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早知道李嗣源這個李字乃是得來的,不過那到底也是一個李字,雖說千百年來皇帝是換了不少姓氏,可是在那些個一天書也沒讀過,只當皇帝老兒每天拿著金鋤頭鋤地的老農們來說,皇帝是一個太過高高在上的詞兒,皇帝就該是他們那一家的事情,旁人都夠不上名正言順,當然於他們而言誰做皇帝日子都還是一樣的過,所以聽說了皇帝不是姓李的也不過是哦一聲就接著去種自己的地。
還須得是有自己的地可種的那些人。
而那些有些權勢在手的人聽了這話所想的可就是另一件事了。
這天下人都奉李氏為正統,不是因為他真的受命於天,而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在天下人眼中是便是正統,誰想要推翻都要冒著被千夫所指的風險,所以每個想要當皇帝的人都想要得到天子的首肯,那個讓渡權力的過程便是給天下人看的,也是給旁的虎視眈眈的對手看的——從此以後正統便在我的手中,你們要造反,先想一想史書刀筆。
所以不知情的,看著李嗣源是大權在握,又是從監國變成了這天子,自然顯得是名正言順了很多,如今卻說這李嗣源乃是個假的,便是平地一聲驚雷,把人都嚇個跟頭,嚇過之後各人心中卻又都活泛了起來,心想假的都能變成真的,如今若是又有一個真的呢?
這真的乃是遠在天邊而近在眼前,正是這之前的齊王徐知誥,如今的南唐皇帝李昪。單說李昪也不過是個不知真假的李唐宗室,可李昪身後站著的這一個,卻是根正苗紅得很,乃是那昭宗之女。
地牢裡總混雜著血腥味和腐肉的味道,不算是令人愉快。
但李存禮站在這裡,周圍的髒污半點沾染不上他的白衣,他的神情也是欣喜萬分的,恍若不是身在這地獄一般的牢房之中,而是在什麼極樂之境。
他微微笑著,看向那個被鎖在地牢之中的人。
那個人想來是已經被關在這裡很久了,渾身上下再找不到一塊好肉,真真詮釋了什麼叫做形銷骨立,然而那雙眼睛卻是冷醒而不肯有半分屈服的,眼神也猶如兩把利劍。
「半年了。」李存禮的聲音很輕,像是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每個字都淬了毒,又每個字都是那樣的快意。「已經半年了,你的大帥可曾想過派人來救你?原來你堂堂不良人的總舵主,在他心目中也不過如此。」
「是啊,半年了。」三千院的聲音已經變得有些嘶啞,但他的語氣還是鋒銳如刀。「半年了,你依舊不肯給我一個痛快,看來你屬下的慘死,對你來說也不算什麼。」
李存禮沒有半分被教唆了的意思,這樣的話三千院在半年間已經說了很多,他聽得耳朵幾乎都要起了繭子,誠然,他每聽一次心中都要燃起一次怒火來,只每一次,都被他生生壓了下去。
還不到最後。
三千院這顆棋子的作用,還遠遠沒有發揮完呢。
雖然每一次,他都會想到巴爾是如何無聲無息地死去,麵皮被人剝下來做成一張面具,想到巴戈死的時候是如何受盡折磨,以至於唯一完好的那顆頭顱之上殘存著的是那樣痛苦的神情,他還一直以為那是因為她不願接受自己的死亡......
李存禮從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好人。
但那都是他的屬下,是他一手提拔出來的屬下,他要他們的命是一回事,旁人要對他們動手就是另一回事,這個仇他當然會報——只不是今天。
不是今天。
李存禮冷冷地笑了起來,他伸手捏住了三千院的脖子。他並未用力,但是三千院臉上已經出現了痛苦的表情,因為他已經不能夠承受這樣的痛苦。
如今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是反覆被割開而後癒合的,甚至於有些傷口還並未癒合,連一陣風吹過都會讓他感受到刀割一般的痛苦。但很快那點痛苦的神情便消失不見。
不良人從不在敵人面前示弱。
李存禮注意到了這點變化,但也不過是更用了幾分力氣。
如今是三千院這樣狼狽地在他手中掙扎。
來日呢?李星雲?張子凡?
「你已經為他們的死付出了很多代價,當然,這還不夠。」他耳語道。「我知道,如果時機合適的話,你的大帥不會不來救你,所以不管那一天有多長,我都等著。」
他鬆開了手。
新鮮的空氣湧入三千院的肺腑,三千院大口喘息起來,那是求生的本能,儘管他現在半點也不想活著。
只李存禮為了防止他自盡,實在是花了很多心思。
比如說將他的牙齒敲落防著他咬舌自盡,再比如說將他的武功廢去,免得他有機會運功自戕。
即便是李星雲來救,他也只能救得一個廢人。
而這個廢人,又是他不得不救的。如果不救,那些還留在他身邊的不良人會怎麼看他?這可和當初的上官雲闕大有不同,上官雲闕死時神志不清,三千院卻清醒得很,若是李星雲真能為不救他而編造出什麼謊話來,他也有把握讓李星云為此而身敗名裂。
這間牢房堅不可摧,能阻擋一切活物的進出。
但是有一樣東西,是它阻擋不了的。
那便是聲音。
這裡發生的一切,旁人都有可能聽到,每個人都能聽到三千院冷醒的答話,這也是為什麼李存禮拼著被他譏諷挑撥也不肯拔了這根舌頭去的原因。
那些能聽到三千院講話的人里,又有多少會是不良人?無孔不入的不良人,這一次,他卻是十分期待他們的到來。
到來,見證者一切,而後憤怒,但無能為力。
他看不見他們,卻能感受到這一出小丑戲。
況且現在又有多少不良人還站在李星雲那一邊呢?那些固執的傢伙在發現自己受到了欺騙之後,能有半數留在李星雲身邊就很不錯了。
當然,還是會有些忠心耿耿的。
李存禮一出牢房的門,便覺察了撲面的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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