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東道在限田令發布二十日後,又發布了一條『勸商令』,這回是向全民發布的,在各縣州內的主要地段皆貼有通告。內容主要如下:
一、江南東道放開一切海禁,允許民間進行海外貿易,金陵府將在瀏河港設立瀏河巡檢司,統一管理海外貿易,從陸路出境的貿易也歸瀏河巡檢司管理。
二、鼓勵大戶從商,對大戶從商者凡在江南東道主動退出土地的給予商稅上的減免,凡有償退出一頃土地的則給予一年商稅減半,而無償退出一頃土地的則給予一年商稅全免,以此類推,但最多不超過五年。
三、金陵勤政院將擬定禁商和限商物品名冊,凡不在名冊中的物品皆可任民間隨意買賣。
四、市舶監負責國內貿易的管理,資本在一千貫錢以上的商家無論新舊,只要有店鋪在江南東道的,皆需到金陵市舶監進行登記。
五、各級官吏及直系家人嚴禁從商。
六、取消官府各種匠戶的限制,各匠戶在完成官府的定貨後,皆可自由將其產品上市買賣。
七、金陵勤政院已經將從商細則發到各縣,欲從商者可到各縣衙索取。
和限田令相比,勸商令可謂波讕不驚,除了那些需要重新去金陵登記一番的大賈們咕噥一句外,就是升斗小民們的熱論了,這幾個月來,所有的人都繃緊了神經,任何從金陵府傳來的消息都異常讓人注目。
丹陽縣是臨近潤州的一個望縣,土地稠密,人口也突破了五萬戶,縣令張千嚴約四十歲,是原門下侍郎張倚之子,因生來較愚鈍,屢考不上功名,最後受了父蔭,得了個從七品的司農寺苑副監的閒職,三年前升做丹陽縣縣令,幾年的政績乏善可陳,都因占一條『恪勤匪懈,之善,均得了中中考,保住了丹陽縣縣令之職。張千嚴本人的永業田在老家,在丹陽也有職分田六十畝,限田令一出,他是第一批將土地上繳的三十名官員之一,反正家境寬裕,也不在乎這幾個田租,這一來倒給他拿到一條『清慎明著』之善,這個意外之喜讓張千嚴樂得幾夜都睡不好覺。
張千嚴有個愛好,就是喜歡泡茶館,聽書或聊天,每日公務稍閒便往茶館裡一坐,泡壺好茶、點幾碟細點,美其名曰:「善聽民意」,往往有人尋他時,手下只消說一聲大人『善聽民意』去了,大家自然就知道了他的去處,他常去的茶館叫「日曜日」(唐朝以七日為一周,分別命名為月火水木金土日,現在在日本尚存這種曆法),是全縣最大的一家,因他是常客,又是一縣之令,所以茶館一直給他留了個靠窗的雅座,張千嚴在茶館裡倒是從不擺官架子的,和尋常茶客一樣,落個清閒自在。
這天和往常一樣,上午處理完幾件公案後,張千嚴心又開始痒痒,便和縣丞打了個招呼,徑直便來到『日曜日『茶館,早有小二眉開眼笑的替他引上了二樓,張千嚴突然瞥見自己常坐的雅座對面已坐了一人,他正要問小二,小二卻搶先說道:「那位爺說是老爺的舊識,所以掌柜就讓他坐了。」
張千嚴一怔,繞到那人的面前,果然是有些面熟,卻又想不起是何處見過的,他知道自己愚鈍,忘記熟人是常事,便笑著一拱手說道:「這位先生,我們好象見過。」
那名中年文士微微一笑說道:
「我們自然見過,是在長安,在下姓白,與張大人曾有一面之緣,張大人可有印象?」
張千嚴想了半天,也沒想起自己見過的人中還有姓白的,只得抱歉地笑笑,推說自己忙於公務,把此事給忘了。
「白先生請坐,本來你坐的這個位子是早有人預定的,既然白先生是舊識,就不管他了,在這裡不用叫我大人,稱我先生即可。我想問一句,白先生可是從長安來?」
「去年初還在長安,後來便來到了江南?張大人,不!張先生何有此問?」
「現在應是長安的『曲江流飲』文會正酣之時,真是很想念啊!我雖然文才不高,卻十分喜歡此會,家父在世時,年年帶我去參加,白先生莫怪,聽到長安舊人,故有些失態。」
「不妨,我也是時常懷念長安,但江南客老,也讓我不舍離去。江南現在在全國頗為有名,張先生可知為何?」
「自然是限田令一事,天下誰人不知?」
「張先生是怎麼看此事的?」
「我有什麼可說,上司有令自然遵從,先生為何問此事?」張千嚴雖然愚鈍,但也是久在官場,他突然對這個姓白的故人起了疑心,正再問之時,突然從旁邊走過來幾個老茶友,將張千嚴團團圍住。
「我們正擔心張大人最近不來呢!張大人,你可要為我們做主啊!」
張千嚴見到他們,頭不由大了幾分,他們都是丹陽縣有頭有臉的人物,平時也愛到這茶館一聚,若擺官架子不理吧!又都是平時常見的熟人,不好不睬。
「王掌柜,你福星酒樓一向生意興隆,又會有什麼冤屈之事?還有陳大官人、李大官人、趙大官人,你們又會有什麼須要我做主的事?」
只見那個王掌柜首先說道:「張大人,我們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可這個限田令一出,可真就要了我們的老命,這不明擺著要搶我們的家產嗎?我雖在縣城裡有個酒樓,但老家還有幾頃地,按規定都要交出去,只留給我十畝地,我以後這可怎麼活啊!」
「還有我,我在縣裡沒有產業,平時就靠老家的幾塊地收租過活,可這一下子全沒了,只給我和兒子一共三十畝地,老天啊!這還有沒有公理王法!」
白先生在一旁十分有興趣地看著,他倒要看看,這個縣令是怎樣處理這件事的。
「還有我,張大人,我和王掌柜的情況一樣,雖有個米鋪,但那是最後要交給兒子的,我就指望靠鄉下的那幾畝田來養老,這下子可怎麼辦?張大人一定要替我們做主。」
「那你呢?趙大官人,你是沒多少田的,怎麼也有勞騷?」
「張大人,你知道我是開當鋪的,雖然我沒有田,但我手上有不少田地的當票,這一下子禁止土地買賣,我這些當票豈不是全賠了嗎?我也算看透了,最近打算收拾家產,遷到別處去。」
張千嚴看看這,又看看那,最後嘆一口氣說道:「我說幾位,你們都是丹陽縣有名的士紳,全縣都在看著你們呢!你們怎麼把自己的事全推到我這裡來。其實我看問題也沒有這麼嚴重,就說你王掌柜吧!你去年不是捐糧得了個雲騎尉的勳爵嗎?你就把酒店交給兒子打理,自己算個丁戶,也有一頃半的土地啊!雖然損失一點,但也有補償啊!你說是不是?再說陳大官人,我知道你是全縣第一地主,擁有田不下五百頃,象你的情況完全可以從商啊!交出去土地,換來五年免稅,我要是你就做米生意,以後江南的糧價一定低,販到北方去,完全可以賺大錢。李大官人也是一樣,完全可以從商;至於趙大官人,你就別給我打小九九了,你手上的地完全可以交給官府拿補償,以你的刻薄,拿到補償絕對大於你所當出的價錢,至少一錢不損,我說得可對?你們幾位說是不是這個理?再說我也會給諸位寬限到最後期限的。」
「可是祖傳的土地,怎麼能輕易放棄,我死後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白先生見張千嚴人雖有點愚笨,可在此事上卻毫不含糊,說得十分透徹,可見此人也有另外一面。他見幾人還是一臉沮喪,纏住張千嚴不放,便笑著出來打圓場道:
「我聽說獲勛者也可多獲土地,各位為何不爭取獲勛?」
「這位是我的一個朋友,白先生,也是那個、那個生意人,消息十分靈通。」
「這位白先生,怎麼能獲勛?我只聽說去年捐糧可獲勛,後來便再沒有消息?」王掌柜急忙追問道。
「我有一個朋友在金陵勤政院,我聽他說馬上就有授勳的標準出來,如辦義學、施孤寡、捐糧米,總之只要做善事就能獲勛,但這次授勳卻不是終身的,需按期評考,也就是說,你的善事得常做。」
打發走眾人後,張千嚴突然緊盯著這個白先生厲聲問道:
「你究竟是何人?怎麼可能知道未發之令!」
白先生用茶水在桌上寫下「白志貞」三字,便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徑直去了。
後面只留下張千嚴跌坐在椅子上,臉上不停地流著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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