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花廳位於府衙後衙的北邊,一共是三間屋,建造得軒敞明亮。正面牆上掛著朱紅泥金大匾,上書「清心寡欲」四字。大匾下乃是一張大案,大案兩邊有兩張楠木交椅,下頭俱設腳踏,此時正空著,只垂手侍立著兩個年輕小廝。
東西兩邊壁上掛四軸書畫,都是當地名家所作,一邊是潑墨山水和清風白鶴,另一邊則是歲寒三友和牡丹圖。兩側各設八張椅子,這會兒一多半上都坐著人。這些縉紳往日都是常來往的,中間甚至不少還有拐著彎的姻親關係,因此這座次排得整整齊齊。方家自然而然占了第一,其餘的則是一溜排下來,各自吃茶等候,縱使交談也都是壓低了聲音。
山東地廣人稀,這些縉紳都是坐擁無數良田的大地主,可這年頭靠田莊過活終究不是生財之道,因此他們各自都占據了幾樁賺錢的行當。像方家涉足鹽業,往北京販賣果品,還在山西潞州經營綢緞生意。伍家在本地開設有好些酒樓飯莊,更兼經營著各州府幾座有名的青樓,私底下還有好些見不得光的營生。總而言之,安分當地主富家翁的只有寥寥兩家,但即便是他們,也都感謝先頭官府那雷霆萬鈞之舉。
這要是白蓮教泥腿子真的鬧騰了起來,他們的家業產業豈不是要大大遭殃?
伍家的當家乃是一個彌勒佛似的胖子,因在家中排行老三,大名就叫做伍三榮。上頭兄長卻短命夭折,正支卻只有他一個,這諾大的家業自然就歸了他。他這大胖子原本就怕熱,在這兒坐著又不好啪噠啪噠搖扇子,更沒有下人打扇伺候,不一會兒,那一條松花色汗巾就幾乎能揪出水來。
無奈之下,他只得對上首的方青低聲問道:「方老弟,咱們是不是來得魯莽了?這兒畢竟是府衙,欽差大人他們分明是住的青州驛,他們會不會覺得咱們不恭敬不誠心?還有,我從來沒有和宮裡頭的公公打過交道,待會兒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
伍三榮如今三十五六,雖說識字,但對於經史之類的學問卻是睜眼瞎,平日見過的官員不少,可他也就是在山東之內名號響亮,哪裡和宮裡人打過交道?
方青卻和這個看似鄙俗的胖子交情不錯,當下就笑道:「放心,若是不能見早就有消息來了,不會讓咱們一幫人在這兒坐等。小張大人不是擺架子的人,咱們雖說不知道他這個欽差來這兒做什麼,但左右不過是殺人和安撫兩件事。殺人咱們幫不上忙,但要說安撫,不是我誇口,咱們這些縉紳說幾句話,那還是有人聽的。今天不論小張大人說什麼,咱們都先應了再說。至於宮中那位公公,揀好聽的說就是了。」
「方老弟說的是!」
伍三榮忙不迭地點頭,總算是安心了,捧起茶盞呷了一口,身上仿佛也不那麼熱了。就在他決定耐心再等等的時候,外頭檐下的一個差役忽然高聲嚷嚷道:「欽差大人到!」
隨著這一聲喝,屋子裡的人慌忙丟下正說了一半的話,正喝了一半的茶,紛紛站起身來,爭先恐後地湧出了門去。不管怎麼說,他們也是來求見的,怎麼也不好在花廳裡頭大搖大擺地坐等不是?
及至到了外頭,眾人便看見了身著天青色小雜花紗袍的張越,然而,相比前頭那個身著大紅袷紗錦袍的年輕太監,張越那一身打扮便顯得寒酸得緊。來不及研究什麼主次的問題,一個個縉紳全都是五體投地拜了下去。由於山東之地鮮少有什麼欽差之類的人物,因此那聲音免不了參差不齊,但身段卻一個比一個放得低,臉上一個比一個恭敬。
陸豐此時心情極好,前頭在濟南府摘了一大堆官員的烏紗帽,儘管中間挨了罵,但總體而言卻辦得乾淨漂亮,那志得意滿就不用說了。青州府這邊分明是張越為主,他不過是陪襯,可張越事事都不曾丟下他,就連接見縉紳這等好事都讓他打頭,他那滿足就甭提了。得意歸得意,他總算還沒有忘形,此時便停住腳步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張越,虛手讓了一讓。
這時候,張越方才笑容可掬地說:「各位請起。」
坐在花廳的主位上,張越少不得又打量了一下這些人,認出其中有不少是曾經在過年時來送過禮的角色,心裡便有了計較。雖說這一次夏糧收成還算勉強,但入夏以來至今不曾下雨,再加上先前白蓮教這一鬧,若不好好設法,之後再釀成民亂也並非不可能。見一群縉紳個個都說著漂亮的頌聖話,又是連綿不斷奉承逢迎,他忽然伸手壓了壓。
「陸公公和本官乃是奉聖意而來,原本三日之後監刑完了就走,但如今青州府雨水極少,眼看入夏以後少不得又是大旱,實在是讓人揪心。雖說此次一舉擒獲教匪數百,讓蠱惑民心者無立足之地,但若是大旱之後這些人死灰復燃,再次禍亂民心,則青州一地又要不安了。各位都是本地的大族,應當知道民心向背,這當口也應當出力才是。」
但凡本地縉紳早就習慣了官府的種種攤派,再加上他們一大群人自己送上門來,心中都算計好了該說什麼話該幹什麼事,這會兒張越這麼一開口,儘管有些出乎意料,但誰也不想讓兩個殺人欽差對自己有什麼惡感,紛紛滿口說願意出力。
陸豐起初被張越把名字放在前頭,心裡正高興得意,壓根不覺得這事情有什麼不妥,因此張越怎麼說,他就在旁邊附和。直到幾個縉紳應承了趁著夏忙之後的空檔修水渠堤堰,聽從官府分派維持糧價,他方才皺了皺眉,心想自己這回下來就是為了殺人的,水利糧價之類的勾當關他屁事?
心裡嘀咕,他卻直到傍晚回了青州驛用過晚飯,方才派人把張越找了過去,直截了當地問道:「小張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辦完事就走,管那麼多幹嗎?」
「陸公公,若是咱們這兒殺完人之後回京,沒過多久山東又有民亂,皇上一怒之下,指不定要怪罪咱們辦事不力。」張越隨口一說,見陸豐一下子僵了臉,他便笑道,「放心,這事情我不過是起個頭,剩下的自有官府和那些縉紳去辦,不用咱們操心。」
小時候家裡窮的時候,陸豐還當過流民,自然知道這一旦民亂是什麼光景,遂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朱棣的脾氣素來是說風就是雨,萬一有什麼閃失遷怒到他身上,那就實在划不來了。當下他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但心裡仍有些芥蒂。
這宮裡如今常有中官出去當欽差,少不得都有些油水,先頭他在濟南府停留時間短也就罷了,這一回到青州居然也沒人送禮。這沒好處倒是其次,他這回出宮不少太監都是羨慕不已,要沒一點收穫,回頭豈不是被人笑話!
陸豐心裡正痒痒難受的時候,一個小太監卻躡手躡腳從門外走了進來,見張越還在便在一旁角落裡站了不吭聲。瞧見這光景,張越心中哂然一笑,索性藉口另外有事起身告辭,待到院子中,他便漫不經心地回頭瞥了一眼。隔著那層斑竹簾,影影綽綽地就能瞧見那小太監正在陸豐身邊點頭哈腰似的稟報什麼。
他的院子就在隔壁,出了這邊院門,順甬道走上幾步就到了地頭。一進院門,他就看見胡七四人正一排整整齊齊站在那裡,不禁愣了一愣,隨即就笑罵道:「既然回來了就在屋裡頭等,誰讓你們杵在這兒立規矩?怎麼,上頭不要你們了?好了,都隨我進屋說話,否則人家還當我不近人情,身邊人才回來就在院子裡罰站!」
胡七等人面面相覷了一會,見張越進了屋子,他們連忙跟了上去。雖說他們被袁方派到張越身邊隨侍,但畢竟都想著將來補入錦衣衛。這負責偵緝的錦衣衛和入值宿衛的錦衣衛原本就不同,並不一定要出身功臣子弟,誰能想到,皇帝忽然會萌生出設立東緝事廠的想法?這當口袁方若是在錦衣衛安插私人,這應景就是最大的把柄,他們也少不了倒霉。
由於此行出來乃是公幹,張越自然不能帶丫頭,因此屋裡便是連生連虎服侍。連生打起帘子請張越進屋,等到外頭那四個大漢魚貫而入,他就朝連虎打了個眼色,兄弟倆腳底抹油溜出了屋子,卻是在門外十步遠處昂首挺胸地當起了看門神。
「大人,先頭不是咱們不願意留下,而是……」
張越卻擺擺手打斷了胡七的話:「先頭的事情就不用解釋了,我知道袁大人自然有為難之處。我只問如今,你們這一回來,究竟是臨時給我打打下手,還是準備長留?」
「咱們來之前袁大人吩咐過,以後他和咱們四個再無關聯。」說出這話之後,胡七又深深吸了一口氣,「袁大人給了咱們三條路,一是去掌管一家可靠的鋪子,二是收服整頓北京的地頭蛇以供日後使用,三就是來跟隨大人。咱們四個經商不擅長,也不想再和那些欺軟怕硬的鼠輩打交道,全都願意來跟隨大人。」
袁方還真是奸猾,這樣三條路擺在面前,未來前途如何自然是不問自明!儘管心裡頭還有那麼一點疙瘩,儘管知道這四個人如今還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自己人,但用人之際,張越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既然你們回來了,那有一件事我正好交給你們去辦,也讓我看看你們這些候補錦衣衛的本領。不過,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我的規矩很簡單,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直說,不得陽奉陰違。」他說著又屈下了一根手指,沉聲道,「第二,有什麼難處儘管和我說,不得擅作威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