北虜勢強,則侵略如火,就死了十六個人,北虜就不再南下了嗎?怪哉!」
「但如果說大明在應州之戰,打了大勝,為何斬首僅僅十六人?」
戰報會撒謊,但是戰線不會撒謊,明武宗在正德十二年,親自率軍親征,大明斬賊十六人,北虜十幾年不敢犯邊,這是羞辱大明,還是羞辱北虜?
成吉思汗看了都搖頭,也先看了都得從墳頭裡蹦出來。
也先被部下阿剌知院所殺,好像沒有墳頭。
「十六首級應當為真。」戚繼光頗為懇切的說道。
朱翊鈞等戚繼光把話說完,既然戚繼光肯定這十六首級,這裡面是有什麼門道嗎?
戚繼光斟酌了一番繼續說道:「成吉思汗頒布過大扎撒,這是北虜,韃靼、兀良哈、瓦剌都遵守的法典,是一本習慣法的匯編,就是對北虜習慣進行的一種匯總,比如北虜最為常見的收繼婚,也就是女子在丈夫死後改嫁給夫家其他男性。」
「在大扎撒中規定:在戰場上,只有搶回袍澤屍體,才可以繼承女人、家產。」
「陛下,胡元世祖皇帝就不遵循大扎撒法典,所以才和阿里不哥爭汗,最後忽必烈勝,更加不遵守大扎撒了。」
胡元既然是胡人建立的王朝,一定沒有邊患才是,但胡元國祚一百年,漢世侯們,整天出兵草原減丁。
朱翊鈞能夠聽懂戚繼光說的大扎撒是什麼東西,通俗的講,就是成吉思汗大法典。
戚繼光繼續說道:「胡人常常用套索將袍澤的屍體拖走,這樣就可以繼承財產了。」
「武廟應州之戰,是小王子率五萬之眾南下,時武廟毅皇帝正在巡檢邊方,倉促迎戰,邊軍雲集五萬左右,參戰不足三萬。」
「此戰極為兇險,乘輿幾陷,韃靼軍衝到了武廟毅皇帝的大駕之前,甚至武廟毅皇帝親手殺了一個韃靼武官。」
「兵凶戰危,可見應州之戰,局勢並不是完全掌控在大明軍手中,至少不是殲滅,也不是伏擊,這是一場雙方準備都不是很充足的遭遇戰。」
「此戰經歷了對峙——試探——交手——大軍會戰——韃靼怯薛強軍沖陣——退去,此戰進行了幾日,小王子帳下軍卒死傷極多,但都被套走了。」
「而我大明計首級功,全都在戰後打掃戰場,所以有斬首十六級也不算奇怪了。」
「這種事不是孤例,嘉靖三十五年,虜五千犯陝西環慶等軍陣,為都督袁正所破,斬首百四十二級,奪獲馬匹九千零二匹,虜難不成一人騎六十四匹馬不成?」
「正德四年閏九月,小王子犯延綏,圍總兵官吳江於隴州城,吳江斬首十六級,奪獲馬匹六百八十匹,虜亡十有八九被套索拖走。」
「武廟毅皇帝領兵三萬應敵,斬獲十六級,恰恰說明了此戰的兇險,以臣拒敵經驗而言,局勢在結束時,仍然在敵人控制之中,但是損傷極為慘重,大明援軍將至,小王子恐陷陣,所以才肯撤退,而後就不敢進犯了。」
戚繼光以他的軍事經驗,還原了部分應州之戰的實際情況,當時應該比記錄的要兇險的多,因為敵人能夠把同袍的屍體帶走,明武宗面對的局面,十分的惡劣了。
「如此,世人多有誤。」朱翊鈞這才清楚了應州之戰的兇險,這種誤解,並不只是後世,明武宗回朝之後,就流傳著應州戰敗,皇帝吹牛說打贏了的傳言,讓武宗更加鬱結,直接輟朝了十餘日。
「戚帥為何消滅董狐狸,一戰能有兩千餘級斬獲?」朱翊鈞有些疑惑,別人的戰績都少,戚繼光為何一戰就打了兩千多人頭出來?
戚繼光笑著說道:「臣打的是伏擊戰,所以才有如此斬獲。」
吃掉了董狐狸兩千多個首級,不僅僅是北古口一地,而是四地設伏,才有如此戰果,探取情報——設伏——示弱——誘敵深入——分割包圍——圍三缺一——追擊,戚繼光的意思是,他在戰場上,完全掌控了主動權,所以才會取得如此戰果。
戰爭的進程都不一樣,結果自然不同。
戚繼光拒敵的思路是把敵人都消滅了,就是拒止賊虜逞凶。
這個思路,看起來格外的合理。
「陛下,胡虜一人三四匹馬,若是銳卒一人有馬七匹也不稀奇,這就是他們最大的優勢,馬軍所帶來的機動。今日在北古口,明日就能到喜峰口,臣慚愧,未能誅殺董狐狸,此人必然捲土重來。」戚繼光頗為感觸的說道。
他在感嘆只抓到了前來支援的董狐狸侄子卜哈出,沒抓住董狐狸,是未盡全功。
下次一定。
「陛下習武是極好的。」戚繼光開口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自從海瑞回朝,把世廟主上八子僅剩一人這個問題挑破之後,戚繼光這句話,就不奇怪了。
戚繼光不好明說,但懂的都懂,陛下需要防止落水。
明武宗親掌兵權後,就落水了,而且是兩次,孰是孰非,當年的情況到底如何,已經無人知曉,但是戚繼光作為陛下手中主攻伐的利矛,有必要提醒陛下,要保護好自己。
大家都在一層窗戶紙之下,說著心照不宣的怪話,誰聽不懂誰尷尬。
朱翊鈞笑著說道:「戚帥,朕會游水!入夏之後,就開始學游水之事,雖然稱不上浪裏白條,但也會幾分。」
游泳這麼重要的事兒,朱翊鈞這個不務正業的小皇帝,怎麼可能不防備!
明武宗兩次落水,明熹宗天啟皇帝也落水,作為不務正業小皇帝,自然也要會游泳才是。
畢竟,大明皇帝易溶於水,很多人都說,是當年朱元璋把小明王沉江,是小明王的詛咒。
長袍短褂落了水,怎麼可能游的起來?
所以朱翊鈞不見朝臣時候,都是上衣下褲的短褐,有棉有麻,講究的就是一個輕便,講究的就是一個不溶於水!
入夏五月份開始學習游泳,已經學習了長達四個月之久,從最基礎的漂浮、狗刨、仰泳、潛泳、蛙泳,至於其他的,緹帥也教不了,小皇帝游泳這件事,知道的人並不是很少,緹帥朱希孝知曉,陪練的二十人知曉,兩宮太后知曉,宮裡幾個太監也知曉。
朱翊鈞習武已經有半年有餘,氣息變得綿長,下盤紮實、腿部力量壯實,所以蛙泳的速度還挺快,在水裡,朱翊鈞就是個靈活的小胖子。
越不下水,越怕水,朱翊鈞第一次下水,李太后也不樂意還生了好大的氣,但是隨著小皇帝的進步飛速,李太后也只能聽之任之。
「戚帥,應該如何滅虜?」朱翊鈞一直跟著戚繼光走到了兩宮太后的珠簾之前,才開口說到了他最關心的問題。
戚繼光對兩宮太后見禮後,聽到陛下的詢問,知道這是問國之長策,而不是虛頭巴腦的唱讚歌,更不是表忠心,是需要戚繼光作為帝國的大將軍,做出自己對帝國戎事提出自己建設性意見。
他的這次奏對,很有可能決定大明戎事,十年、二十年的走向。
「唯有重振京營。」戚繼光首先做了一個總述。
要滅虜、要一雪前恥、要邊方靖安、要防止地方繼續坐大,只有一個辦法,重振京營。
李太后沉默了片刻問道:「邊軍不可倚仗?」
「不可倚仗。」戚繼光頗為確切的說道:「若是元輔來說,那自然是說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因為征伐自諸侯出,天下不寧,元輔已經說了很多了,臣不多置喙。」
「臣以為邊軍不可以倚仗的原因,是邊軍本身的職能,就只是防守、反擊,而不能進攻,天下並無物莫能陷之堅盾,萬里長城,遍地狼煙,今日虎峪口,明日東勝衛,頻繁滋擾,我大明疲憊不堪。」
「邊方軍卒本為衛所,所務耕戰,持盾堅守之能。」
「昔日太祖高皇帝建天下軍屯衛所,本為恢復民生生計,持矛進取的為淮西軍,老家軍,洪武年間八次北伐,皆為老家軍所為。」
「成祖文皇帝建京營,以京營征伐,三次北伐斬獲頗豐,北虜望風遠遁千里莫敢敵。」
「正統十四年,景泰帝率備倭軍、備操軍,於城外阻敵,瓦剌人損失慘重。」
「京營軍兵遴銳選鋒,所務攻伐,持矛征伐之能。」
戚繼光不止一次跟小皇帝講過,邊方軍屯衛所不可廢棄,這是軍兵之根源,邊方軍卒讓他們種種地、平日操練一番,能拉弓射箭、能站在城牆關隘上守城已經足夠了。
非要他們出塞作戰,他們也做不到,沒那個能力。
嘉靖二十九年起,大明和瓦剌打了十五六年時間,大明贏都是小贏,輸都是千里潰敗,這不是敵人有多麼的強大,邊軍吃不飽,他們恨不得把手中的箭,對準平日欺壓自己的庶弁將,能守城已經不易了,不能要求太多。
這裡面還有監察難,京營在皇帝身邊,眾目睽睽,邊軍監察困難重重。
京營的矛都不鋒利,地方為什麼要怕朝廷呢?
朱翊鈞頗為感嘆的說道:「器材,一材一藝者,必因人而器使之,不可過於求備;」
「不器全才,欲求謀國非常之功,則無務為自全謀身之計,人君得之固當大任。」
「元輔先生論君子不器,任人如此,國事亦如此。」
邊軍就是典型的器才,有一才一藝,不能過於苛求,而京營是精銳中的精銳,求非常之功,不拘泥於器型。
李太后沉默了許久才說道:「戚帥所言有理。」
李太后其實對邊軍並不在意,或者說如何滅虜不是很在意,她只是想看到戚繼光和地方邊軍切割,看到戚繼光能把自己身上的張黨、浙黨的痕跡清洗,成為堅定的帝黨,成為皇帝手中的利器,而不是大臣威逼皇權的利器。
至於天下靖安,那是皇帝的職責,李太后的職責,就只是在皇帝親政之前,保護好小皇帝威福之權。
「戚帥的意思是,最好的防守是進攻?」朱翊鈞想了想,眼前一亮問道。
「陛下聖明。」戚繼光俯首說道。
進攻是一件比防守更划算的事兒,但是進攻的職能需要京營承擔,而京營需要皇帝親自操持。
朱翊鈞和戚繼光聊了許久,這一次朱翊鈞沒留戚繼光在宮裡吃飯,上次是打了勝仗,那是賜席。
朱翊鈞的日常里多了一項,至北土城操閱軍馬。
這件事還沒敲定,就引起了言官們的口誅筆伐。
主要是十歲皇帝,每日操閱軍馬,是不是操之過急了些?
葛守禮更是衝鋒在前怒斥元輔:張居正你亡人臣之禮,我大明還沒亡天下,我大明的言官還沒死絕,就決不允許你張居正讓陛下如此操勞!
國朝養士兩百年,仗義死節在今日!
張居正總覺得自己搬起了石頭砸自己的腳,早知道就換換順序,先讓張四維回朝,再讓王崇古回宣府,這樣一來,張居正好繼續對晉黨追擊,也讓張四維和葛守禮掐起來,省的葛守禮天天挑張居正的理兒。
最關鍵的是,都察院另外一位總憲,從海南回朝的海瑞,對陛下每日都前往京營操閱,也不支持。
十歲人主,早上五更起聽政讀書,上午講筵,下午習武,再前往京營,回宮還要去寶岐司看一眼,回宮之後還要蓋章批閱奏疏,雖然這裡面有些事有一部分是皇帝在自找麻煩,不務正業。
但是讓皇帝這麼辛苦,約束的這麼嚴苛,皇帝又不是鐵人,作為帝師,就不能愛惜一下自己的弟子嗎?
皇帝萬一這麼忙碌,生出了叛逆心,張居正活著的時候,小皇帝怕張居正,那張居正走了,小皇帝學了唐明皇怠政,怎麼辦?誰能負這個責?
張居正面對海瑞所言,真的是有苦難言!尤其是那句小皇帝怕張居正。
給小皇帝講筵絕對不是一件美事!小皇帝真的怕他張居正嗎?!誰造這種謠言,真的是喪良心!
元輔一點都不覺得小皇帝怕他,但是朝中非議連連,張居正只好改請:請皇帝每五日前往京營閱視,由操閱改為閱視,由每日改為了每五日,以安軍心振軍威,這只是暫時的,等到小皇帝親政的那天,再由陛下聖意獨斷。
葛守禮狠狠的揚眉吐氣的一把!
「這幫言官要是閒的沒事幹,就到寶岐司領一卷農書回家試著種一種番薯,朕都不嫌辛苦,用他們嫌朕辛苦?朕辛不辛苦,朕不知道?」朱翊鈞在張居正的《請上御北土城閱視京營軍兵操練疏》上下印。
他不覺得辛苦,權當減肥了,結果朝中這輪由葛守禮掀起、海瑞支持的風力輿論,硬生生逼的張居正讓了步。
張宏收好了陛下蓋過章的奏疏,聽陛下詢問,思索了下,低聲說道:「葛守禮還是有些恭順之心的,陛下天生貴人,可是十歲年紀,軍兵看了,難免起輕視之心,若是再有人搖唇鼓舌一番,到時候,怕是戚帥就得回薊州了。」
朱翊鈞聽聞不住的點頭說道:「嗯,張宏你說的有理,怪不得元輔先生要讓步,改操閱為閱視,有些個事兒,並非戚帥本意,但是萬一折騰出什麼么蛾子來,戚帥憑多幾分麻煩。」
「成事難,壞事易啊,朕到北土城武英樓,見京營總兵、副總兵、參將庶弁將等閱視法,暫時採用了。」
「這葛守禮,出了好大的風頭咧!」
這也算是妥協的結果,皇帝畢竟幼沖,十歲人主,天天出現在京營,軍兵看了,喲,這麼個小東西,老子拳頭比他腦袋還大,他能做皇帝,我為什麼不能做?
主少國疑的時候,一切以穩定為主,所以,皇帝去閱視,而不是操閱,每五日,而不是每日,也是一種折中。
但總算可以出宮出城去透透氣了,這就不用住在百官營造的信息繭房之中。
覆舟水是蒼生淚,不到橫流君不知。
至少朱翊鈞能知道,大明什麼時候要完,為什麼要完。
「鴻臚寺卿奏稟,八月二十五日,織田信長逐出了足利義昭,室町幕府徹底消亡了。」朱翊鈞注意到了一封奏疏,鴻臚寺卿孫鑨上奏,說了一件倭國的事兒。
尾張國大名織田信長,擁護室町幕府將軍足利義昭,成功提刀上洛(由割據地方的勢力率軍前往京都),成為了京都的豪強,控制了京都之後,提出了天下布武的戰略,而後慢慢消滅地方割據勢力,結束了倭國應仁之亂持續了近兩百年的亂世。
萬曆元年,織田信長在獲得了足夠的威望之後,將室町幕府將軍足利義昭,放逐了。
倭國室町幕府被大明成祖文皇帝冊封為了倭國國王,兩百年時光荏苒,室町幕府現在終於完全散了架,成為了歷史長河裡,微不足道的一顆砂石。
鴻臚寺卿孫鑨上這道奏疏,並不是請皇帝冊封織田信長為倭國國王,組建新的幕府,也不是給倭國重新補發堪合,好讓倭國繼續朝貢。
而是以織田信長的例子,請皇帝陛下警惕張居正。
織田信長擁護室町幕府足利義昭,成功上洛後,天下布武,消滅地方割據勢力,最終流放了室町幕府將軍足利義昭。
張居正看似尊主上威福之權,逐出高拱,大權獨攬,提出了富國強兵的戰略,打擊晉黨,這到時候,張居正累積了足夠的勢,豈不是要流放陛下?!
「一派胡言,元輔先生也真是的,他難道就會貼空白浮票嗎?罵他啊!教訓他,本事那麼大,忍氣吞聲!」朱翊鈞指著奏疏對著張宏說道,那叫一個氣。
對付晉黨時候,威風凜凜、重拳出擊的張居正,一遇到彈劾他的奏疏,就只會貼空白浮票,不表態也不陳情。
張宏思慮了片刻說道:「元輔大概在欲擒故縱吧,朝臣上奏乃是本務,當朝臣們覺得元輔不過如此,那就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就像王崇古一樣。」
張宏時常陪在陛下身邊,知道自己主上不怕張居正,但是滿朝文武,哪個不怕張居正?王崇古被張居正打的還不了手,只能求饒,楊博被逐出京師,晉黨就剩下了個憨直的葛守禮在朝中奔走。
欲擒故縱就成了政鬥之中的一個好手段。
「不對,元輔先生就是太忙,沒空理會他們罷了。」朱翊鈞想了想,卻得到了事情的真相。
每天彈劾張居正的奏疏那麼多,張居正都去一一反駁,大明朝首輔,還做不做其他事兒了?估計這空白浮票,都不是張居正貼的,而是次輔呂調陽貼的。
眼下大明朝堂的局勢,張居正就是被彈劾,只要不威脅到了皇權,李太后也不會下旨罷免,畢竟內閣輔臣三位,僅剩下了一個帝師張居正。
「陛下聖明。」張宏恍然,還是陛下更懂張居正。
豎子不足為謀,張居正理他們一句,都是張居正輸了。
朱翊鈞在奏疏上畫了兩個叉號,算是批閱了這本奏疏,奏疏應批盡批,小皇帝這叉號也是批覆,也是個態度,比朕知道了,更低一等的回覆。
次日清晨陽光明媚,小皇帝如常出現在了文華殿內,看群臣們吵架,不,確切的說應該是御門聽政,他還在讀書,而朝臣們每天吵吵鬧鬧,在衝突中,不斷的互相妥協,讓大明國事持續的運轉。
而今天的廷議主要議題是徐階還田。
葛守禮拿著手中一本奏疏說道:「南京湖廣道御史陳堂,劾南京禮部右侍郎董傳策收人賄賂九萬三千二百餘兩,證據確鑿,歷歷有據。」
都察院左都御史是葛守禮,彈劾董傳策的奏疏,來自南京科道言官陳堂,彈劾的董傳策,收人賄賂,收了松江府最大的縉紳徐階的賄賂。
自打皇帝下旨讓海瑞回京之後,徐階就立刻開始四處奔走,打點關係,哪怕是海瑞再到應天做巡撫,也不能拿他徐階如何。
這九萬三千二百兩銀的賄賂,是以董傳策為首,南京地面官吏,大概有九人涉案其中。
而這個彈劾董傳策的御史陳堂,是張居正的人,之前彈劾王崇古,就有陳堂的份兒。
海瑞聽聞葛守禮說到了此事,開口說道:「中官張誠、都餉館海防同知羅拱辰,抽分了一艘大帆船,才獲銀二十四萬兩,這徐階,一次賄賂,就輸銀近十萬兩,他這麼有錢的嗎?」
所有人都看向了大明首輔張居正,看看徐階學生張居正是個什麼態度。
朝中的徐黨,只剩下了張居正了。
「遴選一名干臣,前往松江府徹查此事,督促徐階還田。」張居正看了一圈說道:「徐階侵占是事實,不法經營布莊,縱府中傭奴為禍一方也是事實,既然要還田,俞帥也在京師,正好過去主持還田,順便整飭松江府軍備,防止倭寇延大將進犯機要之地。」
「諸位,有什麼好的人選嗎?」
「內官張誠在大帆船抽分事兒中,處置有方,可前往松江府監督此事。」馮保提名了內官,乾清宮太監張宏義子張誠,他的義子張進到了月港無功無過,那就不能提名。
張誠前往松江府,處置徐階還田事小,偷偷摸摸的組建松江府市舶司事兒大。
甚至進京來的俞大猷,都不知道自己這次入京到底作甚,他回京作為副總裁參加了京營提舉將才的考校,朝廷的旨意也是含糊不清,讓他領薯苗屯耕,去哪裡屯耕?他不清楚,就是俞大猷去謝海瑞,海瑞也是守口如瓶。
馮保推薦了自己的敵人,張居正看著馮保,這大璫是準備在爭奪老祖宗位置上束手就擒了嗎?馮保可是知道海瑞還田到底要作甚,馮保還舉薦張誠,這可是機要之處!
馮保卻表情恬靜,張誠和張進都是中官,在宮裡大家撕的血肉淋淋也無所謂,但是出了宮,宮中一體同心,這是陛下當初在刺王殺駕案出宮前,教他的道理。
在外廷面前撕咬,那是把臉丟到了外面,他現在還是老祖宗,撕咬起來,他最丟人。
無論張誠日後成就如何,都要念今日的提舉之恩。
吏部尚書張翰思慮了一番,開口說道:「兵部右侍郎汪道昆主持還田為宜。」
汪道昆和徐階有仇,確切的說是胡宗憲死在牢中之時,汪道昆任福建巡撫,上奏彈劾了徐階,為同鄉胡宗憲鳴不平,賦詩哭悼之餘,為胡宗憲奔走呼號,修書鳴冤,惹的徐階不快,最終被罷免。
「戚帥以為呢?」張居正看向了戚繼光,戚繼光這是第一次參加文華殿廷議,自然要問問戚繼光的態度。
戚繼光沉默了片刻說道:「此事我本不該多言,汪道昆乃是我的袍澤,當初在浙江招募義烏兵時,乃是汪道昆主持,本該避嫌,但元輔既然問了,我贊同張翰提議,由兵部右侍郎汪道昆前往松江。」
戚繼光在浙江組建浙兵,時汪道昆為義烏縣令,幫忙戚繼光招募,當時平倭總指揮胡宗憲派參將戚繼光平倭,也是汪道昆以同郡同鄉的情誼,找到了胡宗憲推薦了練兵有成戚繼光前往,果不其然平定了。
「諸位可有異議?」張居正在徐階還田之事上,一不彈劾,二不牽連,三不提舉,置身事外。
張居正的置身事外,本身就是一種縱容的態度,張居正只要一句話,就能阻攔此事。
可張居正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徐階恐怕萬劫不復。
禮部尚書萬士和試探性的說道:「派汪道昆前往,會不會瓜蔓連坐,牽扯到無故善類?執法過嚴,恐傷天下縉紳之心,與國無益。」
海瑞面色嚴肅的說道:「萬尚書此言恐有不妥,理當慎言,難道萬尚書認為,汪侍郎前往松江府,也要冤殺徐階不成?」
「海總憲所言有理,是我多想了。」萬士和一聽海瑞說也要冤殺徐階幾個字,立刻選擇了閉嘴,朝堂這幫人,怎麼就這麼牙尖嘴利,每個人懟他只需要一句話就夠了。
朱翊鈞看向了海瑞,海瑞這把大明神劍,確實是鋒利無比,海瑞舊事重提,一句話就把萬士和給秒了。
汪道昆上奏彈劾徐階,指名道姓罵徐階是秦檜。
這裡面涉及到了胡宗憲之死的三個謎團。
鼎力支持下的戚繼光的志向得以展布,海瑞一句話讓萬士和閉嘴,追擊徐階還田,勢在必行。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啪!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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