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凡卻覺得自己的神智從未這麼清醒過。
他聽見階下群臣驚呼陛下,大抵是擔心他這一瘋留下風雨飄搖的半壁江山,叫他們連倒戈的時間都不曾有。
張子凡止住了笑,他覺得喉頭有一股腥甜的熱氣在涌動,他知道那是一口逆血正頂在那裡,只是他清楚自己此刻不能吐血,這一口血吐出來便是吐出了這王朝最後一點稀薄的氣運。
他強行咽下了那口血,而後又低低笑了起來。
「好,好。」張子凡聲音幾分嘶啞。「亂臣賊子,自然是人人得而誅之。只不知漠北使臣送上這逆臣頭顱,所為何事?」
那使臣其實也不過是李絳瓔隨便從漠北八部之中挑出來的一個年輕人,自知大概是有來無回可惜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在李絳瓔的手上,因此雖然唬得臉色煞白,也不得不強自鎮定地按著李絳瓔為他寫好的劇本走下去。
雖說是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但若是表現得太狂妄了些,大抵這也是一句空話。
他道:「陛下說了,今日是他,來日便是您。」
果然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群臣登時叫罵起來,紛紛指責他邊陲蠻夷不自量力。
但竟一時間沒人提出要將他下獄或是問斬。
張子凡聽得分明,對這些人心中所想更是明白得很,他在心底冷笑,又覺得有一絲悲涼。
是了,這些人都等著一條退路,哪怕是漠北的一個小卒站在這裡,他們也不敢說出將人命留下這話。
不過留下這小子的命,倒也沒什麼用處。
「是麼?」張子凡微笑了起來。「漠北派你這麼個小孩子來,看起來是當真無人了。無人之地也敢放這樣的大話,怕不是你們的小皇帝在白日做夢。」
他慢條斯理道:「他說下一個是我,那我便說下一個是他,就這麼回你那小皇帝去吧。」
語氣是十足的輕慢,但是他心頭卻是沉甸甸的一片。
他很清楚,自己這帝國當真日薄西山,如今獨木難支了。
李星雲一死,餘下的不良人便再不為他所控,他如今身後只有一個天師府,竟隱約顯出了獨木難支的情態。
張子凡暗暗咬牙。
他就不信這天下大勢,是一定要受制於江湖高手!
退朝之後,群臣散去。張子凡揮退了要收拾狼藉的宮人侍女,大殿之中便空無一人。
他獨自一人坐在那裡,竟難得露出了一點疲態。
張子凡闔目,思索著如何將這消息告訴陸林軒。
良久,他站起身來,走下玉階。
張子凡彎下腰,將宮人不曾撿走的頭顱拾起。
那當然是一顆早已冰冷的頭顱,血也不曾流了,只有面上那些宛如裂紋一般的紫黑色紋路蜿蜒其上,仿佛只要輕輕一碰這顆頭顱便會沿著那些紋路變為碎片。
何其相似。
他曾見過這樣的死狀。
在李嗣源身上。
只李嗣源面上的那些裂紋是金色的,因為那些毀滅李嗣源體內經脈叫他爆體而亡的內力是李嗣源至陽至剛的天罡訣。
那麼,又是誰的內力殺了李星雲?誰有這樣磅礴又陰邪的內力?
殿門敞開,張子凡眯了眯眼。
陸林軒一陣風似的跑了進來。
「我聽他們說——」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陸林軒看見了張子凡懷中那顆熟悉又陌生的人頭。
她從未見過李星雲如此猙獰的模樣,當然也不曾見過自家師兄以孤零零一顆頭的情形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陸林軒往前走了兩步。
她張了張嘴,但沒能發出聲音。
最後,才顫抖著從齒縫裡擠出兩個字來。
「師兄。」她低低道。
而後她終於又挪動了腳步。
「師兄。」
李星雲當然不能再回答她。
陸林軒雙膝一軟,踉蹌倒地,她看見了地上灑落的石灰,也明白了李星雲的頭顱是如何被送來的。
她抬起頭來,問:「是誰?」
張子凡不答。
「是誰?」陸林軒又問了一遍。「是漠北人?漠北誰有這樣的魄力?是李絳瓔?」
一個聲音冷冷傳來。
「是李存禮。」
姬如雪不知是何時來的,她站在大殿門口,臉色是雪一般的白,眼圈卻沒紅半分,想來是早已經知道了李星雲的死訊,在最初的悲痛欲絕之後已經緩過神來。
可笑的是,如此死別,並非是第一次。
從前便有這樣一次。
那時,她以為自己的眼淚是已經流幹了,可人是奇蹟一般的死而復生站在她面前,相見而不肯與她相認。
這一次呢?
這一次他李星雲還會不會從什麼地方忽然冒出來,說這只是他的一個替身?
姬如雪大踏步上前,將李星雲的頭從張子凡懷中奪了過來。
張子凡並未與她爭搶便鬆開了手,他的神情很空茫,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姬如雪用力地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李星雲的臉,但卻不曾從上面尋到任何易容的痕跡。
「這一次是真的。」她低低道,語氣篤定,然而幾分虛弱。
世上只有一個李無名。
便是李無名,也不會與他如此相似。
而這世上,也是沒有天衣無縫的易容之術的。
這是李星雲,確鑿無疑。
李星雲真的死了。
「我要去報仇了。」她道。「祝我好運。」
乾脆利落,不曾有一絲猶豫,也不曾想過自己此去是否能夠成功。
只是李星雲死了,所以她要去報仇,僅此而已。
她抱著李星雲的頭,似哭似笑,問:「你要安葬他嗎?」
張子凡道:「我想找到李兄的身子。」
姬如雪無力地一笑。
「李存禮當初在這上頭吃過虧,你猜這一次他會如何?」
張子凡沉默一瞬,道:「挫骨揚灰。」
「剩下這一顆頭顱已經很好了。」姬如雪垂眸看著,道。「爆體而亡,大抵很痛苦吧。可他若是亡魂不曾滅,為何不來見見我?」
「我還有很多話,不曾與他說。」
張子凡咬了咬牙,道:「我想讓他......走得安穩些。」
屍首不全的例子,從前也是有過的,只是孫權到底沒把關羽的身子給燒成灰燼,叫關羽有了兩處陵墓,而今李星雲的身子成了飛灰,頭又是亂臣的名號,陵墓是一個也立不起來了,只木質的身子算不得什麼,要塑便塑一尊金身與他。
喜歡李存禮:糟糕,我變成了大唐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