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一幕幕地從眼前溜過,記憶中母親曾經的溫柔,以及後來漸漸流失的溫情,劍拔弩張的相處方式,一切又一切都像是造化在弄人,最後定格在皇宮裡的擦肩而過。
她說:「從此各安天命,你,好自為之吧。」
母親一言不發,只是抿著唇看著她,她知道她不甘心,可誰曾想,一轉眼她就離去了呢?
不否認心中的恨與痛,此刻也不得不承認在內心深處,她依然還是深深地愛著她的。
林瓏的哭聲越來越響,最後變成了號啕大哭,似乎像幼時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只有這最原始的發泄方式才能讓心靈好過一點。
葉旭堯如何抱哄都沒有用,妻子的情緒似乎過於悲傷,他的眼裡漸漸有著擔憂,輕撫她的背安慰她之時,朝外面守夜的素紋使了個眼神。
素紋初時也被嚇住了,今兒個夜裡大奶奶一直沒休息,本不是她守夜的,她也與如霞換了班次,就是怕有突發狀況如霞應付不了。一直等到如今天將亮,卻傳來這樣的噩耗,雖然在她的眼裡那位權家姑奶奶死有餘辜,害了自家姑娘,都不知道她如何有面目活下去?但這人畢竟是大奶奶的親娘,她明白大奶奶此刻的心情。
從沒見過大奶奶哭得如此傷心欲絕,悄然抹了抹淚水,自家男主子那一眼望過來,她就明白男主子是在擔心大奶奶的身子,忙點了點頭,轉身急忙往外走。屋外正要吹熄燈籠的奴僕估計是聽到屋裡的痛哭聲,全部人都怔愣在那兒,不知道裡屋的主子發生了什麼事,紛紛交頭接耳小聲議論。
素紋往那兒一站,板著臉道:「都議論什麼?想想平日裡面大奶奶對你們的好,要不然你們都不知道在哪個旮旯待著?還能在南園裡面吃香的喝辣的?摸摸自己的良心,都給我好好做事,別把耳朵伸得那麼長,還有自個兒的嘴巴給我收緊點,若讓我聽見那不該聽的話,小心我拔了她的舌。」
一眾奴僕聽得素紋這話,忙收起那三姑六婆的話語,不敢再胡亂議論大奶奶是怎麼了?這般哭法像死了親娘,不過人人皆知她與親娘是斷了關係的,再說權家如此勢大,自然能包容得了那般失了婦德的女子,所以此刻這哭聲耐人尋味。
素紋看到沒人多管閒事後,這才朝因她招手而趨近的匪石,昨兒一宿,匪石也在樓下侯著,就是怕主子沒人手使。
「怎麼了?」匪石也一臉的擔心,臉上越發沒有半點笑容。
「大奶奶怕是要不好了,你趕緊去把府醫叫來,速度要快點,不然真出了事,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
「這麼嚴重?」
「你以為我是跟你開玩笑的?大奶奶一宿沒睡,本就是孕婦,哪能經得起這般熬?又聽了那等消息,這會兒爺哄都哄不住,你還是趕緊著,不管派不派得上用場,都要他在這兒侯著以防萬一。」
匪石聞言,這回不敢再廢話一句,立即轉身飛快地往南園的大門奔去,就是揪也要把人揪來。
素紋看到匪石跑遠,這才急急地又往樓上跑去,這大冬夜的,她竟是半點也感覺不到寒冷,只有心塞不已。
一到樓上,連無須值夜的大丫鬟都悉數到齊,她們一看到素紋,忙圍了過來。
「好了,都別問發生了什麼事?趕緊著,大家都守好崗位,這兒發生的事情估計瞞不過太太,我瞅著待會兒太太就要來了。」
「素紋姐姐,真不要緊嗎?」
剛進院裡的映冬有幾分膽小,畢竟再訓練有素,遇到突發事件頓時沒轍。
素紋瞪了她一眼,「別一大早的就烏鴉嘴,觸主子的楣頭,趕緊去忙吧。」
映冬看到素紋的樣子與平日和善時大不相同,哪兒還敢再問?趕緊就與同樣是新來的幾個大丫鬟一道兒站崗去。
素紋深呼吸一口氣,這才掀起帘子進去,聽到林瓏的哭聲漸弱,她原本以為大奶奶是哭累了,結果一進來,卻看到林瓏哭得抽搐起來,自家男主子正在給她按揉著。
「爺,這?」她急奔到前面去。
林瓏的表情有幾分痛苦,不知道是心痛還是因為動了胎氣而痛,但無論是哪一種,葉旭堯眼裡的擔憂都沒有停歇過。
「夫君,夫君……」林瓏躺在羅漢床上,兩手握緊丈夫的手,睜著一雙紅腫不堪的眼睛看著他,仍舊倔強地道:「呃……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呃……夫君,我要……呃……見到她的屍體……」
哪怕燒成一堆,她也要見到她。
「我現在就傳話讓他們守著你娘的屍體,不讓權家的人動,你給我冷靜下來,這樣很傷身體,你知道嗎?」葉旭堯只能板著臉用嚴肅的聲音說話,惟有這樣她才能更重視自己,「如果你現在有個三長兩短,我們的兒子也活不成了,你是他娘,你得為他負責。」
林瓏睜大眼睛看他,手慢慢地撫上微疼的肚子,眼裡有著後怕,若不是丈夫的提醒,她都忘了自己還是個孕婦,已經不能讓親娘復活了,現在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腹中的胎兒。
「夫君,我……呃,肚子……難受……」她再度握緊丈夫的手貝齒咬緊嘴唇道。
葉旭堯也發現了,因為哭得太兇,現在妻子的身子越發抽搐得厲害,這完全不是她能控制的,只怕真傷及胎兒,遂眼裡一狠,豎起手刀往妻子的脖頸後面一敲,妻子軟綿綿地倒在他的懷裡。
「爺,大奶奶這?」素紋一直站在旁邊,看到自家男主子把女主子敲暈了,她頓時傻眼了。
葉旭堯抱著妻子下了羅漢床,「這樣她就能冷靜下來,趕緊去翻身衣裳來,她的衣裳都哭濕了。」
話音一落,他已抱著暈睡過去的妻子進了內室。
「是,爺。」
素紋應了一聲,忙去翻箱子找衣裳。
葉旭堯剛給妻子換好衣裳,匪石就拉著府醫在外侯著了,素紋剛請示,他就道:「讓他進來給大奶奶把把脈。」
素紋這才挑帘子出去讓這府醫到內室去,這會兒葉旭堯已經放下了帳幔遮住妻子的容顏,把那隻玉白小手拉到帳外,「診診脈,之前她情緒大變抽搐得厲害。」
府醫不敢怠慢,行了禮後就趕緊坐到了如霞搬進來的雕花圓凳上,不敢斜視,手指輕輕地按在脈膊上,認真地聽脈。
葉旭堯一直沒有走開,此刻一宿沒睡,他的眼睛漸有血絲。
正在這會兒,匆匆趕來連頭也沒梳好的葉鍾氏由繡緞扶著進來,人還沒到聲音先傳來,「堯哥兒,你媳婦這是怎麼一回事?如今可有大礙?」
葉旭堯朝素紋看了一眼,示意她守在這兒,自個兒長腿一跨出了去,正好把葉鍾氏堵在屏風外頭,「她沒事,只是累著睡過去罷了。」
「你也別瞞我,哭成那樣最傷身體,更何況她還懷著孩子,宣府醫過來沒有?」
「宣了,正在裡邊把脈。」
葉鍾氏看到兒子沒有瞞她,臉上的不悅這才淡了去,伸長脖子看了一眼,拉著兒子到外頭,低聲喝問,「到底出了什麼天大的事情?你不知道我聽聞時都嚇得掉了三魂六魄,真怕你媳婦會把孩子哭沒了。」
葉旭堯表情冷峻地將權美環的死訊說了出來,這事兒瞞不住,再說他也沒想瞞。
葉鍾氏一聽就咬牙切齒,「我就知道與她有關,三番兩次都不讓女兒安生,就連死了也還要這樣,天底下就沒有這樣的娘,換成我,哪還會為這等人哭成那樣?你媳婦就是太實誠了。」
「她就這性子,真要恨權家那位,她做不到。」葉旭堯一針見血地道,「再不好那也是她娘,如今死者為大,娘還是嘴上留德吧。」
葉鍾氏聽到兒子這話,一臉悻然地道:「我也沒說她什麼,得了,你娘還不至於這麼不開眼。只是我沒有想到權家會這麼狠,居然把她往絕路上逼,哪怕她真該死,也不應這般死法。」
同為女人,她是看不上權美環的做派,但看到她這般死法,也還是略有心悸。
最後嘆息一聲,「那也怪不得權家,換成我,只怕也會想到犧牲她一個,保存權家女兒的名聲,好在你表弟最終退了親,與這權家攀親准沒好事。」
葉旭堯沒有再接話,這話題沒有討論的意義,「我今兒個早上就遞牌子請假不早朝了,她現在這個狀況,我還是放心不下。」
葉鍾氏拍拍兒子的肩膀,看到兒子滿眼血絲,她這親娘心疼得很,但也知道勸他不住,只能隨他去。
沒一會兒,府醫就轉了出來,給兩位主子行了禮後,這才道:「大奶奶的胎兒略有不穩,這會兒最好喝上幾劑安胎藥,一定要好好休息才行,再不可熬夜了,那樣不利於養胎……」
葉旭堯忙不迭地應了,只要對妻子好,其他的沒有必要過多計較,接過府醫開的方子細細看了看,無甚不妥後,這才著人去抓藥。
「這胎不會有什麼變動吧?」葉鍾氏到底還是安心不了。
「只要喝了安胎藥再好好休養,大奶奶的胎必定能保得住。」府醫誠實地道。
葉鍾氏這才安心,揮手讓這府醫出去。
南園一大早發生的這事,早晨用早膳的時候,就已傳遍了全府,府里各房主子都議論紛紛,可還沒聽到外頭的傳言,一時三刻也猜不出其中的內情。
葉彭氏在侍候葉秦氏吃早膳的時候,也撇了撇嘴道:「到底是新媳婦,沒個穩重。」
葉秦氏皺了皺眉,「一大早就哭喪似的,真是晦氣,她自個兒死沒關係,若是傷到了胎兒,我看她如何向葉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葉彭氏聽得這婆母說得薄情,心下鄙夷,臉上卻一副同仇敵愷的樣子,「可不是嗎?虧得公爹還如此看重她,就算天塌了也不應哭成那樣,您不知道我聽聞時,可嚇了一跳……」
葉秦氏聽了一半,抓起帕子按了按嘴角,「我們過去看看。」
葉彭氏一看這婆母的樣子就知道她是要找碴了,這正中她的下懷,趕緊拿大氅不給這老太婆披上,看到外面的細雪,又趕緊把傘打開,總之一副殷勤的樣子。
她們婆媳到來時,二房的葉王氏和六房的葉田氏也過了來。
葉田氏行了禮後,就一臉著急道:「侄兒媳婦沒大礙吧?」
葉鍾氏一直還坐鎮在南園,瞟了一眼心懷鬼胎的各人,不過看得出來葉田氏是真的擔心,這才臉色和緩地道:「沒大礙,好著呢。」
「我怎麼聽聞都哭暈了過去?」葉秦氏發難道,「她沒個分寸,你是怎麼當婆母的?我就說你一直慣著她,這下好了,險險把我的寶貝嫡曾孫都慣沒了,我看你到時候如何自處?」
「現下不是一切都安泰嗎?婆母還是貽養天年的好,其他的事情管那麼多做甚?再說又不是什麼天大的事情,還勞你走這一趟?」葉鍾氏也不是省油的燈,夾槍帶棒地回應了起來。
葉秦氏在這兒媳婦面前沒能討得好,臉色大為不悅,「哪這麼多話?我身為葉家的大家長,關心一下自家孫媳婦也不成?」
「沒說不讓你關心,不過你若是說話不中聽,那還是儘快回去吧,省得她再動了胎氣,到那時候對不起葉家的就會是婆母您。」葉鍾氏半譏嘲地道。
葉秦氏咬緊牙根,這兒媳婦現在越發可恨,「我還偏要去看看她不成?不然別人必會說我不管不顧。」說完,朝葉彭氏使了個眼色,徑自起身往內室而去。
葉鍾氏也沒攔著,只不過也趕緊跟了進去,就怕這個老妖婆使什麼陰謀手段,這老妖婆不喜大房,哪還會喜歡林瓏肚裡所懷的孩子?這用腳趾頭想都能想得到的。
素紋看到老太太到了跟前,知道她的來意,把這帳幔掀開一角,露出林瓏仍舊皺著眉頭的睡容,壓低聲音道:「老太太,我們大奶奶還睡著。」
葉秦氏一雙沒有多餘感情的眼睛掃了掃林瓏的臉,眉頭皺得更緊,上下左右打量起來,正要說話之際,聽到身後傳來葉旭堯冷冷的低沉聲音,「都忤在這兒做甚?趕緊出去。」
「你這是什麼態度?」葉秦氏拔高聲音道,顯然沒有顧及仍舊昏睡的林瓏。
葉旭堯擔憂地看了眼妻子,好在沒有醒過來,昨兒一宿沒睡,他有意讓她睡久點,這才離開一會兒,這裡就擠滿了人,此刻他的臉色好看不起來。
上前把葉秦氏拉到外面,看到這祖母一臉的不服氣,他用手狠狠地捶打在牆上,「祖母還有話說嗎?」
葉秦氏被孫子這舉動嚇得說不出話來,尤其看到他的手背的骨頭滲著血絲,吞了口口水後,急忙轉身讓同樣被嚇著的葉彭氏扶著她蹣跚地離去。
葉鍾氏見狀,指責地看了眼兒子,「你嚇她做甚?別到時候讓她大做文章。」
「不礙事的。」葉旭堯冷情地道,「娘,趕緊把外頭的三姑六婆弄走,一個個都擠在這兒,看戲嗎?」
葉鍾氏點點頭,「我正要打發她們回去,等藥煎好了,你趕緊給你媳婦灌進去。」
葉旭堯皺著眉頭「嗯」了一聲。
沒一會兒,外頭果然安靜下來,守在妻子身邊葉旭堯輕撫妻子的臉龐,似嘆息似無奈地道:「你這個磨人的小東西。」
素紋搬來藥箱,「大爺,您的手受傷了,讓奴婢給上一下藥吧。」
「無妨。」
「大奶奶醒來見著,會擔心的。」
聽得這話,葉旭堯這才伸出手讓素紋給上了傷藥包紮好。
等藥煎好了,他端起藥碗試了試溫度,適合入口後,這才半抱起仍未清醒的妻子,仰頭喝下一口,對著嘴餵了進去。
看得一旁的大丫鬟都臉紅不已,真是羨慕大奶奶,有個這樣的夫婿。
一縷沒能吞下的藥汁沿著林瓏的嘴角流下來,葉旭堯舔了去,妻子的嘴唇因喝藥而晶瑩剔透,忍不住覆上去吮吻起來。
直到林瓏的唇上有了生氣,這才做罷,嘆息道:「娘子,要快點好起來。」
此時的權家眾人也累得夠嗆,忙活了一宿,權衡與權蕭氏的病情才算是穩定下來,尤其是權延肅一臉的疲憊,氣死老爹老娘的話,他的仕途和爵位也就到頭了,這可是大大的不孝啊。
不過在接到權美環被燒死在山上的消息後,他還是略鬆了一口氣,這都既成了事實,爹娘再不願又如何?
「大哥,這事如何善了?」權延律問道,這是火燒,不是上吊自盡,對外不好瞞。
權家的其他人聞言都看向了權延肅,畢竟他才是這子爵府的當家,自然要以他馬首是瞻。
權延肅再度看了看手下拿回來那疊信,這應是妹妹最後的絕筆,沉默了一會兒,這才道:「找人按美環的字跡寫封悔過書,到時候她的子女上門來鬧時可以出示給他們看,還有對外就說,」頓了頓,下定決心道:「就說美環因在庵里修行受菩薩感召,深感自身罪孽深重愧對世人,因而願**以贖自身罪孽,願得來生能清白做人。」
說到底仍舊是要用妹妹的一條命來保全權家其他女兒的聲譽。
權延律沒有異議,其他的兒媳婦們得了這結果已經大為滿意,哪裡還會再發表什麼高論?只要事後不要再被追究,她們就阿彌佗佛了。
好一會兒後,立即有人匆匆進來稟報,「爵爺,事情不好了。」
「出了什麼事?」權延肅板著臉問,「大聲嚷嚷也不怕驚動動了老太爺和老太太。」
那奴僕一臉急切地道:「爵爺,我們剛給姑奶奶收屍,結果您道怎麼著?」
「賣什麼關子?」權延律一腳踢過去,「上下尊卑都忘了?」
那奴僕忙做出一副知罪的樣子,可說到正事仍舊一臉詭異,「禪房裡只有兩具燒焦的屍體,據昨兒那幾人的說法,裡面沒有姑奶奶的。」說起這個仍舊全身打了個冷顫。
這是什麼意思?權家眾人都睜大眼睛,沒有權美環的屍體?那她人在哪兒?
權延肅驚得出了一身冷汗,這妹妹要是不死,而他們已經放話出去了,權美環一旦出現,這局面如何收拾?想來又出了一身冷汗。
「爵爺,我們不能拖下去,把那侍女的屍體抬來權當成是姑奶奶下葬,然後第一時間辦喪事,斷了姑奶奶要回來的心。」權呂氏當機立斷,既然做都做了,現在沒有理由再退縮,「如果姑奶奶現身,我們一律不認就是……」
「對,就說她是假冒的打出去,反正這名號都沒人了,姑奶奶還能如何?」二夫人權苟氏立即接話。
「對,就按大嫂二嫂的話來辦。」權徐氏一臉的贊同。
權家的兒子都沒有發話,仍舊看向大哥權延肅。
權延肅想想也在理,遂狠心點點頭,然後又憂心地道:「這沒找到屍體的消息不要跟爹娘說,就說美環被燒死了,這樣一來斷了他們的念想。」
權呂氏點了點頭,她也是一名母親,保護自己的女兒沒有錯,這麼一想,她的臉色更為堅定,無論如何不能讓道德敗壞的小姑回來就對了。
權家的行動很迅速,辦喪事的白燈籠都掛了出來,外頭的人很快就知道權家那個丟人現眼的姑奶奶**謝罪了,頓時衛道士們這才沒有對她窮追猛打,還有人說她還算是知恥,這般死了乾淨得多。
林瓏剛幽幽轉醒,林綠氏就攜著林琦、林棟上門來。
葉旭堯正在外招呼他們,林瓏隨意地攏了攏秀髮,側耳聽了一陣,妹妹的哭聲聽得她心碎,乾澀的眼睛又想再度流出淚來,抓著素紋的手下床趿鞋,她掙扎著繞過屏風到外頭的暖閣。
「姐,她真的死了?」林琦聽到聲響,最先回頭朝林瓏奔去,最後哭得像淚人兒般地執著問道。
林瓏痛苦地點點頭,伸手抱緊妹妹,「要哭就哭吧。」
林琦放聲痛哭,嘴裡卻罵道:「她就非要這樣才能高興嗎?這下好了,她一死了之,我們怎麼辦?我還以為她會改過,哪裡知道她連死也不放過我們?姐,你說她為什麼就這麼招人恨?」
林瓏收緊手臂,眼淚再度流下,妹妹這是正話反說了,嘴上說得再兇狠,那心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到底仍顧念那份生恩。
林棟是男丁,哪怕淚流滿面,也只是啞然無聲,生母這死得突然,讓他一時間也接受無能。
林綠氏一路過來時也哭得不成樣子,這會兒一句勸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陪著掉淚。權美環再壞,那也生了林瓏姐弟仨,在這點上來說,她就不能恨這位曾經的主母。
如果可以,她願意把這主母的位置讓回給權美環,讓她安然落葬,但她的扶正來自太后的嘉獎令,這就是不能輕易讓的,估計也是這樣才讓權美環產生了尋死的決心吧?思及此,她的表情更為悽苦,哭得更是傷心。
葉旭堯看到妻子又再哭,頓時就沉下臉,上前分開姐妹倆,「娘子,大夫吩咐過你不能再這樣的,為了我們的兒子,你也不能再哭了。」
林瓏聞言,這才趕緊收起淚水,她不能失去腹中的胎兒,這也是母性的本能。
林琦徑自抹淚,哽咽道:「姐,姐夫說得對……嗚嗚……你不能哭,不然會傷著外甥的……」
林瓏輕拍妹妹的肩膀,一臉沉重痛苦地與她上前幾步坐了下來。
「瓏姐兒,可感到哪兒不舒服?」林綠氏忙上前問道,緊張地打量起來。
「沒有出什麼大事,只是略動了些胎氣。」葉旭堯代為答道。
林綠氏聽聞,還是沒法安心,輕拍林瓏的手,「瓏姐兒,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才行,你娘怕是也不願見到你這樣……」
林瓏痛苦地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堅強道,「二娘,我沒事的。」
林綠氏這才略略放心,乾脆坐在她的身邊。
「姐,她到底是怎麼死的?」林棟淚流滿面地道,「我聽聞人家說她是**贖罪的……」
一提起這個,林瓏就咬牙切齒起來,「都是權家放的話,她再不好,權家有何資格定她的生死?明明就是他們殺了她,現在還要這樣說,真是恬不知恥。」
權家這樣做或許天底下的人都可以認可,但她是權美環的女兒,她無法認可,哪怕這是天意讓她來不及相救,但也不代表她親娘就要這麼死去?
「權家?」林琦一聽眼裡就冒火,「他們怎麼敢?」
「有什麼不敢的?」
林棟是男丁,他更能明白這種家族的無情,關鍵時刻,犧牲一人就能護住全家,別說權家,這大順朝逼死家中守寡的婦人換個節婦的名聲並不鮮見,更何況他親娘的名聲已經掃地了,權家這麼做在世人眼裡無可厚非。
葉旭堯對於權家逼死乃至殺死權美環的決定不置一詞,昨兒該說的他已說了,在他看來,權家未必有錯,只是他要顧及妻子的情緒,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剜她的心,「權家正在為你娘出喪。」
「這麼快?」林瓏當即抓到了關鍵點。
葉旭堯點點頭,「剛收到的消息,聽說已經停靈在府里,今日傍晚就出殯,趕在年前把喪事辦了。」
「我們要去看看。」林琦「嚯」的一聲站起來,「無論如何要見她最後一面,不然,這一輩子我也不會安心的。」
「琦兒說得對,無論如何要見她最後一面。」林瓏正色道。
葉旭堯沒有反對,這一趟無論如何都要去的,為了告別也好,還是安心也罷,總要有這麼個儀式。
正在這時候,匪鑒進來稟報,「大爺,大奶奶,有消息傳回來了,聽說庵堂里只有兩具屍體,本來按人頭算,應是三具才對,這數字對不上。」
林瓏迅速與丈夫對視一眼,均看出對方眼裡的疑問。
「走,現在就到權家去。」葉旭堯拉著妻子穿好大氅就出去。
林瓏的面容憔悴,臉上更是蒼白,頭髮只是略略一挽,什麼首飾也沒戴,但這會兒哪裡還顧得上形象?匆匆忙忙往前走,「權家這會兒出殯,必定有蹊蹺。」
葉旭堯沉聲不語,妻子的話就是他的猜測,大膽一點想,權美環估計沒有死。
林綠氏和林琦、林棟也不敢怠慢,趕緊跟上去,就算曾經有過怨隙,也沒有想過要權美環死。
權府里仍舊一團亂,權蕭氏在醒來時見到了女兒的絕筆信,又看了那已經落釘的棺材,頓時哭得肝腸寸斷,白髮人送黑髮人,這是上天對她的報應。
無論兒子和媳婦們如何勸,權蕭氏仍舊撲到棺材上哭得不能自已,還破口大罵兒子兒媳們不是人,幾個兒媳婦拉了許久才能拉開她,剛一拉開,這老太太又再一次昏了過去。這次比上次嚴重,她的五官都歪斜成一團,讓人看了可怖。
兒子兒媳們哪敢怠慢?忙讓府醫來診治,這老太太是不是傷心過度傷了身體?
府醫一診脈,頓時道,「老太太傷心過度中風了。」
兒子兒媳們面面相覷,這老太太傷心成這樣,與他們脫不了干係,最後只好讓府醫趕緊開方子。
權衡那邊卻是提著劍殺過來,嚇得一眾兒子兒媳婦們抱頭鼠躥。
權延肅還大膽點敢攔他爹,「爹,刀劍無眼,您老悠著點……」
「畜生,殺死你妹妹,你就能安心了?」權衡才不信什麼絕筆信,知女莫若父,他的女兒生性自私,不會有這覺悟去死的,他到底是人父,焉能不動怒不生氣不心寒?
「爹,我沒有殺她,是她自個兒**的,我遣去的人遲了一步……」權延肅睜眼說瞎話,這樣的黑鍋他不能背,不然一輩子都無法翻身。
「你這畜生,你還敢說?都是你們一個個容她不下,我都送她到庵里去了,你們還不放過她?你們這群畜生都不如的賤貨,看我不殺死你們?」
權衡一劍掃過去,媳婦們驚叫出聲,男丁們嚇得險些尿褲,自權衡後,權家的男丁再沒有那般風光的,這老爹一動怒還是很嚇人的。
權世豪一進來,看到祖父追著自家父母還有叔父嬸嬸們殺個不停,眉頭一皺,仗著年輕,他上前從後面制住祖父的行動,「祖父,有話好好說……」
「你個小畜生,快點放開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我是造了什麼孽,生了你們這一群畜生……」權衡到底年紀大了,再者傷心至極,一時間也掙不開年輕力壯的孫子的抓縛。
權世豪前兩天因公務並不在家,所以也不知道家裡發生的這件大事,一回來看到掛了白幡,心焦如焚地進內宅,知道死的是姑姑權美環,這才略鬆了一口氣。不過如今看到祖父祖母的樣子,他頓時知道這裡面有隱情。
「爹,娘,這是怎麼一回事?」
權延肅聽到兒子問話,臉上一陣難堪,逼死乃至殺死自家親妹終歸不是個好名聲。
正在這時候,奴僕來報,說是義安郡主過來了。
權呂氏忙整了整衣衫,「我出去迎她吧。」
權苟氏和權徐氏等人也稍微整了整,也趕緊跟上去,這會兒不走更待何時?公爹這劍可不是開玩笑的,一個不小心很可能就會被「喀嚓」掉。
權呂氏到達那停靈的廳堂時,正好看到林瓏面容枯槁的看著那新札的白花,而女兒權英姿站在她身邊做陪,目光一掃,沒有錯過葉旭堯和林家眾人。
「瓏姐兒來了?」她試圖讓聲音顯得親切一點。
林瓏聞言,這才收回目光,緩緩地回頭落在這大舅母的身上,素手指著棺材,「我且問你,她是怎麼死的?」
「你娘她……」權呂氏舔了舔乾涸的唇,最後還是選擇了那商量好的說辭,「她感到愧對你們,所以才會自盡……說起來也怪可憐的……」說完,抹了抹並不存在的淚。
權英姿眼睛大睜,母親這說謊的本事她還真是第一次見,這時候還睜眼說瞎話,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娘,你還是老老實實地說給表妹聽吧,她是姑姑的女兒,她有權知道真情……」
「你給我閉嘴。」權呂氏喝止女兒,這是在拆她的台嗎?「你知道什麼?這兒輪不到你多嘴。」
林瓏真是出離了憤怒,一向知道這個大舅母也不是什麼好貨色,但到底不曾將她想得太壞,如今說的這話將她的所有的好感都扔到了爪哇國。
「證據呢?我娘到底怎麼死的?」林琦一臉憤怒地上前質問。
林棟身為男丁也沒閒著,「大舅母,你可不要信口雌黃,睜眼說瞎話。」
權呂氏看到這姐弟仨步步相逼的樣子,頓時倒退幾步,「你們別激動,我這就去把你們娘寫給你們的絕筆信拿來……」
林琦想要當場撕了這大舅母的嘴,卻被林瓏攔下,她不解地回對看著長姐,「她該死。」
「先莫動,我們看看她耍什麼花樣?」林瓏表情鎮定地道。
在來的時候,她就與丈夫交換過意見,同樣得出了權美環可能沒死的結論,來權家找真相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發散人手開始尋找權美環,只能從庵里的珠絲馬跡開始,到底權美環是如何躲過這一劫的,她與丈夫同樣有疑問。
不過葉旭堯當時還說了一句,「只怕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了。」
那會兒她聽後,表情略有鬆動,似乎抓到了一些忽略掉的信息。
「表妹,我娘她實在不像話,我勸不住她,只能向表妹賠罪了。」權英姿跪了下來。
林瓏忙扶起她,看著權英姿羞愧難當的面容,動情地扶著不讓她跪,道:「英姿表姐,這不怪你,若不是你,只怕我還蒙在鼓裡。」
「對,表姐,這不關你的事,錯的是大舅父他們。」林琦咬緊一口銀牙道。
權英姿滿臉羞紅,雖然她反對這件事,但是沒能力阻止,給表妹送信時已經遲了許久,要不然,不會讓父母得逞的。再者今兒個她再試圖打探,再也沒能聽到他們商議的話,可見這裡面還是內情的。
權呂氏轉回時,把權苟氏和權徐氏這兩個嫡出弟妹拉來做陪,她真是怕了這林家姐弟仨,但更多的是心虛,到底是母子親情,這不是一句恨或不恨就可以解釋得通的。
「這是你娘留給你們的信。」她把信遞給林瓏。
林瓏一把接過,迅速打開來看,裡面的字跡看起來真像是權美環的,信裡面都是慚悔的話,還要林瓏好好照顧弟妹二人,她做錯的事自會到地府向她爹認錯云云,這信她反覆看了看,只覺得可笑至極,不屑地遞給弟弟妹妹二人。
這會兒她鎮定許多,既然有了懷疑,那麼代表事情就還沒有蓋棺定論,「這真是我娘寫的?她什麼時候有這覺悟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諷刺的聲音聽來很是刺耳。
權呂氏臉色一白,辯道:「這真是你娘寫的。」
「謊話連篇,這根本就不是我娘的字,這是仿的。」林棟冷聲道。
林琦更是把信撕碎了扔到權呂氏的臉上,「我娘寫字有一向有個習慣,就是在紙張的下面落個小墨點,還有寫一撇之時微微上翹,可這信上卻沒有,你還好意思說是我娘寫的?放你娘的狗屁。」
權呂氏後退幾步,眼睛也懷疑地轉了轉,她也不確定這姐弟仨說的是不是真的?只是因為心虛,她不敢回應。
權苟氏和權徐氏也不敢上前面對憤怒的三人,這事兒理不直氣不壯。
「我要開棺驗屍。」林瓏冷聲命令,這回不是相商的語氣。
權延肅等人將權老爺子弄昏後,聽聞靈堂有變,趕緊過來,一進來聽到開棺驗屍的話,忙拒絕,「你娘已經入棺為安,你就別打擾她了。」
「大舅父,這裡面躺的是不是我娘?我要親眼看一看才能確定。」林瓏寸步不讓,「還是說大舅父在弄虛作假,所以怕我們查看。」
「沒這樣的事情。」權延肅立即冷臉否認。
「既然不是,那就開棺。」
「不行。」
林瓏和權延肅各執一詞,誰也不相讓誰。
葉旭堯擰緊眉毛上前,冷聲道:「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這是他們的親娘,他們有這個權利。本朝禁止逼死家中的女子充當節婦,權子爵,你不會不知道吧?還是說你想要我上奏一本?」
權延肅這會兒額頭冒汗,看葉旭堯這樣子不像是說假話,這事真鬧到聖上那兒去,權家只怕雪上加霜了。但是開棺,那豈不是坐實了他的罪名?這左右為難,他一張老臉犯難起來。
權家的其他人都不敢拿主意,這時候沒人想做那出頭鳥,既然大房襲爵了,那自然是大房來應對。
「大舅父,我再問你一句,開還是不開?」林瓏施壓道。
林琦和林棟也不遑多讓,均是怒目而視。
「開。」權世豪大踏步進來,朗聲道。
「豪哥兒?」權呂氏忙拉住兒子,暗中使眼色,這棺不能開。
權世豪輕推開母親,「義安郡主是姑姑的親生女兒,她有權開棺驗屍。」
「可她們恩斷義絕了啊。」權苟氏忍不住道,既然都絕了關係,就不再是母女,哪還能提這資格?
權世豪冷冷了看了眼這二嬸母,「二嬸母不是在說笑話嗎?這血緣親情是能說斷就斷的?」
權苟氏一怔,頓時不說話了,甭管生前鬧得如何凶,到底仍舊是血緣至親,也不是律法說斷就能斷的,沒人能斷得了。
在權世豪的支持下,這釘了棺的棺材重新撬開,林瓏立即湊近,定定地看了半晌,她緩緩回頭看向權家人,陰深道:「這不是我娘。」
「這確就是你娘。」權延肅上前指著燒焦的屍體,連面目都成了一坨焦黑,如果不是深知內情,他怕是也會相信這是妹妹本人,這林瓏如何斷定不是她親娘的?
「大舅父,這是不是我娘,我心裡清楚。」林瓏犀利地看著他,「你別想再矇騙我,說,我娘在哪兒?」
林琦和林棟也是看了半天后,表情方才漸漸放鬆了下來,一如長姐所說,這不是他們的親娘權美環,哪怕沒有實質的證據,只憑直覺,這也不是。
「她……她死了……」權延肅沒來由地有點怕這個年紀輕輕的外甥女,其實他們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以前他還能端著長輩的架子,現在卻是心中生悚。
「你說謊,她沒死。」林瓏憤怒地揭穿這大舅父的謊話。
看到權英姿要站出來,她朝這表姐使了個眼色要她別動,不能把這命運坎坷的表姐再拖下水,不然權家人事後會把她怨死。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林瓏繼續相逼,「你們權家逼死她不成,就縱火殺了她,是也不是?只可惜你們的計劃落敗,我娘沒死成,說,她現在在哪兒?」
而此時的權美環卻是幽幽地睜開眼睛,一時半會兒頭腦一片空白,轉動眼睛看了看周圍,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陌生,她一輩子都沒身處過這麼簡陋的地方?
茅草屋的門被人推開,一道身影走進來,背著光,她看得不真切。
「這是哪兒?我……我怎麼了……」
沙啞的聲音讓她一怔,她的聲音什麼時候這麼難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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