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與親衛們回到大營時,奉命追擊陳樹豐的沈田所部還沒回來。
但是李嗣業的部將被鎖拿卻已傳得大營內人盡皆知,顧青剛進轅門便聽到營帳四處沸沸揚揚,無數嘈雜的怒罵聲,打砸聲,還有將軍們嚴厲的呵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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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停下腳步,神情冷峻道:「韓介,派人去問問,大營內為何嘈雜,這幫殺才不怕軍法嗎?」
韓介領命而去,沒多久又回來,回來的不止他一人,他的身後跟著許多怒氣沖沖的安西軍將士。
韓介一臉無奈地朝顧青看了一眼,道:「侯爺,他們非要與侯爺當面說……」
顧青點點頭,環視面前的上百名將士,他還看到遠處仍有不少將士源源不斷地朝他湧來。
顧青沉下臉,揚聲喝道:「你們要造反麼?」
面前的將士們被顧青嚇得倒退幾步,但也不離去,為首一名旅帥模樣的將領抱拳道:「侯爺,裴御史無故鎖拿袍澤,欺人太甚,末將與兄弟們實在氣不過,故而有些過激,侯爺恕罪。」
顧青冷冷道:「這是上面的事情,與爾等無關,我會給你們交代。」
人群里,不知什麼人低聲嘀咕了一句:「我等將士為朝廷出生入死,為何裴御史要將我們當成敵人?」
說話的人不知是誰,但顯然說中了所有人的心事,頓時引起一片附和聲。
「沒錯,我等為朝廷征戰沙場從無怨言,朝廷為何涼薄我等?」
「前面是敵人也就罷了,後背還有人捅刀,未免令人心寒。」
「裴御史若不交還鎖拿的袍澤,我等安西軍誓不罷休!」
顧青眼皮直跳,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殺才,這番話若被有心人聽到後傳出去,面前這些殺才至少也是流徙千里的罪名。
「都住口!你們不要命了?」顧青暴喝道。
面前的將士越聚越多,被顧青這聲暴喝嚇得紛紛噤聲,但每個人的神情仍舊不服氣。
顧青深吸口氣,緩緩道:「被鎖拿的袍澤,我已發兵去救,你們稍安勿躁,不久必有消息。至於無故被鎖拿的事,我會給你們交代,但你們也要管好自己的嘴,那幾位被拿的袍澤是什麼原因被拿的,你們心裡沒數嗎?」
「妄議君上,謗君生謠,這是死罪!你們若管不住嘴,別人就會來要你們的腦袋,安西軍是朝廷的安西軍,不是我顧青的,天子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爾等何須為我多言招禍?」
顧青越說越聲色俱厲,將士們紛紛垂頭,不自覺地集體往後退了幾步。
一名膽大的軍士忍不住道:「侯爺,被拿下的袍澤還能救回來嗎?」
顧青冷冷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若袍澤被裴御史的人害了性命,我等當如何?」
「我會給你們交代,你們什麼都不需要做。記住,你們是為國戍邊的將士,大唐萬里疆域皆靠你們守衛,戍邊為的是君上,是大唐!食君之祿怎可出言謗君?」
說完顧青環視四周,大喝道:「各部將領馬上管束部將歸建,若再敢聚眾胡說八道,莫怪軍法無情,連同將領同坐。」
將士們面面相覷,後面遠遠看著的將領們馬上衝到面前,一頓拳打腳踢之後,把將士們趕回了營帳。
顧青輕輕吁了口氣,一場小風波被彈壓下去了,但是顧青清楚,剛才不過是強行堵住了將士們的嘴,卻平息不了他們憤怒的心,陳樹豐無故鎖拿將士的舉動已然在安西軍將士們心中埋下了一根刺。
這根刺或許不會痛,但是短期內拔不出來。
回到帥帳,顧青端坐主位,冷著臉等待沈田所部的消息。
段無忌穿著儒衫,靜靜地走入,站在顧青面前垂頭道:「侯爺,學生有一言諫上,請侯爺納之。」
顧青平靜地道:「你說。」
「若沈田所部截下了陳樹豐,將其全部押回大營,學生以為,侯爺萬萬不可對陳樹豐動手。」
「為何?」
段無忌緩緩道:「殺陳樹豐,是為意氣之舉,只為泄一時之憤,若然殺了他,侯爺的前程全完了,長安的天子必將治侯爺之罪,侯爺手握數萬雄兵,為大唐牧守西域,若因此事而被問罪調離,回到長安後或許會有牢獄之災,就算免了牢獄,也有可能終生不得重用,從此在長安閒散終老,如此後果,皆因一時意氣而起,豈非不智?」
顧青笑了:「無忌,難得你如今剖析利弊如此清醒理智,看來你在我身邊真是成長了不少。」
段無忌恭敬地道:「是侯爺平日教導得好,學生大有收穫,終歸有那麼一點點長進。」
顧青搖頭道:「如果人生在世,遇事只知利弊,而不知善惡是非,就算位居人臣之巔,活得未免也太可悲了,無忌,趨吉避凶,利弊權衡固然重要,但做人不是為了規避兇險而活著,世上有很多人,明知眼前是一條死路他們也會奮不顧身地往前沖,你覺得他們傻嗎?」
段無忌呆了一下,道:「他們……」
顧青沉聲道:「兩年多以前,在青城縣發生了一件事,是宋根生惹的禍,那件事你應該知道,我召集了許多江湖豪傑共赴青城縣,為了保護宋根生,那些豪傑捨生忘死與敵人豁命相搏,敵眾我寡之下,明知是死他們也義無反顧,最後活下來的只剩寥寥數人,其他的豪傑全部戰死……」
「他們就埋在咱們石橋村的山腰上,每年馮阿翁都要帶著全村老少上山拜祭他們,每逢年節各家皆有供品香火奉上,各家的孩子自記事時起,便有長輩告訴他們那些豪傑們的故事,他們曾經幹過多麼了不起的事,他們死得何等悲壯偉大……」
「無忌,這些豪傑是我心中一生的豐碑,他們也應是你的豐碑,告訴你生於人世間,有的事情比生死和利弊更重要,值得豁出性命去維護它,富貴官爵之外,尚有天理公道。」
段無忌聽得冷汗潸潸,躬身垂頭道:「侯爺,學生錯了,學生受教。」
顧青笑了笑,道:「咱們石橋村出來的人,一生不求大富大貴,但求無愧於心。若干年後躺在床上臨終閉眼前,能夠無愧地說一句此生有錯,但沒有害過人,這輩子便算圓滿了。」
「是,侯爺,學生謹記於心。」
段無忌神情湛然,抬頭又問道:「那麼侯爺,您已決定要殺陳樹豐了嗎?」
顧青臉色又陰沉下來,無比煩躁地揉了揉額頭,嘆道:「我是真的不願闖這個大禍,但安西軍將士在等一個公道,我若不給,則軍心盡失,以前聽很多大人物一臉無奈說什麼『時勢所迫』,我當初還曾譏笑他們矯情虛偽,如今我可算真正嘗到『時勢所迫』的滋味了……」
「若被拿下的幾名部將無礙,或是只受了一點點小傷,此事便作罷,各營將士若不服,讓將領們彈壓下去便是,若那幾名部將受了拷打重傷,或是喪了性命……」
段無忌眼皮一跳,盯著顧青的眼睛。
顧青陰沉的臉龐如寒冰一般嚴酷,冷冷地道:「若部將喪了性命,就怪不得我血債血還了。」
言出如刀,一股冷風仿佛從刀刃上拂過,刺進了段無忌的心裡,瞬間寒毛倒豎。
…………
茫茫大漠上,陳樹豐策馬狂奔,馬鞍後面拴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牢牢捆綁著一名旅帥模樣的安西軍武將,武將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人拴在馬鞍後,渾身傷痕累累,馬兒狂奔,旅帥卻被倒在地上被拖拽了好幾里路,人已陷入昏迷。
陳樹豐的周圍是他從長安帶出來的一千騎隊。
今早闖入安西軍大營,二話不說拿了李嗣業的三名部將便走,為了防止安西軍將人救回,陳樹豐特意沒有回自己的營地,而是率軍北上,策馬狂奔,離龜茲城上百里後,來到一處無人的沙漠地帶才停下。
接下來便是嚴刑拷打的過程,過程很殘忍,陳樹豐仿佛跟安西軍有仇似的,將李嗣業的三名部將拷打成了重傷。
拷打只是過程,不是目的,陳樹豐要的是他們的口供,最好是能將顧青攀咬一口的口供,拿到這份口供,他今日所為便算是功德圓滿,可以領賞了。
領的不是天子的賞。
狂奔了幾里,後面被拖拽的旅帥已沒了知覺,陳樹豐這才下令隊伍停下,下馬蹲在這名旅帥面前端詳片刻,然後滿意地點頭。
一名部將湊上來,將陳樹豐拉到一邊,輕聲道:「陳校尉,今日所為是否有些過了?顧青的脾氣可不太好,咱們若將他的人弄死了,回頭顧青怕是不會放過咱們……」
陳樹豐冷笑:「我怕他?顧青膽子再大,他敢殺我嗎?我們來安西就是督查安西軍,顧青也要看咱們的臉色,上次與河西軍火併,天子已非常震怒了,顧青哪裡還敢動彈?若再對咱們動手,他這輩子算完了,你真以為他是不要命的角色?」
部將見他一臉戾氣,心中暗暗畏懼,忍不住道:「陳校尉,小人不明白,您是否與顧青有舊仇?當初咱們剛到安西時,您便執意不願住進安西軍的大營里,非要另紮營地,與安西軍區別開來,每次提起顧青,您總是沒好臉色,您和顧青莫非昔日在長安時結過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