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心辭 第二百五十一章 彌桑往事回憶錄（3）

    「誰知道呢？」十九號漫不經心地說道。

    他說：「我生活得笨拙而粗糙，煎熬著沉默晦暗的煩惱。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是一直生活在吵鬧環境裡的沉默的孩子。我討厭和人說話，不想和誰交流。我有時遇到無論什麼事情，甚至沒有遇到什麼事情，就感到不滿，在心裡默默對上天呼喊，上天啊，我們打賭，只要怎樣就怎樣的。雖然我也很清楚，這沒什麼作用，甚至也沒有對此抱有什麼期待，可是若是不在心裡如此呼喊，我也難以忍受那樣安靜的日子吧。我恨不得別人都死掉，全部去死，可我在生活中仍然是那個什麼也沒做的、木訥的孩子。我什麼都不敢做，生怕對誰造成傷害，事情就無可挽回了，徒留後悔…可是我明明沒有什麼能在乎的珍貴的東西，什麼也沒有，哪怕是我自己的生命。一些小事，都足以折磨我，變成我的夢魘來折磨我，讓我連覺都睡不好。再細微的事情，都足以刺疼我。一切苦難，哪怕不用來，我只要想一些，就能崩潰。現在讓我躺著，躺在這兒，不難受也不舒服，像個死人一樣。」

    他繼續喃喃道：「當你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大人會欺壓你，讓你難受，可是長大了以後，他們會對你好起來，但這不是因為他們忽然變好了，而是因為你長大了，有用了，他們要變老了…感情是不可信的，都不可信。」

    「我沒有什麼期待地活著，我活夠了，不想繼續下去了。我要做一個惡毒的敗類，我要用自己的惡劣來取悅自己！」說著，他忽然高亢而清澈地喊道：

    「我要變態了！」

    可是他仍然來到了這裡，來到瘋人院繼續活下去。

    我也不想活下去，可是仍然活著。

    生命是沒有意義的。再也沒有什麼比試圖尋找意義更沒有意義的事情了，除了掩飾空虛以外什麼作用也沒有。我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感情是一種付出的心意，對所愛的愛意，對所恨的恨意。我不想為誰付出什麼心意，也不愛自己，更不想去愛誰或恨誰。

    愛是什麼？擁有一件可以讓自己痛苦的事情，卻為此甘之如飴。

    愛，正如生命，唯有將其獻出的時候，我們才擁有過。

    我只是自己生命的過客，正如我也是世界和其他人的過客一樣。

    不同於其他故事的角色，因不同經歷或處境不同而心性不同，我生而心如死灰，不是受境遇的影響，只源於我自有而有、在心間滋生的純粹惡意，哀的感受。

    負擔不幸固然是困難的，擁有幸福卻更是如此。

    沒有什麼可以去愛的。為什麼要愛呢？是因為人們想要感受被愛嗎？因為害怕孤獨和落寞嗎？因為想要取悅自己的感受嗎？因為想要以此為由強求什麼嗎？

    欲望想要將對方擁有，感情想要為對方付出，二者背道相馳，卻時常交織在一起。

    人們渴望純潔的愛，是否也正像煎熬在沙漠的旅客想要緩解自己的乾渴一樣，是為了滿足自己低俗的意欲，或是沉浸於溫柔的安慰以擺脫孤寂落寞的悲涼？

    人一生追求的所愛，終究只是自己的夢幻。

    為愛而感動嗎？沒有什麼事情是值得感動的。只要足夠麻木，就足以抵擋一切悲哀。安慰都是虛假的，溫柔優美的語言無法讓現實變得美好。

    思及自身處境之低劣而又為之無可奈何，世人常尋求較自身更為低劣之處境以作比較，藉此安慰自身，此法實在人人可行而又於現實毫無益處，真可謂無能至極。一種苦難仍可尋求另一種更為不幸的苦難作為比較，只能說明苦難無窮無盡，無法讓自己變得幸福。

    人世間的幸福與不幸，後者大於前者總是顯而易見的，作為普遍規律，一種事情符合較高標準的情況總是占少數，符合較低標準的總是占多數，就像隨意一組數字裡面，高於平均值的數字占少數，低於或等於平均值的數字占多數。通常也可以看見，少數的壞事總是壞掉了整體完好的狀態。比如：一杯清水裡放入少量的墨水就足以使其變黑，而少量的清水卻無法讓深黑的墨水變清澈，甚至更多的清水也不夠；一個人如果感到身上有一個地方劇痛而其他地方完好無損，他就會感到難受，而一個地方完好無損其他地方全部劇痛，也是感到難受；安詳的時日裡我們享有寧靜悠閒的生活，也許已經活過了無數天，可是只要有一天我們失去了生命，就此死去，那就是永遠死了。

    對於現實的種種不幸，世人常以「一切都會過去的」作為安慰，而不幸或者說是痛苦也可以理解為美好事物的受到損害與逝去，因此所謂的「一切都會過去的」，也僅僅是美好事物的消逝不可追回，而不幸則無可挽回，不會因為時間的延長而得以改變。有時人們對不幸的人安慰，說：「未來還長。」但也只是我們的生命在此不幸之下延長更多的時間。無論我們如何淡漠、不在乎，甚至是遺忘，可是過去的事情都無法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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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與人之間並沒有真正的彼此理解。

    也許，想要被誰理解，本身就是一種愚蠢。想要被誰怎樣地去在意，都是一種愚蠢。

    當我感知到不幸的時候，他人卻否定不幸的真實。

    那些卑鄙的論調，比如：「這是裝的」，「其實沒有什麼」，「只是想多了而已，是過於豐富的意識。」唯有這些意識或想像是真實的，現實的事情，哪怕整個世界，都只是現象的變化。

    那是一種灰暗無力的窒息壓抑著，不想以憂鬱來形容的憂鬱，也不反駁，默然承受著悲哀的恥辱。

    人世間固然存在種種不幸與苦難，人們仍以種種美好事物的存在作為值得我們心存憧憬的緣由，就好像如果世界美好或者世界雖有黑暗卻因有美好的存在，就值得我們珍惜或嚮往，並為此而活下去，或者是我們對待美好應當不要像對待醜惡一樣加以否定。

    美好的事物固然存在，卻加深了我們的悲哀；相信美好的願望，正是我們受之不盡的苦難。

    哪怕世界美好，也依舊不值得活下去。

    何況，世界充滿了苦難和不幸，還有許多卑鄙惡俗的小人物總是擺出一副得志猖狂的醜陋姿態來自鳴得意，若是再逢時運不濟，負擔的苦難也日益趨之於沉重，痛苦更深，活著也只是不幸與更加不幸罷了。

    死亡並不痛苦的，是生命對死亡的排斥在加深我們的痛苦，若非本能以欲望、恐懼、痛苦、希望，諸如此類的感受卑鄙地將我們奴役，從而心甘情願地忍受長年之災，加之世俗對自殺的譴責呵斥，我們何以受其煎熬而不得解脫？

    我的心靈充滿了頹廢、消沉的意識，縱使苦難未來，我已心生悲哀，靈魂根植於不幸的大地，充滿淒涼，從不綻放洋溢光輝的絢爛之花。

    我沒有幸福的感受，也不嚮往愛與被愛，不在乎自己或其他的事情…嗯，就如此活下去吧，直到有一天，我的疾病奪走我的生命，或者也可採取其他的方式來結束我的生命，結束吧，結束吧…

    我的病痛就不能發作得更猛烈一些嗎？

    在發作的病痛中，我感到意識朦朧，自己變得昏沉虛弱，靈魂變得透明、輕盈，好像軀體將要被遺忘，偶爾動了幾下，確定自己依舊存在於一個軀體的外殼下，眼瞼變得沉重，頭部被塞進了腫脹沉重的疼痛感，並不強烈卻清晰，呼吸微弱但並不滯塞，視野里的一切都單純起來，感受到自己脫離了軀體被一種純潔容納。

    倘若任由極致的痛苦恣意肆虐，自己坦然地接受，正如被一隻野獸或攝人心魄的魔鬼撕咬，靈魂的破碎像是蛛網絲一樣地蔓延，或者是在深遠冰冷的海洋迴響起空靈悠遠的鯨鳴，感受在混亂的迷途平靜地清醒，仿佛擁有了第二種視覺，能窺探到另一個明亮的新世界，柔美的夢幻，格外純潔，充滿了自己和世界的完美和諧，如此美妙，豈不遠勝於世俗間權力、金錢、美色、名譽乃至生命所能賦予的一切歡樂？

    死亡的神聖純潔也遠勝於生命的種種憂慮，更富有靜謐優美，充滿溫柔迷人的嚮往。

    雖然我對於痛苦和舒適，以及生活的一切動靜都擁有清晰的感知，卻沒有對此滋生感情。

    我仍過著寧靜的日子，若是窗外下起一陣小雨，輕輕地拍在玻璃窗上，我可以在自己的房間讀書。一粒粒雨珠落下清純圓潤的音色，起初是混亂的，很快就變得富有韻律，以一種均勻輕快的節奏，分不清遠近地躍動起來。

    下起一陣溫柔小雨的時候，總是讓我覺得外面的天空以及所有的世界都柔軟起來，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

    我可以在這樣的時候去十九號的房間，他慵懶而平淡，對我說：

    「我現在蹉跎時日，仍覺得光陰匆匆，時間飛逝，為此而煎熬煩惱。」

    雨水落在他的房間的玻璃窗上，從這兒，能比我所在的房間更清晰地看到外面街道的景色。

    我和他仍舊極少說話，沉默依舊是我和他的交流方式。

    雨停的時候，已是傍晚，落日的黃昏也不太清晰，顯得清冷而光暈內斂。我在街道散步，一步一步地丈量著夜色的長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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