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安,已經不動神色間穩固住自身地位的天子劉榮,正懷念著自己曾經的太子中盾衛程不識;
而在邊關——在北地郡,已經官拜北地郡守,同時兼領北地一切軍陣事務的程不識,也得到了長安傳來的消息。
「整編細柳、霸上、棘門三軍~」
「沒有句注軍?」
站在郡城外牆上的牆垛內,看著手中,那捲朝中友人遣奴僕送來的書信,程不識只頭都不抬的問出一句;
聞言,便見一旁風塵僕僕的壯奴當即躬了躬腰,恭敬無比道:「朝議結束之後,主君確曾單獨請見過陛下,以句注軍之事相問。」
「但陛下似乎並不很喜歡,或者說是有些排斥句注軍,只以句注山位於邊關,不宜擅動為由,將此事搪塞了過去。」
「——奴自長安啟程之時,陛下也正式頒下詔諭,整編細柳營為射聲軍,整編霸上軍為鐵衛軍。」
「至於棘門軍,更是直接整編為:遂軍。」
「下設足足八個遂營校尉,專精於鋪路架橋、掘土伐林之事;」
「全軍兵員足足一萬六千人,愣是連一柄劍、一張弓都不予配備」
聽聞壯奴此言,程不識只下意識抬了下眼皮,撇了眼面帶不忿之色的壯奴。
待那壯奴自知失言,訕笑著低下頭去,程不識這才重新低下頭,繼續觀看起手中書信。
「關中人?」
莫名其妙的一問,也引得壯奴略帶羞愧的點了點頭:「祖籍藍田。」
聞言,程不識只不無不可的點了點頭,也沒再揪著壯奴一時失言不放。
——和南北兩軍一樣,同屬長安拱衛力量的細柳、霸上、棘門三軍,兵源也是清一色的關中子弟。
只是相較於南北兩軍,這三支理論上的臨時武裝,並不要求兵員滿足『關中良家子』這兩個要求。
沒錯;
關中,良家子——這是兩個要求:關中戶籍,及良家子弟。
關中戶籍好理解:籍貫關中任意地方,且戶籍錄於農籍即可;
至於良家,則並非字面意義上的『好人家』,而是特指如今漢家的中堅力量:中產階級自耕農。
所謂良家,首先就要滿足財產方面的硬性條件:家財十萬錢。
這即是如今漢家『中產之家』的准入門檻,也同樣是『良家』群體的先決條件:你首先得具備中產之家的財產,你的家族才能被稱之為政治角度的『家』。
若不然,你的家族壓根兒沒資格稱為『家』,頂多就是『戶』。
滿足中產之家的財產要求,可以被稱之為『家』了,你才有資格被討論『良』不『良』的問題。
至於良不良,倒是很好判斷:家世清白,往上數個三五代,也就是自有漢以來,直系先祖沒出過逆賊即可。
事實上,滿足『關中戶籍』這一條件的,基本都不大可能家世不清白。
——家世不清白,政治成分有問題的人,不是死了整戶口本,就是被舉族流放邊關;
逆賊的後人,別說是還能把戶籍落在關中了——能不被劃入奴籍,也就是通俗意義上的『失去戶籍』,都已經是天大的福氣。
所以,事實上,南北兩軍兵士的『關中良家子』成份,和細柳、霸上、棘門三軍將士的『關中子弟』身份,僅有的差別只在於家產。
關中良家子,必定是家境相對較好的中產之家;
而關中子弟,可能是殷實的自耕農子弟,也可能的窮人家的孩子。
總歸再窮,也不至於家世不清白就是了。
說回此番,劉榮整編細柳、霸上、棘門三軍,關中人民對這三支部隊的感情,就算沒有對北軍那般熱烈,但也至少同樣將這三支部隊,視作關中人的子弟兵。
子弟兵被整編,關中人自然難免會關注到整編後,這三支子弟兵會過什麼日子。
射聲軍,鐵衛軍,倒也罷了——總歸還是兵;
而且還是步兵中,最精銳的弓弩兵及重裝兵。
但遂營,也就是後世人理解的工兵
啊?
一支原本可以上戰場的野戰部隊,被整建制改變為工兵?
換做是誰,心裡恐怕都不會舒服。
這也是為何程不識在看到壯奴面帶不忿之色時,會問一句『關中人?』的原因所在。
程不識是雁門人,土生土長的邊民。
或許是由於自幼便生長在國境線——尤其還是已知世界唯二,且處於敵對狀態的龐然大物國土接壤的前線,程不識向來不大在意籍貫這個東西。
在程不識看來,無論是關中子弟,還是關東兒郎,總歸都是漢人;
進了軍中,便都是漢家的兵。
至於是做弓弩兵還是刀盾兵,步兵還是騎兵,又或是遂營、民夫——各有所長,也都各有所用。
當然,最主要的是:曾在太子宮任職中盾衛的經歷,讓程不識對新君劉榮,也有相當程度的了解。
——劉榮,擁有與自身年齡嚴重不符的宏遠視角,考慮問題向來是走一步,看三步,再嘗試著盤算七八步。
簡單來說,就是程不識堅信:劉榮不會無的放矢。
劉榮對細柳、霸上、棘門三軍的整編,必定有著自己的考量——而且還是深遠的考量。
雖然不太明白具體為何,但畢竟是朝堂內外,眾所周知的當今潛邸心腹;
看過手中書信,程不識終還是嘗試著,為劉榮稍微找補了幾句。
「遂營,確實很重要。」
「尤其是在北方,在同匈奴人作戰時,我漢家便總是因為糧草輸送問題而被限制,不能隨意調動、騰挪。」
「——陛下曾說過,日後我漢家,是要揮兵北上,讓我漢家的將士,同匈奴人在草原作戰的。」
「草原多沼池難行之地,有遂營鋪路架橋,確保大軍糧草供輸,也同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這便是程不識認知中,劉榮整編棘門軍為遂營的原因。
再多,程不識就想不出來了。
畢竟程不識聞名天下的,除了其治軍嚴明之外,便是機械般冰冷無情的步步為營。
說白了,就是不知變通。
一個因為不知變通而聞名天下的人,自然無法明白劉榮那些跨越時代兩千多年、跨越足足好幾個文明進程的先進理念。
至於句注軍,程不識也大致能明白劉榮,為何會在整編細柳、霸上、棘門三軍的同時,將同時期設立的句注軍給漏忘。
——細柳、霸上、棘門三營,自編製成立至今,就一直駐紮在長安附近。
細柳營駐兵之所,是位於渭水北岸,長安城西側,一處名為『細柳』的山坳;
霸上軍駐兵之處,位於長安東側,霸水西岸——因為位於霸水西側的高原,地勢比對岸高出許多,便被命名為『霸上』的一片區域。
在後世,這個地方有另一個名字,叫白鹿原。
至於棘門軍,則駐兵於長安以北——因為駐兵之所,距離秦咸陽城遺址的城門:棘門很近,而被民間百姓沿稱為棘門的地方。
這三支部隊,都是以駐兵地的地名來作為番號。
句注軍也一樣——只因為當年,太宗皇帝令原楚相蘇意屯兵句注山,與雁門關互為犄角,便得名:句注軍。
同樣以駐兵地名作為番號的,自然還有長城防線的救火隊員,駐紮在飛狐逕的當今漢室第一強軍:飛狐軍。
劉榮整編細柳、霸上、棘門三軍,即太宗孝文皇帝當年,為拱衛長安而臨時組建的三支部隊,卻保留——或者說是無視了北境一代的句注軍,看上去倒也確實沒什麼毛病。
畢竟細柳、霸上、棘門三營,本就是因『拱衛長安』的必要而存在;
而今漢家,經過一整個文景之治的積累,再加上那一次慘痛的教訓,早就不可能再被匈奴人,將先鋒兵馬再次送到長安一帶了。
都城不需要除南、北二軍以外的武裝力量拱衛,細柳、霸上、棘門三個肩負拱衛長安之職的武裝,其實早在當年,匈奴人退兵之後就該遣散。
因為種種原因保留至今,當今劉榮捨不得將這麼多善戰之兵遣散,決定整編再用,也實屬正常。
至於句注軍,作為和飛狐軍同樣駐紮於北牆附近的邊防機動力量,劉榮說『不宜擅動』,確實說得過去。
但程不識很清楚,劉榮此番,沒有順帶一起改變句注軍的真正原因,卻並非是『想動卻不方便動』。
「陛下對李廣的厭惡,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了嗎?」
「僅僅只是因為李廣做了雁門郡守,又調用句注軍打了幾場,陛下便恨屋及烏,連句注軍也給恨上了」
不同於南北兩軍,以及細柳、霸上、棘門等只要關中子弟的中央部隊——由於其駐兵於代國境內,句注軍的兵員都是以代地,以及沿邊的燕、趙等地青壯為主。
當然,由於句注山就位於雁門郡,故而句注軍的將士,有相當一部分是雁門本地的兒郎。
就說程不識的遠方親戚當中,便有好幾個毛頭小子,被程不識以『磨練』的名義走通關係,丟去了句注軍戍邊。
這麼一支位於雁門郡,又多由雁門兒郎為兵員的部隊,卻因為一個李廣而被劉榮厭惡,程不識自然是心有不忍,有心要找劉榮說說情。
只是眼下,程不識卻顧不上這些了。
因為就算被劉榮如此明顯的厭惡,句注軍如今的處境,也不可能查過程不識掌控下的北地郡
「回去之後,替我轉告韓將軍:今年冬天,北地恐怕不會太平。」
「說不定開春之時,北牆便會有一場大戰,需要韓將軍奉詔出征。」
「若是還信得過我程不識,便請老將軍早做準備;」
「免得到時,戰事驟燃,老將軍倉促啟程,漏忘了什麼要緊之事。」
漫長的沉默之後,程不識如是道出一語,便揮手示意面前的壯奴退去。
而在那壯奴被親兵帶下去後,當即便有幾名將官圍上前。
不同於程不識面上,那若有似無的憂慮——這幾位將程不識圍住的將官,面上卻無不是肉眼可見的焦急之色。
「將軍!」
「可是陛下准了將軍之請,答應增兵我北地?!」
粗狂大漢壓低聲線發出一問,程不識卻是神情陰鬱的搖了搖頭。
一邊轉身看向城牆外,一邊語帶憂愁道:「調兵增援一事,我還沒有奏請陛下。」
此言一出,眾將當即更急,甚至連上下尊卑都顧不上,當即便有一人將手搭上程不識肩頭,朝自己不輕不重的拉了一把。
「將軍!!」
「再不調兵,真等大軍兵臨城下,我北地就這一部都尉、總共也就四千兵馬,又如何能!!!」
「唉!」
「真到了兵敗城破,胡騎過北地而臨蕭關——甚至重演火燒回中宮,逼得太宗皇帝屯兵長安的故事,又該如何是好?」
粗狂大漢越說越急,愣是沒意識到自己的手,拉著程不識的手臂是晃了又晃;
就好像是債主在責問欠自己錢的人:為啥不還錢!
一旁眾將雖意識到了不妥,但急火攻心之下,也顧不上去勸阻那粗狂大漢,只滿臉焦躁的望向程不識。
卻見程不識面色陰冷的側過頭,直勾勾注視向那壯漢眼眸深處;
旋即目不斜視的抬起另一隻手,將壯漢攥住自己手臂的手自手腕處一點點強拉開來;
而後,便在眾人呆愕的目光注視下,僅僅只是將壯漢的手腕攥住,就捏的壯漢一陣齜牙咧嘴。
不多時,壯漢的手腕處,甚至還開始響起若有似無的細微響聲
「將、將軍息怒!」
「末將,一、一時情急」
壯漢且驚且懼的討了饒,程不識這才鬆開了手,又冷冷瞪了那壯漢一眼。
待壯漢咬著後槽牙,將手腕處傳來的劇痛強自忍下,程不識才再度轉身望向城牆外。
只是這一次,程不識的目光中,更多了幾分嚴肅。
「再探。」
「三日之內,一定要查清楚:鹽池一帶,究竟還有匈奴右賢王幾個萬騎。」
···
「若果真如我所料,我北地郡四千兒郎,對上右賢王十幾個萬騎,足足六七萬兵馬,自然是撐不了幾日。」
「但在得到確切消息之前——在確定右賢王的主力,必定會攻打我北地之前,我也不能請求陛下增兵北地。」
「——吳楚亂平之後,我漢家的邊軍,本就有小半被孝景皇帝調去了關東,以防諸侯再度作亂。」
「若此番,匈奴人果真打算大舉犯邊,那陛下能調動至邊牆、支援我諸邊郡的兵馬,只怕也是捉襟見肘」
說到最後,程不識的面色便再度調整到了平日裡,那看不出絲毫有效信息的面癱臉。
凝望向城牆外,看了足有半晌,方微不可見的眯了眯眼角。
「真的要來北地嗎」
「真的,要再來一次北地嗎」
···
「北地都尉孫卯以下,足足五千北地兒郎的血仇,如今,可都在我肩上擔著呢」
「真的敢來嗎?」
「攣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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