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不速之客
「恩語啊——」
此時,只聽知客舍門外的大雄寶殿,響起一極妖氣而略帶嘶啞、綿勁厚韌的嗓音,直透到李白這邊來。緊接著,一個長長暗暗的身影,悄然移了進來。那聲音卻沒中斷過,「顏某是不請直到,可乎?不是說好請客人喝晚茶的麼,怎地說變就變?好歹也跟顏某說一聲嘛。」
青阿「啊」了一聲,面有死色。
李白頭皮一麻。他不由得膝席而起,一股勁氣沉入丹田,腦海里猛地跳出「鴻門宴」三個字。這李白是個人來瘋,愈是情境惡劣,他的勁頭愈是大,往往可超常發揮。眼下便是如此。聽得道人顏初子來也,眼瞅著門外緩緩移了進來的暗影,他心頭一陣暗喜。這一來,屋子裡靜了下來。倒是那眼見就移進門來的暗影,卻一下停頓住了。李白扭頭朝恩語瞧過去,見和尚還穩穩地端坐在席前,那張肥臉平靜如常,好象壓根沒聽得門外有何動靜。「這演的是哪一出?」他嘟囔了一句,心中大亂,好一會兒才將亂糟糟的心緒收攏來。知客舍面西而坐的和尚恩言,沒等顏初子跨進門檻,早已騰起身子,朝顏初子肅手揖了一揖,恭謹地侯在一旁。而這道人卻如一股山風,早悄沒聲地卷了過來。緊接著,李白只覺得有股子徹骨的寒氣,門外朝身旁逼來。剛才他那給內力鼓盪起的袍褂,一下全緊緊地貼到了背脊上。
尾隨他而來的,是一半大的道童。
手握劍柄、守住門角。
332.鬥氣
李白大驚。
他心想,此番是遇到了真正的內家高手。而要命的是,那恩語到底是敵是友,還不能確定。如果是敵,那麼面對如此勁敵的兩面夾攻,就難有勝算了。一時間,他對此前過於拿大頗有點兒後悔。不過,這念頭也就是瞬間即逝。李白氣沉丹田。隨後,周身騰起一股勁氣,鼓得棉袍「撲撲」作響。
他心裡,升起前所未有的爭霸的豪氣。
原來,老李家在西域顛沛流連數代一百多年,愈是艱險的處境,靠的便是這本色畢現、鄙睨千古的氣概。而要在絕境裡挽狂瀾於既倒,又常憑藉了數代武術高手一心練就的、熔拳刀於一爐的「醉七步」。練就這「醉七步」,非內外功力到了至高境界不行;又非人酒量大、醉到七八分不行。可謂是險中求變而求生的絕招、最後一招。李白一看今日情形,若是扯下臉皮、動起手來,靠他還不算高超的功力去應對,恐怕走不出這寺院。於是把心一橫,準備一旦陷於絕境,力求走通「醉七步」以拼死一搏。所謂高屋建瓴,方能百戰百勝,從而化險為痍。
恩語緩緩起身、雙手合十。
這道人踱進屋門,扭頭瞧了一眼小道,嫣然一笑,先卸了勁氣。
隨後請恩言還席。
他朝恩語「哼」了一聲,算是答了禮。
又對李白揖了一揖。
333.詩酒會
李白就地還了他一揖。
那恩言緩過神來,閉眼念了句「阿彌陀佛」,卻楞是沒動一動身子;恩語道了聲「謝」,一邊招呼師兄還席,一邊對顏初子笑道,「道長大概還沒吃飯,是否便在此地將就一回?」顏初子道,「也好。——」這才褪屐入席。「大伙兒且自在喝酒罷。」
一個小沙彌跑過來,給道人斟酒。而李白也不答腔,只是雙手捧起酒碗,朝顏初子稍一傾,一飲而下。放下碗兒,他瞅一瞅恩語,見他沒動靜,便膝席起身,一把抓過酒罈來。這邊李白才要倒酒,那恩語早一托壇身,傾過壇口。這倆人略一領酒罈,只見一股細水長流,瀉入碗底。傾刻間,便有股帶辣味的酒香,瀰漫在了空曠的屋子裡。連顏初子也忍不住道了個「好」字。李白一笑。再一瞧四周似乎全是勁敵,頓然添了幾分不自在。於是扶膝而起。顏初子見面前的酒碗已斟滿酒,端起碗一飲而盡。放了碗,他滿意地打了個飽嗝。再一瞧左近的恩語,早就醉得灘在了食床旁,已是酣聲如雷;而對面的李白,看來也醉了七八分。此刻正乜斜著個虎視眈眈的醉眼,朝他眨巴著,頗為不誚;而嘴角卻似乎還掛了一絲溫順的笑意。顏初子倒不以為忤,反而極賞識他的過人的膽氣。因而笑道:
「好一個青蓮居士。如此快意,不吟它幾百句歌詩,豈不冤哉!」
李白笑了。隨後應聲道:
「要得。李白前些日子寫了一闕《西嶽雲台歌送丹丘子》,如此便轉送道長。其辭曰——
「西嶽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黃河萬里觸山動,盤渦轂轉秦地雷。榮光休氣紛五彩,千年一清聖人在。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流射東海。三峰卻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開。白帝金精運元氣,石作蓮花雲作台。雲台閣道連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明星玉女備灑掃,麻姑騷背指爪輕。我皇手把天地戶,丹丘談天與天語。九重出入升光輝,東求蓬萊復西歸。玉漿儻惠故人飲,騎二茅龍上天飛。」
334.布道
顏初子只管低頭喝酒。他本沒高看李白,所以起初並不怎麼在意他吟些什麼。聽得首句「西嶽崢嶸何壯哉」,微微一笑。等到下一句「黃河如絲天際來」吟出口來,不禁一驚,抬頭朝李白瞅去。
他幾乎不相信自個兒的耳朵。
李白稍得意。隨後,再下一句「黃河萬里觸山動」吟出,語調越發慷慨激昂,簡直把個僧房變做舞台,隨心之所至意之所欲,指畫歌舞,如痴如狂。隨著氣勢非凡的詩句滾滾而來、飛流直下,道人有點不安。聽到「三峰卻立」幾句,心裡才稍稍清爽。忽而聽到「中有不死丹丘生」,又是心思一盪。此後,他閉眼,點頭微笑。這邊李白歌罷,顏初子早沉醉于丹丘生身處的境界內外,不能自拔。許久,他才喃喃道,「好詩,好詩!」只見他抬起頭來。這才發覺,不知從何時起,早先候在門外的丹砂,如今已悄然手按大刀、侍立在李白身旁。李白得意極了,環顧左右、放聲大笑。而這顏初子沒等李白笑完,又早已恢復了常態。他淡然一笑,道,「貧道聽說青蓮居士,端的是以匡正國風、樂於吏治為己任的儒者,沒想到瞧見的卻是一個有仙風道骨的隱士,可見古人所謂『三人成虎』,說得是一點兒沒錯。」李白笑道,「也不盡然。李白對儒者勇於任事,還是滿心敬重的。」「哦——」顏初子故做驚訝地抬起頭來,瞧了李白一眼,隨後失望地伸出一雙白淨瘦削的手來搖了搖道,「居士怕是有意跟貧道抬槓子才這麼說的吧。儒者,迂腐顢頇之所謂也,是甚事也做不成的。」恩語朝顏初子瞧了一眼,見他倒分明是一副迂腐顢頇老夫子的神態,不禁失笑。顏初子白了恩語一眼,轉臉對身後默然閉了眼數起佛珠的恩言說道,「住持和尚願意不願意聽貧道說個故事呀。」沒等恩言說話,便又把臉朝李白一擺道,「青蓮居士博學多才,恐怕要見笑啦!」李白道:
「請講。」
335.道之儒
顏初子道:
孔子五十一歲了,還沒找著天下大道。於是就跑到南國的沛,來拜訪老子。老子道:「是您來了。早聽說夫子是北方的聖人。您自然是得了道啦!」孔子道:「沒有啊。」老子道:「那夫子先前是如何去求道的呢?」孔子道:「我先前是從法度這一方面去求道的,花了五年時間一無所獲。」老子道:「那後來呢?」「後來,」孔子道,「我又用了十二年,從陰陽嬗變這一頭去求索,依舊兩手空空。」老子嘆了口氣,道:「您說得也是。要說這道呀,若是可以供獻,做臣子的沒有不拿來供獻給國君的;若是可以進奉,做孩子的沒有不拿來進奉父母的;若是可以轉告、傳授,這人啊,沒有不拿來告之於兄長、傳授給子弟的。可它就是辦不到。這道理挺簡單,因為人的心裡沒有容納道的睿智和悟性,道就不會留在他心裡;離開了變通與整合,得了道也不會行於世界。心裡空空落落,容納不了外間的道,所以古時的大聖人的內心,是充滿了睿智和悟性的;外間的道進入到內心,心裡沒有了睿智悟性,因而就不能得道為聖人。名,即世間萬物,是公器,不能盡讓一個人給占有了。仁義,就象是前代君王的房子,只可在這兒稍作歇息,可不能久呆。若呆久了,就要有大麻煩。所以古時的至聖之人,拿仁做道的工具,把個義字當作前代君王的的房子,稍稍歇息。他逍遙其間,吃在出產少而簡粗的場所;住在不用花銷的田野。逍遙,是任其自然;少而簡,易於養育;不用花銷,所費不多。古人把這叫做獲得真理的做法。天底下把財富當做命根子的人,不會把利益讓給旁人;以把出人頭地當做命根子的人,不會把聲名讓給旁人;貪戀權威的人,不會把權柄交給旁人。這些個人,拿了它,整天驚恐萬狀;一旦丟了它,又如喪栲妣。其孜孜不倦地窺視著旁人的手不放過的人,眼裡再瞧不見沒別的東西;而他們動輒受驚生悲,心裡未嘗有一日有所清靜。這些個人啊,真可說正是上天所要加以刑戮的人!怨、恩、取、與、諫、教、生、殺,這八個方面都包容在『正』里。只有遵循天道之大變,不沉溺於其間的人,才能運用自如。所以說,『正』這東西,就是個『整』字。誰心底里對此不以為然,道的天門就不會為他敞開!」
336.非儒
顏初子說到這兒,停住了。恩語道:
「完了?——有趣,有趣。編得跟真的似的!」
「不是編的,我說的是《莊子·天運第十四》。」顏初子把個一雙細眼眯成了條縫,瞧著蒙里蒙懂的恩語,淡淡地一笑。又道,「還沒完。」「啊。」恩語尷尬地笑了一笑道,「那就趕緊接著說罷」。顏初子笑笑,說道:
那孔子轉而跟他談起自個兒最為得意的仁義之學,還大大地發揮了一通。老聃道:「您老就象是簸糠,卻讓糠末兒蒙了眼,於是天地四方瞧去都顛倒了過來;又象是被蚊虻咬了皮膚,便起身撲捉,以至於通宵達旦不得安眠。您老的仁義之學,恕我直言,是個禍害。天底下沒有比它更撓亂人心的學說了。夫子您想,假如天下還是象上古時代,沒丟失一派恬靜淡朴,夫子您逍遙其間做一些學問,可謂善莫大矣,何勞夫子您倡導仁義之學;而如今您棲棲惶惶地到處去傳播仁義之學以圖恢復原本質樸的世風,這不象是喋喋不休、敲了大鼓兒去追捕逃之夭夭的奴僕!白鶴不必天天去洗,自然還是個白;烏鴉不必天天去染,自然還是個黑。這黑與白,其實挺簡單的,就用不著去論辯;就象平常的事物,一眼便能瞧出個究竟,用不著去推求。泉水乾枯了,魚兒在河床的爛泥灘里撲騰、苟延殘喘,才知道以濕氣互相噓吸,以口沫互相濡潤。與其如此,倒不如在江湖裡彼此相忘來得痛快!」
說到這兒,他垂頭不語。
337.酒家
良久,恩語道:
「這回真完了。」
恩語沒讀幾句儒家經典,對諸子百家的雜學更是一竅不通,實在弄不懂他這故事從哪裡來,說得是啥意思。不過,那故事裡的調侃孔子的酸味兒,是聽得出來的。他想了想,也不甘示弱,說道:
「那孔子也算得一個大學問家,不至於吧。」
說罷,他連呼「沒意思」,還裝做傻乎乎地掉轉腦袋,朝李白這邊瞧過來,要他也刺顏初子幾句。李白朝顏初子哈哈笑了,道了句「有趣」。說罷把面前那碗斟得滿滿的了酒端起,一飲而下。隨後又悠然自得地自斟了一大碗酒,才道:
「一家之言,孔子也確實不至於。」
顏初子道:
「如此看來,青蓮居士倒真是對儒家的那一套情有獨鍾哩。不過,居士可否說一說我這『一家之言』歸在哪一家呢?」
李白浮一大白,醉意滿臉地道:
「酒家。」
338.無道
這話一出,滿堂鬨笑。就連不苟言笑的恩言,也忍不住低頭一樂,隨後趕緊數起念珠。恩語咧開大嘴笑過,喚來一小彌灑,吩咐給眾人倒酒。還特別把顏初子面前的空碗給斟滿了酒。
顏初子臉色一變。須臾又轉而一笑,雙手捧起酒碗,一股腦兒倒進嘴裡。
眾人無語。恩語瞧著他,連道「有趣」。顏初子道,「這後頭更有趣。——青蓮居士如今滿腹老釀,儼然酒之大家,可否也一獻『酒家之言』給大伙兒助助酒興?」沒等李白抬起頭來,那青阿姑娘搶過話頭道,「按理居士倒真是該從道長之命,不過——」她轉臉對顏初子嫣然一笑,隨後把李白面前的大酒碗端起,一仰脖子,一股腦兒全灌下肚去。道,「還是由小女子青阿代勞了吧。要不還不知道該犒賞他幾罈子酒,弄得倆窮和尚哭鼻子哩!」恩語大笑,連連點頭稱是。就在這哄鬧聲中,青阿說道——
後來,這孔老夫子又來拜謁老子。這回老子告訴他道:「你孔丘探究《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有好些年了,頗得其中三味。所以就跑去遊說七十二位君主,闡說先輩聖王的治國安民之道,尤其是褒揚周、召兩位的聖王的豐功偉績。結果所遭遇的君主,沒一個願意採納你的主張,仿效先輩聖王治國安民。你知道是何道理?」孔子道:「是啊,太過分了。究竟是這些個君主冥頑愚昧,不可調教呢,抑或天道本身難以讓這些個君主明白啊?」老子道:「要說您老還是幸運的,沒讓您遇上治世的君王。通常所說的六經,只是先輩聖王治國安民的陳跡,哪裡是治國安民的跟本之道。如今您老說得天花亂墜的東西,就象是一堆腳印。腳印,僅僅是鞋子踩出來的痕跡。這腳印難道就是鞋子!比如雌雄一對白鶂,就這麼互相瞧著,眸子沒怎地動,就生兒育女了。兩隻小蟲兒,雄的在上方叫,雌的在底下應,就有了後代。有一種名為『類』的動物,一身兼有雌雄兩性。所以就把自個兒給生育出來了。所以啊,物性改不了,命運變不成。時節拖不住,天道堵不得。假如您得了道,隨您如何去都能左右逢源、點石成金;一旦失了道,您再怎地謹小慎微,也都動輒得咎倒大霉了。」孔子給這一番話弄得糊裡糊塗。回家後,閉關自省、苦苦思量。三個月後,他又去晉見老子,道:「孔丘弄明白啦。——烏鴉鸛鵲孵化後代;魚兒濡沫而生;蜂蟲應風化育。弟弟出世了,做哥哥的無法獨享關愛而啼哭。哎,多少年來孔丘未能與天地造化為伍。人而不與天地造化為伍,怎地去感化別人!」老子道:「行啊!您孔丘如今得道啦。」「可是」,孔子道:「做哥哥若是因此要殺弟弟,怎麼辦?」老子道:「順其自然。」孔子道:「如此說來,道即無道。」老子無語。
339.天知道
顏初子目瞪口呆。
青阿這故事也在《莊子·天運第十四》。不過被她胡亂改過。尤其是最後杜撰了「哥哥若是因此要殺弟弟,怎麼辦?」兩句,把老子原來的意思全弄擰了。聽罷青阿姑娘興口說來、半真半假的故事,那恩語更是撫掌大笑,一邊連聲說道,「哦?這回倒象是真的!」一邊樂得眉飛色舞,一個勁地拿雙大手朝李白比劃著,象是著了魔似的。青阿笑道:
「我這說的是真是假,天知道。」
恩語一愣,隨後起身,把眼前斟滿酒的大碗端瑁來,一仰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氣灌了下去。到了一抹嘴唇道,「我也給大伙兒編一個。」說罷也不等別人說道,便「嗨」了聲,一步跨到屋子當中,身子一扭動了起來。——他是跳起了如今在長安風行一時的胡旋舞。只見他左旋右轉,騰挪起伏。他這一手太出人意料,起先大伙兒還沒反應過來。待得恩語甩開袖子,舞將起來,這才喝了聲采,把食床旁的碗盞當做鼓鈸,使勁敲打起來。別瞧恩語胖大,腳底下卻是極靈巧。隨著眾人敲打的節拍越重越急,他也愈發賣勁,旋轉如飛,兩隻腳象是懸在了半空中,陀螺似地飛轉。起先還瞧得出他漲紅了的耳眼嘴臉,後來漸漸轉得五官莫辨,令人眼花繚亂。等到大伙兒快有點兒暈頭轉向,他卻連「嗨」了三聲,嘠然而止。這恩語到底是身在長安數年,這胡旋舞跳得可謂韻味十足、酣暢淋漓。說實在的,可把李白先前的表演給比了下去。眾人不由得一愣,隨後歡呼雀躍。李白更是樂得手舞足蹈。
他簡直把個僧房當做了教坊。
340.文武替
「呀——」
此時,人後飈出一聲的怪叫。
有人騰然起身。
眾人瞧去,原來是一直侍侯在顏初子身旁的小道。只見他忽然臉色一變,把一對妖氣十足的細眼,卯定李白。眾人被他這異乎尋常的舉動驚呆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顏初子自個兒猛然省悟過來,朝大伙兒擺朝了擺手,又笑了一笑道:
「我這兒有個小東西,大伙兒別瞧他才馬鞭高的個兒,倒耍得一手高妙的『馮家劍』。可否讓他耍一回給眾位高人助興?」
李白道:
「正合我意。」
顏初子道聲,「好!」隨後,他將把守在過道旁的小道士喚了過來,拿手比劃了一番。那小道士點點頭,只一掠,身子已到了屋子中央,「哇」的一聲,擺開了一個架勢。這小道士話音沒落,一把長長的古劍,早已變魔術般「嗖」的一聲,從彥修身下抽出,甩到了那道童的手裡。道童接過古劍,拿了個拜託前輩關照的把式,便「唰唰唰」地將一把寒氣森森的長劍一路一路耍弄開來。
江湖上把「馮家劍」又稱做虎狼劍,講究的不是嚴謹的法度,而是一股不要命的殺氣和狠勁。以狠勁馭氣,以氣馭法;那劍鋒去處,往往有勢如破竹的神奇。不過,到了氣弱力衰的人手裡,又往往事倍功半。李白起初還拿那道童沒當一回事。待到小道士幾個招式耍過,不覺有點兒心驚,有了幾分警覺。這劍兒進退有度,雖說因為人小了去缺了股浪勁,卻又多了幾分靈氣。那劍兒便有了性命似地自由來去。無論劈抽刺擋,還是騰挪閃躲,端的是蛇起鸛落,疾如旋風狠似狼。更奇的是,這娃兒小小年紀,眼裡卻隱隱透出一股冷而毒的神色。這劍兒趁勢耍下去,似乎還得有幾個狠招才能罷手。恩語見狀扶膝起身。去給眾人斟酒。
341.項莊舞劍
突然,情勢一變。
就在恩語移近小道的剎那間,小道士卻左腳一軟,身子一下摔在地上。沒等眾人驚出聲來,卻又身子一挺,從地上彈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青光一動,冷凜凜的劍尖已直指李白鼻尖。
李白心頭一凜,頓然氣沉丹田,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應付眼前咄咄逼人的對手。這一來,寬敞的屋子裡,空氣象是突然被抽盡了一般,令人窒息。而就在小道士的劍尖朝李白鼻尖逼來的同時,只聽「叮」的一聲,早已候在李白身旁的丹砂,翻身抽出大刀,一下盪開了他的劍尖。忽然,小道士身後斜刺里有個黑影一動。再瞧那道童,已一個踉蹌歪倒在地!那顏初子卻早瞧見了,臉色不禁為之一變。眾人定神一瞧,原來掠過人叢而來的黑影,卻是小和尚恩濟。李白笑了。他偷眼一溜斜對面的恩語,卻發現恩語先是一驚,繼而竟擺出一付滿不在乎的神情,只顧大口喝酒,似乎這屋子裡的變故,與他毫不相干。一旁的恩言和尚,早已退到了彥初子身後。只見他來到顏初子身旁,低聲嘀咕了幾句。那顏初子頓時漲紅了臉。他悻悻然朝小道士擺擺手,讓他退下。恩語雙手合十道: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342.後手
顏初子道:
「好定力,——」顏初子卻又恨恨地朝恩語瞪了一眼,自我解嘲似的笑道,「真沒料到您老竟是成竹在胸,悠閒自得。青蓮居士果然了得,難怪!」
李白大笑道:
「哪是哪呀!」
說罷,他一扶食床,朝那小道士招招手,把他喚了過來。他朝小道士擺了擺左臂,做了個好生了得的手勢。隨後把右手掌心裡捏成一個個小豌豆似的碎銅子,塞到他手裡。眾人見狀,先是一愣。隨後便明白了是咋回事。剛才若是小道士真的再把劍頭朝前伸出半分,他的腦袋就該成了篩子了!小道士一伸舌頭,趕緊扭過身子便走。倒是顏初子臉色一寒,把他喚住,朝他比劃了一下,要他給李白陪不是。李白哪裡肯依,到了還是拗不過眾人的勸,受了小道士一拜。到了此時,恩言、恩語倆師兄弟才把個冷臉兒收起來,大聲招呼李白、顏初子喝酒。而李白道,「這會兒,我倒想起聽人說過的一個故事來。要不也說它一說?」沒等顏初子反應過來,恩言便朗聲道,「好!」說罷,他還特地給李白跟前的空碗斟滿了酒。李白雙手捧起碗來,對眾人稍一頓。隨後高高舉起、一口氣灌了下去。隨後,李白說道,古時候,有個叫趙國的國君文王好耍劍玩兒——。剛說了這一句,恩語便笑道,「有意思!」青阿不樂意了,連聲嚷嚷「捧臭腳」。顏初子「嘿嘿」直樂。恩言笑對李白、慢聲曼語地道:
「說下去嘛。」
343.說客
李白笑道:
他王宮裡養了有三千多門客,全是劍道高手,沒日沒夜地在宮殿上擊劍為戲。日積月累,竟然死傷了百把人。這麼一晃三年,國勢就衰了,弄得諸侯打起了他的主意。太子叫悝,為這事急得直跳腳,把左右找來道:「有哪個能讓國君高高興興地罷了劍客鬥劍這事兒,賞賜他千兩黃金。」左右稟告道:「有個叫莊子的人應該當得此重任。」於是太子就派人駕車拜訪莊子,奉送千兩黃金給莊子。莊子不願接受饋贈,還與使者一同晉見太子。他問道:「太子有何見教,要饋贈莊周重金?」太子道:「聽人說夫子是個大聖人,就派了隨從恭謹地奉送千兩黃金給莊老夫子。夫子不願接受饋贈,悝哪裡還敢再說什麼!」莊子道:「聽說太子是想要用莊周之處,是要斷絕國君的喜好。倘若臣對上勸諫國君而拂逆了國君,對下連累了太子,就會受刑戮而死,莊周還能安享太子所饋贈的重金?倘若臣對上能讓國君高興,對下不負太子,不是趙國求之不得的好事嗎!」太子皺起了眉,苦笑道:「夫子說對了。我那父王所見重的,只有劍客。」莊子道:「哦?——莊周就長於劍道。」太子道:「是嘛,那太好了!不過我那父王所見重的劍客,都是些蓬頭虬鬢、塌了冠帽,留了滿臉阿鬍子的。他們穿了後身截短了的衣裳,大多瞪了個眼,說話粗魯不堪。這樣的人國君才喜歡。今兒夫子必定是身穿寬大的儒服而去見君王,事兒可大不妙哩!」莊子道:「這不難。就請太子給莊周整制一套劍服是也。」這劍服做了差不多有三天才做好。莊子身了它去見太子。太子瞧不出有何不妥,這才帶了他去朝晉君王。那君王扔了寒光凜凜的劍,來接待他倆。莊子跨入宮殿大門,卻頓住了;瞧見國君卻沒跪拜見禮。國君漫不經心地道:「先生想要拿什麼來見教寡人,把太子也給搬來啦。」莊子道:「非也。臣聽說大王好劍道,所以就拿劍來說話。」國君道:「夫子的劍術有多大能耐?」莊子道:「臣的劍十步不留一人,千里不虛行。」國君一聽這話,喜出望外地道:「那是天下無敵了啊!」莊子道:「這劍啊,示人時以虛空呼合,開,則取以勁利。後發制人,才能先敵而至。臣願為大王試一試。」「夫子,今兒就到這兒。」國君極為滿意地道,「請先就去賓館裡歇息,等候寡人設了劍戲再請教您夫子。」
344.劍道
顏初子冷哼一聲。
他明白李白故事的寓意,正要發作。眾人「哦」了一聲。李白頓住了。只見他把個眼兒朝顏初子斜過來、「嗨」地一笑。這當口,卻見恩語笑道,「怎地不說啦?——這才聽出點味兒來。」說罷,他已把眼兒一閉,再也不作理會。
於是李白又接著說——
國君於是在門下的劍客里檢校了七天,死傷了六十多人,才挑了五六個高手。要他們捧了劍呆在殿堂下,才把莊子召來。國君道:「今兒試著讓寡人門下的劍客向夫子求教劍術。」莊子道:「好啊,我等了好久啦!」國君道:「夫子一向喜歡用長劍還是短劍?」莊子道:「臣用劍不論長校短,是劍都行。不過,臣有三把劍,唯獨用給大王看的。容臣先給大王說一下,然後再試劍。」國君道:「哦?——寡人倒願意聽一聽。」莊子道:「這三把劍,第一把叫天子劍,另一把叫諸侯劍,還有一把就叫做庶人劍。」國君大感興趣,趕緊道:「那天子劍竟是怎地一把劍?」莊子道:「這天子劍啊,拿了燕地的溪石來做城。這城就是天子劍的劍鋒。拿了岱嶽為劍鍔,拿了晉衛之地做劍脊、周宋之地做劍鐔、韓魏之地做劍夾。四夷來包,用四時來裹,用渤海環繞,用常山作帶。以五行軌制,以刑罰與恩德馭服。開,依之於陰陽之說,持,循之於春夏,行,不過於秋冬。這劍啊,直,前無敵手,舉,沒有比它高的。劍到之處,望風披靡。一動之際,旁若無人。上,可以絕浮雲,下,可以裂地紀。這把劍一用,便可匡定諸侯,使天下臣服。這,便是所謂天子劍。」國君朝莊子瞧去,茫然自失,道:「那諸侯劍又是如何呢?」莊子道:
「那諸侯劍,拿了對勇猛正直者的真知做劍鋒,拿了清廉官吏做劍鍔,拿了賢良士人做劍鐔,拿了粗豪悍桀的俠客做劍夾。這劍,亦可一往無前。抬起它來亦可高於天,劍到之處亦可所向披靡。指東奪西亦可運轉自如。對上,法於朗朗青天,以順應三光;對下,法於地方,以循四時。處理身邊的事務的和合百姓的意願,以安四鄉。這把劍一用,如同雷霆萬鈞,四封之內為之震動,沒有不被信服而服膺於君王的號令。這就是諸侯劍。」
國君道:「庶人劍是怎麼回事?」莊子道:「那庶人劍嘛,耍劍的劍客,都是些蓬頭虬鬢、塌了冠帽,留了滿臉阿鬍子的。他們穿了後身截短了的衣裳,大多瞪了個眼,說話粗魯不堪。互相在堂前搏擊為戲,不是奪人性命,就是傷人肝肺。這庶人劍,就象是鬥雞。一旦失手,便有性命之虞,對國家社稷沒一點兒好處。如今大王處於天子的尊位,卻喜好庶人劍,臣私意以為大王的識見不免淺陋。」
「……」
345.怪論
靜場。
此時,門外一聲傳來長長的吆喝。隨後一個圍了白裙的和尚快步而來。只見他手裡捧了一個大食盤,盤裡是五六個盛滿菜餚的大碗,三碗黍米粥。其中三個大碗,滿滿當當盛了紅是紅、白是白、褐是褐的肉食。褐色的是烤驢肉,白色的是醃兔肉,紅撲撲的便是醬汁淋漓的紅燒羊肉。說到這兒,李白把眼一眯道:
「王乃牽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環之。莊子曰:『大王安坐定氣,劍事已畢奏矣!』於是文王不出宮三月,劍士皆服斃其處也。由是觀之,道家跟儒家,也就表兄倆沒隔多遠兒!——天下所謂賢者,都有一顆菩薩心腸。百家者,一家也!」
那恩語騰身而起,朝李白道:
「打住,打住。——小僧可餓壞了。大夥都來吃罷。」
他一邊招呼李白多多用勁、填飽肚皮,一邊埋下屁股,掃地一般將一雙長筷子一一掠過碗面,將各色菜餚塞進大嘴,大嚼大咽。李白早已看出這兒的不對勁來,只是冷眼旁觀,不動聲色。那恩語這邊一動筷,隨後李白便自顧大塊垛娛。恩語對此十分滿意,又朝李白、顏修「吃罷。喝呀,喝!」地嚷個不停。於是,這知客舍便爆起喝粥的轟響。不一會兒,食床上的碗裡,在李白與恩語的兩路夾攻下,早已空空如也。伺立一旁的恩言見狀,把手一拍。不一會兒,有一小和尚端了個大食盤快步而來。一盆剩在灶上的紅燒狗雜碎、三大碗現燒的湯餅。顏初子見狀莞而一笑,謙和地朝李白揚揚手中的筷子,隨即大吃大嚼起來。沒一袋煙功夫,那大食盤裡已是空空如也。良久,恩語才緩過神來,一聲長嘯,然後拍拍圓鼓鼓的肚皮,道:
「吃飽啦——」他瞧了一眼四周,問身旁的一小和尚道,「居士說到哪兒了?」
李白道:
「完了。正好趕路!」
346.魔界
顏初子道:
「高見。——居士,又要趕往何處?」
李白道:
「灞橋。」
「大過年的,其實您又何必如此辛苦東跑西顛。」顏初子說到這兒,頓了頓,又柔聲道,「你我日後實在是可以與元丹丘一樣,「東求蓬萊復西歸」的。如今別人的事兒,李公子恐怕也不明了其間奧秘,何必自尋煩惱?大千世界、芸芸眾生,有些物事恐怕要待以時日,才得分曉。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世事殊不可料,得放手時且放手罷!」
李白道:
「為朋友也說不上辛苦哩。」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這倒也是。」恩語嘟囔道。那啞道童不會聽懂顏初子與李白在說些個啥。眼見得李白如此執拗,卻也不禁惱羞成怒,臉漲得變了型,才要發作,顏初子忙伸手制止住他。只見他冷冷道聲,「——回頭」。說罷扶膝起身,朝李白肅手一拜,「遇見丹丘子,噢,還有他俗家師父麻衣張大俠,說我顏初子問他倆好!」
李白回拜、笑了。
347.妖氣
顏初子一動,人早到了門前。
那恩語此刻卻如夢方醒,翻身而起,接口道,「道長——道長這就回麼?」顏初子道,「回了。——不回又能怎麼著啊!」「善哉,善哉!——」此時,半天沒言語的和尚恩言,雙手合十,接口道,「道長這番好意,想必青蓮居士是聽得進的。」
李白稍一遲疑,也趕緊起身相送。
顏初子仰起個冷了的臉,瞧了瞧屋脊,也不打話,抽身便走。這下,在場的人眾不禁面面相覷,都有些呆了。那小道童見狀,不禁嘆了口氣。隔了一戴煙功夫,他這才朝侍立一旁的恩言、恩語倆師兄弟冷冷溜了一眼,猛一跺腳,尾隨顏初子而去。恩言、恩語倆師兄弟步出屋門相送。他倆驚奇地發現,門外不遠處的道旁,佇立著一高倆矮仨漢子。這仨人或提槍或攜劍、周身透出一股騰騰殺氣。恩語一愣,雙手合十拜了一拜、移步搶前,認出那倆矮個子是陸子青酒坊的夥計。說這倆人矮,其實並不真的有多矮,與常人無異,只是因為高個很高。高個是個老者,卻不認得。老人沒等恩語打問,自報身份道名沈如筠。臉色冷冷得,卻還和氣。此時,恩言也已來到仨人身旁。他倒是跟沈如筠打過交道,對他有極好的印象。因此,他邀請沈如筠進屋暖暖身子、喝壺熱茶。沈如筠謝絕。恩言也不勉強。他與恩語相顧一笑,將顏初子師徒倆目送出了寺廟。而此時的李白,這才發覺前心後背已經濕透、手腳也冷得緊。於是又隨手抄起只大碗,一連灌了三碗土燒。小腹里方才有了一股暖氣,爬到前胸來。誰料這兒眾人才剛剛長出一口氣,知客舍門外掠過一聲小和尚的尖叫。大伙兒湧出屋門、循聲一瞧,又是一驚。彼此相顧無言,仿佛被人兜頭潑了一瓢寒氣徹骨的涼水,唯有面面相覷的份兒。——原來,被顏初子和小道童二人踩過的甬道上,那厚重的方石塊,已是深深淺淺、碎成一片。
那石縫裡,還「吱吱」直往外透氣。
透的是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