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禮此刻竟是笑不出來了。
他總什麼時候都能笑出來,輕慢的也好譏刺的也罷,那總歸是個笑,通文館的六太保是個笑面虎。
但現在對著李絳瓔氣定神閒把自己也算成一顆棋子的模樣,他竟有些笑不出來。
他知道自己是該笑的,欲成大事者,把自己算進棋局裡本也不是一件叫人難以理解的事情。
可偏偏這一刻他就是笑不出來。
李絳瓔看他凝肅神情,反倒笑得愈發開懷了。
「李存禮。」
她極少這樣連名帶姓稱呼他。
李存禮答話倒還是像往常一樣。
「臣在。」
「不必介懷。」她道。「耶律堯光或許在那之前就會死。」
她清醒明透,一眼便看得出李存禮究竟在想些什麼。
李存禮意識到自己流露出了太多不該有的情緒。
他低低道:「臣不過是有些擔心殿下。」
「無妨,你便拿著這擔心,在殿上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李絳瓔乾脆利落道。「只要你不會被李昪下旨殺了,一切便都不是問題。」
李絳瓔的名頭已然是傳出去了,世人皆知她是昭宗之女,如今在南唐的地界便是說南唐才是正朔,北邊那李嗣源無論是真是假地位都已經岌岌可危,李昪自然要奉李絳瓔為上賓,依舊尊她為永明公主。
但是說穿了,世人眼中她也不過是一個公主。
她站在南唐這一邊,承認過南唐是正朔,這便已經夠了。如果李昪真能設計將她逐出這一場棋局,那也只能說是李昪的本事。
然而都說是狡兔死走狗烹,狡兔尚且死而不僵,走狗也未必便是他李昪真正的走狗。
此刻想要玩這一手,也不怕兔子和狗都緩過來與他為敵。
只李昪心裡清楚,張子凡和李存禮之間乃是勢成水火不死不休,所以他不怕這兩人聯手,卻也忘了有的時候不聯手,也一樣能達到效果。
李昪的旨意果然來了。
嘉獎了李存仁許多東西,然而都是些珠寶金銀之類,說是實打實的好處倒也不是虛的,名卻是一點未給,顯然是擔心李存仁功高震主,風頭太盛不好掌控。
李存仁看著長長的獎賞單子,倒是付之一笑。
「也好。」他道。
李存仁的年紀比這幾個兄弟都還大些,看著是十分沉穩可靠。只他這麼笑起來的時候,也透露了一點通文館中人的精明。
「這樣多的賞賜,也不過得四哥這麼兩個字,這話可不能傳出去。」李存禮在李存仁面前是有些恭謹但也不多,真跟對著自己的兄長似的。他先前也跟著一起聽了旨意,自然知道李存仁都被賞賜了些什麼。
「我的意思是,這些財帛來日可留給你們成事。」李存仁淡淡道。「封賞也好,籠絡也罷,那都是你們的事情,我只是個將軍。」
「四哥可是在擔心這天下,不許將軍見太平?」李存禮笑吟吟問道。
「我只是個將軍。」李存仁神情平靜。「見不見太平,也總得見一眼。」
他這話說得仿佛是灰心,可看那樣子卻又不像。李存禮也不過付之一笑,李絳瓔在一旁看著,總覺這對義兄弟之間的氣氛其實有些奇怪,李存禮對他這位四哥,不像是對著李存智那樣親密,也不像是對著李存信那樣有些提防。
李存智又道:「李昪還有另一道旨意。」
他也那樣輕慢地稱呼著那個本該被他尊為陛下的人,只喊李昪兩個字。
李存禮眯起了眼睛,其實不用李存智說,他也能猜到一二。
「定然是讓你班師回朝的旨意。」
「是了。」李存智道。
「四哥此刻還用不著抗旨,咱們回去便是了。」李存禮低低笑了起來。
此刻用不著抗旨,然而總有一天是要抗旨的。
李絳瓔的公主府是鐵桶一塊,李昪雖然想在李絳瓔身邊安插些自己的人手,卻都被李絳瓔以生性不喜歡熱鬧,更是亡國之身覺有愧於天下不用那許多的奉養,所以謝絕了李昪要調派來的人,再加上冒充李絳瓔留在府中那一個也是在懸壺閣同李絳瓔一起長大的,模仿起來是天衣無縫,無人知曉李絳瓔是已經去了一趟秦地。
李昪倒也忍耐了一些時日,挑了個好日子才圖窮匕見。
八月十五,中秋夜宴。
永明公主自然要出席這夜宴,她的座次在宗親之中排得最前,這也是她推辭了一番的結果,要知道,她原本的位子本是要在幾位皇子之前的。
那其實是捧殺。
皇后領著後宮眾人祝江山永固國泰民安,便見李昪飲下一杯酒,面上雖還笑著眉宇之中卻隱約有些憂色。
便有下首一位大臣問道:「陛下是在為何而擔憂?」
「朕只擔憂這國泰民安之景,能到幾時。」
李昪這話一出,眾人都變了顏色,紛紛離席跪下道陛下天命所歸,北面那偽朝必是跳樑小丑。
端坐在席上的人很少,其中便有女帝一個。
女帝笑道:「如今天下大半入陛下手中,陛下據長江天險,西北亦有崤函之固,難道不是一個千秋萬代的局面?屆時居高臨下以取晉地,偽朝不過瓮中之鱉罷了。」
李昪擰眉嘆道:「我只怕李嗣源屆時冒天下之大不韙,向漠北借兵。」
「借兵漠北?以燕雲十六州為代價麼?可漠北若是借道偽朝以伐我朝,再想把那些人請回漠北可就難上加難了。」女帝冷笑。「李嗣源怕不是那樣蠢的人。」
「只怕他是更樂意如此。」一旁宋齊丘道。「若漠北出兵兩家合力得了我朝地界,自然可以皆大歡喜,一個拿走燕雲十六州甚至整個晉地,一個,則來這江南繼續做唐皇。」
「若真如此,天下人還認他當這個皇帝麼?」女帝反問道。
「自然不會明目張胆與漠北交易,不過是一個失察,便叫仰慕江南風光的漠北人南下了。」宋齊丘諷笑道。「至於漠北會不會把這話說給天下人聽——蠻夷之人包藏禍心,所說自然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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