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圍太極宮只是一個結果,然而過程卻已醞釀很久了。
很久了,多久呢?
大概,從李隆基寵信安祿山,花萼樓那場奢靡夜宴,君擊鼓,臣胡旋開始,從天寶十四載,杜甫路經奉先縣,寫下那首流傳千年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開始,從叛軍攻陷長安前,李隆基扔下都城百姓,倉惶逃竄蜀中開始。
大唐的根基在這一個個開始里,已千瘡百孔搖搖欲墜。
顧青只不過在這座老舊的危樓牆壁上,輕輕地推了一把。
子民的背棄,歷史的選擇,正義與邪惡的評價太單薄,老天不過是換掉了一個不稱職的人而已。
安西軍入城後,長安城九門關閉,街上的百姓商賈尚不知發生什麼事時,坊官武侯們便催促著人們趕緊回家,城內大街全部清空,任何人不得外出。
太極宮內,鐘鼓樓中,一陣陣急促的鐘聲敲響,鐘聲在長安城的上空悠悠傳盪,正在官署辦差或是在家休沐的朝臣們急忙穿戴好朝服,準備入宮面君,然而剛出了家門口,便被早已守候的安西軍將士攔住了。
安西軍將士很客氣,規規矩矩行禮,然後微笑著告訴這些朝臣們,城內出現了叛軍餘孽,正在製造動亂,顧郡王已下令全城封閉,任何人不得出門,以此排查餘孽潛伏之地,將其一網打盡,請諸位朝臣安心在府中等候消息。
朝臣們當然不信,太極宮的鐘鼓樓那麼急促的鐘聲,怎麼可能只是幾個叛軍餘孽能製造出來的動靜?
然而堵住門口的安西軍將士行禮說話雖然客氣,但他們堅定的表情告訴朝臣們,你最好乖乖聽話待在家裡,不要搞事情,否則你馬上就會變成我們要搞的事情。
客氣而隱晦的警告,朝臣們懂了,目光震驚地仰望蒼穹。
顧青,終於動手了。
沉抑許久的長安城,終於迎來了無可避免的巨大變故。
天空蔚藍,微風徐拂,是個好天氣,這樣的天氣里做任何事都是適宜的,而今日的長安,君臣相戕,二主爭輝,一切將有定論。
大唐百餘年國運,今日是否已走到了盡頭?
留在府里的朝臣們表情不一,有的幸災樂禍,有的欣喜若狂,也有的痛哭流涕,眾臣忠奸萬相,在天空的藍天白雲襯映下,顯得精彩萬分。
長安城內所有的街道很快被清空,京兆府的差役坊官和武侯們揚著鐵尺,沿街高聲怒吼,嚴厲地勒令所有百姓商賈馬上歸家,否則以謀逆論處。
安西軍將士駐守在各個街口,在每個街口布下了柵欄拒馬,任何人不得通行。
一陣陣急促而整齊的腳步聲從城門漸漸傳到大街上,百姓們躲在家裡,隔著窗欞震驚地看著一隊隊披甲將士從街上匆匆路過,他們正在朝太極宮承天門方向匯聚。
「要變天了!」一名百姓蹲在家中的窗戶下,顫抖著對妻兒說。
「是要變天了,從咱家屋外路過的便是安西軍將士麼?」妻子輕聲道,神情卻不見任何恐懼,只有幾分看熱鬧的悠閒。
丈夫顯然並不輕鬆,點頭道:「是的,他們是顧郡王麾下的安西軍將士,眼下正朝太極宮奔襲而去,今日怕是……唉,早聽說顧郡王有不臣之意,原以為是謠言,沒想到……」
妻子見丈夫的表情有些惋惜失望,不由笑了:「你操的甚心?大人物的事,與你何干?」
丈夫扯了扯嘴角:「不能這麼說,畢竟咱們也在天子腳下討生活……」
妻子哼道:「就算顧郡王推翻了宮裡的那位,然後呢?他攔著咱們討生活了嗎?長安城收復後,安西軍雖說掌控了城防,可從來沒魚肉過百姓,對咱們秋毫無犯,要我說,顧郡王若當了天子也沒什麼不好……」
丈夫不高興地道:「婦道人家懂個甚,咱們畢竟是大唐的子民……」
妻子嗤笑道:「子民就是子民,沒有哪個朝代的子民,換個天子難道子民就不過日子了?顧郡王若當了天子,必然是個有為的天子,心懷慈悲的人,對百姓不會太壞的。」
「你怎知道他心懷慈悲?」
「去年城外那麼多難民聚集,朝堂上哪位當官的過問了?都是顧郡王一人在賑濟他們,那些可憐的人若無顧郡王和安西軍的賑濟,早就變成亂賊衝進城裡見人就殺了,顧郡王不但賑濟他們,還給他們分配土地和糧種,將他們安置妥當,僅憑這一點,顧郡王就不是壞人,他當了天子,對百姓沒壞處。」
妻子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譏誚,道:「再看看宮裡那位太上皇,當初叛軍剛攻下了潼關,兵將還沒到長安城下,他就慌慌張張扔下全城百姓獨自逃難去了,相比之下,誰心裡裝著百姓,誰只顧自己活命享樂,你還看不明白嗎?」
丈夫沉默了,有心想為太上皇辯解幾句,卻不知從何辯起,事實擺在眼前,確實辯無可辯。
許久後,丈夫忍不住道:「可是,顧郡王畢竟是謀反……」
妻子呸了一聲,道:「謀不謀反是朝堂諸公說了算,咱們大唐是怎麼來的?高祖先帝當年是隋朝的唐國公,他在晉陽起兵時也是謀反,然後呢?百餘年過去,可有人說過他是反賊?」
丈夫急了:「你莫亂說話,什麼反賊,高祖先帝怎會是反賊?暴隋不仁,高祖先帝當然要推翻它……」
妻子笑了:「沒錯,就是這句話,那麼再看今日呢?」
丈夫一滯,又說不出話來。
妻子貓著腰再次朝窗外望去,窗外的街口,仍有無數安西軍將士列隊匆匆路過,身上的鎧甲發出整齊的撞擊聲,聽聲音便帶著一股無堅不摧的氣勢,令人心驚膽戰。
妻子又蹲了下來,哼了一聲道:「不管誰當天子,只要對咱們百姓好,咱們就認他是天子,若顧郡王是個不仁不義的,自然有人再來推翻他,就是這麼簡單。」
丈夫不服氣地道:「婦人之見!何其愚也。」
妻子柳眉一豎,飛快出手揪住了他的耳朵,毫不留情地擰了個半圈兒,丈夫痛得哀哀直叫喚。
「給你臉了?左一個婦人,右一個婦人,沒婦人你的兒女怎麼來的?混賬東西,不識好歹,今年年初顧郡王向天子上表,請奏免除曾被叛軍占領過的城池鄉村百姓一年徭役賦稅,長安也是被免徭賦的城池之一,你也沾了顧郡王的好處,怎麼不見你感恩?倒說我是婦人之見,狼心狗肺的東西!」
「好好,是我錯了,顧郡王是好人,我認他當天子,鬆手,快鬆手!」
窗外,安西軍將士仍在綿綿不絕地從街口路過。
同一時間,長安城內所有的百姓商賈們,都在驚懼或興奮地議論著顧青,議論著顧青麾下這支名震天下的兵馬。
鐵蹄踏過青石板,江山風雲變色。
…………
長安城,務本坊。
國子監位於務本坊偏西,安西軍將士清空了長安城的所有街道,務本坊也不例外。
顧青的命令下發到軍隊中,安西軍將領便首先控制了城內官署和機構,這些地方是他們必須重點控制的,國子監也是被重點控制官監之一。
攝於安西軍的兵威,別的官署朝臣們都非常聽話,不論對安西軍的舉動如何反對,此刻正是安西軍兵威正盛,殺氣沖天之時,但凡稍微有眼力的人都不會選擇在此時與安西軍當面對立。
唯獨國子監不一樣。
國子監裡面除了教學的博士以外,剩下的都是一些讀了聖賢書的熱血青年,他們大多忠於李唐,對顧青的謀逆之舉反應尤為激烈。
「反賊不忠不義,光天化日竟敢率兵逼宮,我等士子久沐皇恩,怎能避禍苟安不聞不問?縱不敵,亦當奮起抗之!」一名太學生站在桌台上悲憤大呼。
下面百餘名太學生紛紛高舉拳頭附和響應。
「我們去太極宮,為天子抗擊反賊!」
「國朝養士,今日當為天子效死!」
「大唐何其不幸,安祿山之後,顧青再反,蒼天無眼,奸佞當道!」
百餘名太學生越說越悲憤,許多人聚集在國子監內已是痛哭流涕。
然而,痛哭流涕的卻只是少數。
國子監在戰亂之後,仍有太學生八百餘人在籍,那些痛哭流涕的卻只是少數的寒門子弟,其餘的六七百名太學生則遠遠地站在廊柱下,靜靜地看著那些太學生們熱血沸騰的樣子,毫無參與的興趣,他們的眼神里甚至帶著幾許嘲弄之色。
出身寒門的太學生們奮力嘶吼半晌,漸漸覺得勢單力薄,轉眼望去,卻見大部分的太學生都只是遠遠地觀望,寒門學子不由怒了。
「爾等便只是看熱鬧麼?反賊逼宮,國朝傾頹在即,你們不與我等做點什麼嗎?」
被指著的太學生懶洋洋地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道:「聽到了,你們那麼大聲,我們都聽到了,諸位學台兄弟儘管去,我等在國子監會為你們助威吶喊的。」
寒門學子怒道:「大唐就是有你們這些麻木不仁之人,才會淪落到被反賊所趁!」
「人各有志,不可勉強,我等來國子監是讀書求功名的,可不是為了衝鋒陷陣的。」
寒門學子跺腳怒道:「道不同,不與為謀!」
說完寒門學子們紛紛結伴朝國子監大門走去,大門外有安西軍將士的刀戟林立,可他們無畏無懼,此刻的他們,覺得自己已化身為英雄,為國朝前赴後繼捨身忘死。
寒門學子們離開後,留在國子監的六七百名太學生仍然無動於衷,表情淡漠。
這些人都是世家子弟。
世家與寒門的立場不同,他們永遠不會衝動,永遠懂得趨利避害,況且早在多日前,諸位世家學子早已得了各自家族長輩的叮囑,囑咐他們長安城若有變故,絕對不要參與其中,會有大禍臨頭。
世家與顧青達成的交易,諸位學子們或多或少也有所耳聞,說白了這次逼宮是世家與顧青的合謀,試問他們怎會像那些寒門學子一樣衝出去抗擊所謂的「反賊」?他們各自的家族便是「反賊」之一。
改朝換代是大勢所趨,世家子弟非常明白這個道理,可惜的是,寒門學子們不明白。
熱血沸騰的寒門學子們衝到國子監門外便停下了腳步。
無數支箭矢搭弦,無數柄長戟平舉,都靜靜地指住了國子監的大門,學子們衝出門外,便已落入箭矢的射程內。
門外一名披甲將領冷冷地盯著這群熱血青年,他的眼神沒有絲毫感情,仿佛眼前的這些人不是國朝棟樑,而是戰場上不共戴天的敵人。
學子們愣住了,這是他們生平第一次面對軍隊的箭矢和長戟,那股撲面而來的殺氣,像一柄柄鋼刀在自己的臉頰上來回刮動,似乎只要自己再有任何異動,鋼刀下一刻就會抹向自己的脖子。
將領向前走了幾步,語氣如同隆冬的霜雪。
「我數三個數,你們在三個數之內退回去尚可活命,否則以謀逆論處,格殺勿論,家眷族人亦同罪。」
學子們的人群騷動起來,剛剛的熱血沸騰轉瞬變得蒼白顫慄。
將領不容他們思考,高舉起右手,大喝道:「一!」
學子們轟地後退一步,每個人驚恐地看著將領高舉的右手。
「二!」將領的聲音愈發嚴厲。
轟!
弓箭拉弦,甲葉撞擊,安西軍將士猛地向前踏了一步,一場屠戮一觸即發。
極度恐懼的殺氣里,終於有太學生無法堅持了,人群里忽然有人顫聲道:「我……我只是讀書人,不能連累家人。」
說完掉頭就跑,退回了國子監。
有人帶頭,那些故作勇敢的人終於也解脫了,順勢便跟著掉頭往後跑。
沒等將領數出「三」,熱血青年們瞬間血涼,百餘人跑了個乾淨。
國子監門口很快一片空蕩。
將領緩緩放下右臂,嘴角扯出一抹譏誚的笑意。
「呵,讀書人。」
…………
王府內,張懷玉親手為顧青穿戴上鎧甲。
鎧甲是玄色的,這副鎧甲還是當初萬春公主從長安派人送去龜茲城給顧青的,那一年的萬春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傲嬌公主。
腰間給顧青綁上一條五彩的瓔珞,張懷玉為他穿戴完畢,後退兩步看著顧青的打扮,滿意地點點頭。
「穿著它走進太極宮,顧青,你即將手握天下了。」張懷玉眼中閃過一抹迷醉,此時的顧青,是她無條件崇拜且甘願為他赴死的男人。
「我不想手握天下,我只想融入這天下。」顧青淡淡地道。
張懷玉張嘴剛要說什麼,殿外一陣急促的腳步奔來。
萬春披散著頭髮,神情惶急地出現在他面前,忽然用力拽住了他的胳膊,顫聲道:「聽說安西軍封城了,將士們已包圍了太極宮?你……要對天家動手了麼?」
顧青沉默片刻,緩緩道:「是的,要動手了。」
萬春眼淚撲簌而落,淒聲道:「你答應過的……」
顧青嘆息道:「我答應的,我會做到,這次不是要你父皇和皇兄的性命,而是為我主政朝堂掃清障礙,明白嗎?」
萬春哭著搖頭:「不明白,不明白,我只知道父皇和皇兄已在你的刀口之下了。」
「他們若不逼我,刀口不會落下去,睫兒,我今日若不動手,明日你父皇和皇兄的刀口一定會落在我的脖子上,我別無選擇。」顧青輕聲道。
萬春神情呆怔,一邊是她的家人,一邊是她的丈夫,雙方刀兵相見,最難最苦的人其實是她。
見萬春失落心痛的模樣,張懷玉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微微用力,將她的手從顧青的胳膊上鬆開,柔聲道:「公主殿下,你仔細想想,顧青先動手其實比你父皇先動手結局更好,至少顧青答應過你,不會殺你父皇和皇兄,但你父皇和皇兄若先動手,他們會答應你不殺顧青嗎?」
萬春仍沉默不語,眼淚流個不停。
前殿外,一身披甲的韓介快步走來,抱拳道:「王爺,將士們已包圍了太極宮,李嗣業的陌刀營已在承天門外列陣,只待王爺軍令。」
顧青沉聲道:「我馬上去承天門。」
說完顧青遲疑地看了萬春一眼。
張懷玉朝顧青使了個眼色,道:「你快去,家裡有我。」
顧青點點頭,整了整身上的鎧甲,在韓介和親衛們的簇擁下走出王府大門,騎馬朝承天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