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從背後照在李存禮的身上,叫他周身像是有一層輕煙一般。此刻他的神情森然,像是地獄之中回來的修羅惡鬼,那神情看了叫姬如雪不由得有些心悸。
她自問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無論遇見什麼樣的險境都不曾退卻過。
但現在,她面前站著的這個人對她說,她贏不了他。
若是旁人對她說這句話,她是應當嗤之以鼻的。
但是李存禮。
這個曾經幾乎命喪於她素心劍之下,而今卻又重新攪弄起風雲的傢伙,這個曾經被她視為陰險小人,卻是在某種意義上救了她生母,而今又擺明了不會以她母親性命相要挾的人,似乎已經不能以過去的目光去看待。
或許,人都是會變的。
李星雲正逐漸變成一個她不大認得的模樣,而李存禮——李存禮,不也是一樣麼?
姬如雪想要把劍收回來。
她的劍鋒第一次有了退意。
不是因為面對了不可戰勝的強敵,這樣的情形姬如雪曾經遇見過許多,但那時候她並不害怕,也不想讓自己的劍生出半分退意。
只是因為,她似乎沒有了揮劍的理由。
「你是白費力氣,他也是一樣。」感覺到掌中劍鋒的走勢,李存禮就勢鬆開了手,微微一笑。「周姑娘,你曾經是個聰明人,希望今後也是。」
「他不會退縮,而我,會陪他到最後一刻。」姬如雪淡淡道。「你不必費盡心思挑撥離間,那沒有用。」
「是麼?」李存禮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擦拭自己的手掌,反問道。「可我覺得,很快他就不會再把你留在他的身邊了。無論是因為他大勢已去不願拖累你,還是他已經不能再信任你。」
他笑吟吟注視著姬如雪,那笑容幾乎可以說是在蠱惑人心,但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叫人不得不信。
這正是他請姬如雪入局的高明之處。
姬如雪其人,可以說是軟硬不吃,可偏偏她也不是那等腦中只有情愛的女子,她胸懷之中是有天下的,從前李星雲看上去的確是胸懷天下的時候,他們可以志同道合,但如今的李星雲,只會叫姬如雪感到茫然和痛苦。
李存禮在催化這種痛苦。
他要叫姬如雪明明白白地看見,她所喜歡的人早已不是曾經的模樣,要把一切真相血淋淋地撕出來,問姬如雪一句,值得麼?
為這樣一個人,值得麼?
那也是李存禮在多年之前,幾乎要去問自己的一個問題。
大哥當年的鴻鵠之志,到後來似乎也變了味道。若是在二十年前,李嗣源絕不會與漠北合作,更不要說打起了燕雲十六州的主意,他便是輸也一定要輸得光明正大,不會在史書上給自己留下一個裡通外敵的名聲。
但後來,那唾手可得的皇權還是把他逼瘋了。
李存禮不曾問過自己值不值得,他怕得出一個自己也不肯接受的答案,幸而曾經的一切都已經葬送在了西宮,所以現在他可以對著一個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人,逼著她捫心自問一切是否值得。
跟著一個面目全非的人,是否值得。
姬如雪注視著李存禮。
她當然也知道,李存禮說的都是實話。
「是麼?」她輕聲問道。
而後,她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抹笑容。
那是個極盡諷刺的笑容,本應該出現在勝利者的身上,今夜的李存禮沒有露出這樣的笑容,這個似乎已經被逼到山窮水盡地步的姑娘,卻露出了這樣一個笑。
她說:「我連生死都置之度外,難道還有什麼能動搖我?」
她的語氣也是一樣的譏嘲。
「我同你不一樣,李存禮。」
「你做不出的選擇,或許我能做出來。」
這話說完,她自己其實也有一瞬的愣怔。
她在說什麼?
當年李存禮做不出的選擇,自然是面對李嗣源要割讓燕雲十六州時也不曾狠下心說一個反字,從前她也以為那是李存禮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現在看來卻並非如此。
而如今她若是能做出這樣的選擇,她又會做什麼?
難道,真能讓李存禮看了笑話去?
她心底有了一點冷意,絲絲縷縷地纏繞而上。
不,這絕非她想要的。
她一定能勸李星雲回頭,若這天下真能夠太平,她與李星雲遠走高飛又何如?李絳瓔也一樣是李唐後人,也一樣能夠善待不良人,不良人的傳承不會斷絕,天下也將重歸大唐,這不正是袁天罡和李星雲想要的?
雖然李絳瓔是一個女人。
可是女人與男人,有什麼區別呢?
已經有一個則天大聖皇帝在前,告訴他們這天下男人坐得女人也坐得,而且女人做來,沒準要比男人更好。
姬如雪強捺下心中的紛亂思緒,一閃身便已經消失不見。
李存禮沒有去追,他只是繼續坐在屋頂,看底下紛紛擾擾的人群。
從前他做不到這樣隔岸觀火。
而今,總算是能做到了。
耳畔又有風聲。
今夜的不速之客,似乎是有些多。
李存禮微微挑眉,看向來人。
是李存智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也竄了出來。
「六哥。」他笑吟吟道。「先前我可看見那姑娘同你交手了,留下她不難吧?」
他拍了拍李存禮的肩膀,一副賊眉鼠眼的模樣。
「你跟她不也要算得上是——連襟?可別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李存禮身子一抖,將李存智的手給抖了下去。
他的眉眼依舊淡然。
「一派胡言。」他道。「我只是等著這對苦命鴛鴦給我演一齣好戲罷了。」
同病相憐?
不,他絕不會這麼以為。
世上哪來的什麼同病相憐,人和人總都是不一樣的,他和姬如雪從前勢成水火,以後也不會握手言和,今夜所說的一切,不過是為了看來日的好戲。
不過,方才那連襟兩個字,的確是叫李存禮多了一點慌張之意。
他沉吟了片刻,轉過臉去看李存智。
李存智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看著李存禮道:「六哥?」
李存禮道:「從今往後這兩個字,不要在旁人面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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