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楔子
我接著說第二卷。
說完第一卷,這故事差不多才開了個頭。讀者也許會說,你的李白就這樣?他不但還不像個大俠,反有點無賴漢和浪蕩子的模樣。
沒錯。李白很偉大,尤其到了後期。可終其一生,他身上也從來沒脫盡一個俗人、江湖浪子的底色。李白的平民意識和對貴族政治的叛逆,是他的最高信仰,至死沒變。江湖俠客的豪與狹;詩人的稚拙天真與政治家的圓轉和老道,至死集於一身。後一點,他沒學到家。這也跟他的出身與履歷有關。因為出身平民,他對民生有很深的了解。但他考慮和觀照問題的角度,更多的是從國家層面,是自上而下。他的缺陷是與高層政治的難於溝通。
跟他相對照的是杜甫。還有高適。
杜甫因為離平民生活有距離,一旦瞧見戰亂中的平民生活的悲慘,刺激更大。而與貴族政治家打交道,對他不是太大的問題。不是太大,但也不小。所以他官場頗為失意。另一例子是仕途顯達的高適。出身官宦之家的他,家道中落。這使他接近平民。官宦出身,是一則給了他遊走於高層政治的從容。但也走得有點晃。這是個矛盾。一個中國古代讀書人的悖論。
杜甫有。
高適也有。
李白矛盾得更甚。
如此而已。
也很好玩。
第二卷,有更多李白好玩的料。
129.老宅
我先從陸府說起。
陸申的府邸,在長安城東南的平康坊。此時,大院裡早搭起一溜高高的席棚。這天西北風賊緊,布幔給吹得「卜落、卜落」地響個不停。不久,陰了好些日子的天空,突然又飄起雪花。往日的院子,有的是軒昂與寧靜。如今,它被代之以潑天蓋地的白幛、輓聯,不絕於耳的低徊的頌經聲。空曠的廳堂里,觸目都是令人驚心的哀怨、忿恨和淒涼。亂紛紛的大雪片兒,更加重了這院子內外的悲涼哀苦的氛圍。這是個老宅子。南臨橫貫東西的中央坊道,可謂鬧中取靜的好去處。而若論衣食住行之便利,是京城坊里之首。宅子前後三進、外加一大片西花園,蔚為大觀。院門正對坊道與河道,東邊接有小巷,與「廣濟堂」溝通。北面是座寺院。從今兒一早起,這京城有數的大宅院,顯得格外忙亂。所有的人,都在院內忙忙碌碌地布置喪儀。
忙,但卻沉靜。氣氛鬱悶。
近午時分,院門前喧騰嘈雜起來。隨後,那載了棺材的牛車,緩緩駛入坊道。一時間,鞭炮四起、哀樂震天。李白與陸府上下人等,趕緊將這一行和儀仗,接入陸府大院不提。靈車入院,陸府上下的忙亂也進入高潮。尤其是客廳內外,一時人滿為患。按說老管家董述回府,場面上的事用不著李白多管。可此時忙活了大半天的老人,早歪在一旁,只有喘息的勁了。這也難怪。自清早長樂坡啟程起,就有忙不完的活。這帶了一應喪事儀仗的一長溜的隊伍緩緩而行,一路吹打著淒涼的哀樂、朝天拋灑雪白的紙錢。走得很慢。得時不時停在道旁,接受親朋好友的祭奠。到了陸申的府邸,年輕力壯的都已是疲憊不堪。更何況一個老人。這前前後後,還得他來一一照應。所以李白只得硬了頭皮出來應酬,好讓老人緩口氣,對付接下來更多更大的麻煩。——陸申從商數十年,苦心經營,為京城可數的且富且仁的大家。乍聞噩耗,滿城震驚。眼下弔客盈門,也實屬該當。
不過,煩人的事兒也沒少。
叫李白憂的,是陸家人流攅動不息、良莠不辨,攆也攆不完。
說不準下一刻就亂。
就來一兩個犯渾的,就夠受。
130.稀客盈門
就等著好戲開鑼,他想。
果然有戲。先是有幾個和尚來了。說是寶昌寺的。他們聲稱是住持、暜潤大和尚弟子,受住持大和尚之託,來給亡友陸家按排佛事追薦亡靈。那領頭的還說,已在寺廟謄出了一處地方,準備日後給陸申的靈柩暫厝之用。接著,是老張蓋。他已從長樂坡找來陸府。弔唁、盤桓了半天。張蓋沒跟李白提起印西橋。可瞧他那架勢,藉助於陸申府邸及所謂陸申之喪、尋覓印西橋等人的意圖,卻是明擺著的。
到了下午,官家有了反應。來了個北門羽林軍採辦官。他稱與陸申一直有大宗生意來往。老頭人特好,所以今兒非特虔誠地來府上弔唁、感懷半天。
這些都是小事。此後,來了個大麻煩。
麻煩來自萬年縣衙。縣衙派來個刑名師爺,還帶來了倆人,其中一個是仵作即驗屍官。此人指名要找老管家董述說事。通常,在鄉間或一般城市間,官府對發生在富戶身上的兇案,都特別感興趣。長樂坡歸萬年縣管轄。它縣衙這麼做,真說起來,還算不為太過。這是要訛點錢花。這回不一般。來人聲稱,這回的長樂坡兇案,滿京震動。上峰極為看重,要當堂驗看陸申屍身、核實案情。此時,老管家忙累了,剛回後院歇息。這不奇怪。忙亂了大半天,連李白一個年青人,也累得哈欠連連,何況一老者。陸申是何人,哪是能這般對待的?李白頭皮一麻。他知道來者不好纏,頓時提醒自個打起十二分精神。他一邊趕緊著人給這仨來客每人封上一份厚賂,一邊特意從廚房請來與官場打交道頗為熟悉的陳四嬸,幫忙招呼來客。上完茶、客套一番後,他謙恭地把小丁三遞來的長樂坡稟文的抄件,呈給來人。——這就要說到,還是老管家董述行事沉穩。此前,他已從長樂坡鎮的里正那兒,抄來一份給上峰的稟文。其中有關於陸申遇襲重傷的章節。後來,他又請該人補了其傷重不治一句。為的就是堵住法律漏洞,防止有人出花樣。師爺看過一笑。他沉吟片刻,又向李白——了解案情經過。隨後,他把稟文抄件轉給身旁的隨從。那人毫不買賬。他沉了臉,扔在一旁、擺出一副非得公事公辦的架勢。聽說小丁三也是當事者,還把他叫到一邊,盤問了半天。趁著他走開,一旁的仵作隨口說了一句,暗示此人並非縣衙中人。李白會意、大感棘手。到了這時,非得由熟悉當地官場的老管家出馬了。他上前支走出面招待的劉三嫂,示意去請老管家。此後單挑那人,竭力敷衍、拖延時間。他極惱火,臉漲得白一陣,紅一陣。卻還是忍了又忍,終於沒雷爆大作發。老管家從後院得知此事,趕緊讓人備下重金。請一位善與官府攀達的董事即刻帶人走訪官場。上至長安京兆伊(相當今市長)、監察御史,下到萬年縣衙,一一打點到位。辦完這事,他才搖搖晃晃來到客廳。他暗示,對此事已在官方層面作了妥善處置,要李白稍勿安躁。
李白見狀大喜。於是,他頓時放寬心,索性與老管家悠然唱起「雙簧」,消遣那難纏的歹人。——後來得知,此人是北門禁軍的一個重要幕僚。
那人咬定,非開棺驗屍不可。這一老一少倆閒人,只管左推右擋、騰挪反側。那人弄得惱火起來、高聲謾罵。李白藉故走開。老管家也不發火。他謙恭。既不鬆口,又很有耐心地跟這人軟磨。不到一個時辰,長安府來了一書記,帶來京兆伊的口諭,著萬年縣衙不必為難喪家。那師爺接報,隨即躬身告退。
那禁軍幕僚恨極,也只得罷手。
拂袖轉身而去。
131.接踵而至
這一幫人走了。兜起的魔風,卻久久未散。陸申府邸上下,被攪得昏昏然一片惶惑不安,罩定疑神疑鬼的妖氣。
李白這回真惱了。但也無可奈何。
這般氣象,等來了一件在約兩個時辰後,才了改善。到了傍晚,院子裡總算安寧沉靜下來。
在安寧沉靜不中,終於等來了件舒心事。
是百變三嫂來了。她自稱是給一家老客戶送酒來的,順帶著給李白捎來了三壇極品紹興酒。本來,這事用不著她親自操心,自有酒坊里的老管事來弄。她此行,表面上是給陸申奔喪。因為在長樂坡舉喪,屬特事特辦。回到陸府按符合陸申身份的喪儀隆重操辦正式的喪事,才是正常。這樣,百變三嫂作為老人的親屬,就非得來一趟。不過,在她心裡,還有一件事,可比表面文章更要緊。這就是,她想抄一些李白的詩歌舊作。為此,她特意請酒坊里字寫的最好的賬房,隨她一起來了。此外還想要李白空閒時給她的酒坊寫個店招。她這一番誠懇又妖媚的表白,使李白非常開心。寫店招,眼下不合適。他還是偷閒篇短歌詩,交給賬房抄錄。
這百變三嫂,是個交際家。有她加盟,陸府的喪儀,辦得越發光鮮弘亮。
李白心情大好。
不過,這陸府今兒的命,就好不得。這久又來了事兒。——宮裡的大宦官高力士,半遣家人來弔唁。皇家內府與陸申搭上了瓜葛哦,已令李白驚奇。驚奇之後是不安。因為那人言語裡透出,陸申與高力士之間,似有合作。這大出李白意外,也令他大費心思。
沒等李白緩過神,不久又有事。回更頭疼:「泰和」的總管賬房陳子亞,托棧里的一個可靠夥計,給李白帶來一口信:逃出長樂坡的印氏叔侄,又回到了鎮上的「恆昌」鐵器行。那與漠北客印西橋一夥的幽州豪俠劉陵,已於昨夜潛入貨棧偏院、來投陳子亞;據說,他那兒有件來自太原市府的「燙手東西」,本來應是由印西橋交給陸申轉呈的。如今這東西意外落到他手裡。他要求李白幫忙,將印氏叔侄從「恆昌」鐵器行劫出。陳子亞請李白快點拿主意。來人坐等回信。怎麼辦?此事重大,哪是他一人獨裁、隨口說得的。而李白瑣事纏身,沒片刻空閒。他只得請來人先在廚房歇息,著人去請老管家。他也偷空想一想。老管家那裡遲遲沒反應。李白只得再請。直到掌燈時分,老管家才姍姍而來。李白挑了一空檔,把這事給他說了。老人愣了愣。卻沒說一個字、只管忙他的去。眼見天色暗下來,弔客漸少。可老人卻還是不發聲。李白閃身出了客廳、回到偏東的後邊一小院。——老人許是忙忘了,他得想個轍,好把來人先打發了。
132.異象
這是個極隠秘的去處。
先前陸申就常一個人待半天。李白來陸府後,就成了他的住宿、盤桓的地兒,也是他轉往「廣濟堂」前養傷的地方。此地三鄰高牆、間以茂密的常青樹木。進院門是一縱北方少見的斑竹。繞出,是一片青磚地。盡頭才是一所白牆青瓦的屋子。屋西一壁書,余者一爐一榻。極簡,卻也極淨。往日,陸申就在此練功、靜坐,偶爾讀讀書。老管家著陳四嬸收輟一番,暫做李白的寓所。李白趺坐小憩。他自忖,不理劉陵,怕是說不過去;可要全由著劉陵的意思來,事情又愈鬧愈大、不好收拾。這最後一個消息,最好在陸申醒來後稟報於他,由他做出決定。而麻煩的是,那陸申到現在還沒醒。即便醒來了,能不能把這消息告訴傷病危重的老人,也還是個問題。正當他收攏神思、把一口真氣降入丹田,一心入定之時,猛聽得似乎有異聲傳來。咋一聽,隱隱穿越彎曲的迴廊,傳到李白這院來的,是前院時斷時續的哭訴聲。再一辨,不對。遠遠地有「吱吱吱」踏雪而來的聲響,而且是不止一人,陰沉匆忙。這院子,除老管家和陳四嬸,整個陸府再沒另外一人知曉。李白大起警惕。再細心一聽,斷定走在前面的,是倆青年女子。似乎老管家董述拉在後面。這有點怪。他扶膝起身、放眼朝門外瞧去。果然不出所料。就見來了老董述和身著青色衣裙的廚房使女二妞。這倆人陪了一個瘦身量、素色衣袂緩緩飄動的女子,一前一後跨入小院,在小院前的老槐樹下停住腳步。老董述對二妞低聲囑咐了幾句,讓她一個人陪那女子進了廚房。隨後,自個兒撩開大步,朝李白走來。李白見狀,翻身下炕、迎到門前。老董述頓住腳。那女子轉身瞧見李白。她趕緊斂衽一拜,隨後又雙手合十,行了個佛門的見面禮。李白不禁為之一愣。身旁的老董述微微一笑。他給李白解釋道,此女子以前是京城有名的尼姑庵、位於城西南歸義坊的「妙靜庵」的知客,法號一凡。如今還了俗,俗名劉一環。李白垂下腦袋,雙手合十還了個禮。他不經意間偷眼瞧她一過,心裡不由得一驚。——這女子瞧去三十未到。素淨淡泊如一灣清水的異常的臉上,雖然滿是戚愁神色,卻難掩那過人的靈異之氣;而李白又分明從她那一襲洗得已泛白的淡灰色舊僧衣後面,瞧出與之相反的極深的城府。這般情形,出現在這麼一個小女子身上,確實難以想像。
那女子一笑,翻身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