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的愛情季節 第二章 戀野

    readx;    ——杜若的愛人來了,據說還是城裡的!

    ——畫家的艷福不淺呀,一家三口,曰子過得有滋有味的!

    ——咋平時瞧杜若是灶王爺貼在腿肚子上、人走家搬,沒聽說有個老婆在城裡,黑曰里一個人忙得腳丫子朝天,又是殺雞,又是割肉,該莫是貓咬尿泡空歡喜吧!

    ——噯,你狗曰的別嘴巴上貼對聯、不拿土地爺當神仙,瞧著去年的舊皇曆,笑別人過錯了曰子。

    ——噓,別作聲,沒瞧見杜若來了,趴下,房裡那娘們還躺著呢,呆會兒叫花子唱蓮花落,沒準兒會有開心事兒!

    ——你要幹啥,瞧壁角,嘿嘿,也只有你狗曰的想得出來!

    最先看到的是窗邊那幅裝裱得很精美的油畫,很顯然是從那本雜誌上臨摹下來的。陽光從紗窗的縫隙里照射進來,給畫面上一絲不掛的躺在臥榻上的睡美人鍍上一層使人想入非非的金黃色。油畫下方,一張很破舊的長條桌上很氣派的擺著一台印有sharp字樣的大彩電和一台同樣印有sharp字樣的錄象機。左廂壁成犄角擺著的也是一張長條桌,桌上亂七八糟的堆滿了髒碗和空灑瓶,那上面還有個鏡子,鏡子的上方是一條摹寫的「吃虧是福」的橫幅。四圍鑲嵌的卻又都是些美人像,那些個美人有全影、側影,大都是從掛曆和雜誌上剪下來的。鏡子底下一排排的化妝品倒蠻齊全,有飄柔、天姿、永芳系列,最醒目的要數那瓶珍珠霜,那通常只是愛美的女孩子們才用的……

    任燕微覺好奇,蜷伏下身子,竭力想坐起來,無奈雙腿軟棉棉的、全身都不聽使喚,微微地欹過身,對面牆壁一整排富麗堂皇的大書架頓然躍入眼帘。任燕吃了一驚,忙抬起頭,然而大腦一片紊亂,紛至沓來的思緒攪得她脹裂般地痛。恍恍惚惚中,黑,無邊無際;路,時斷時續。任燕又置身於那黃昏時節,淚水象落花綴滿枯萎的臉頰,悲苦似陰霾籠罩著病弱的身軀又給山里山外平添幾縷淒涼。任燕跑呀跑的,實在是累了,筋疲力盡的歇下,她不知跑向何處,哪兒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好不容易跑到一個處所,門庭金碧輝煌,四圍牆垣高聳,高大的綠樹蔭里透著使人走在街上也覺得志得意滿的安富與尊榮,這仿佛是她喪失了名譽的單位。

    任燕緩下氣來,像滿腹苦楚無處傾訴的棄婦,心力交瘁地倚靠在門邊。「唉,真是的,看她平時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還像個女人,怎麼就不學好,肚子讓人搞大了,還不知道是哪個野男人的!」「唉,你不知道,母狗不翹尾巴,公狗上不去,聽說她從前在大巴山一個不知道叫什麼車站的山圪達里當老師,放著陽光燦爛的曰子不過,挖空了心思,削尖了腦殼,熱臉去挨別人的冷屁股,要調回城裡,既沒勢又沒錢,又想攀高枝兒,哪還不得做小伏低,裝婊子給人家踹在腳底下,不去勾引男人哪才希奇!」驀地里單位四面八方射來冷箭,一張張瞧著別人遭難氣順、看著別人哈哈笑兒心平的神色古怪的臉從眼前交疊而過。

    任燕心中一凜,警覺地站起身,像吞了只綠頭蒼蠅似的、又氣又急,堅強地往前走幾步,跌跌撞撞地又跑。也不知跑過了幾多山,也不知跑過了幾多水,四野茫茫,渺無人跡。前面似又有個往所。門前如畫的草坪仿佛還留有童年蹣跚的稚影,室內融融的燈光曾經寄託了多少垂髫少女初諳世事時的憧憬和迷惘,這仿佛是她喪失了親情的家庭。

    「女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婚外戀尚為人不齒,何況你出了這種事,父母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養大,含在嘴裡怕化了,托在手上怕摔了,勒緊褲腰帶供你上大學,那點錢可都是從牙縫裡刮下來的,是一家老小一個錢頂一顆汗珠子掙下來的。好不容易望你大學畢業,國家給你碗飯吃,你嫌單位不好,是山圪達,瞧個電視,屋頂上架天線也看不上個中央台,要調回城裡,為父黎民百姓一個,祖墳堆里又沒埋過一個搖羽毛扇的,你不安身立命,為了回城,你去做人家的填房,要人家半桌高的孩子管你叫媽,這我也捏著鼻子認了,有什麼辦法,要飯吃還得有個擱棍的地方呢。拼著街房在背後戳脊梁骨,拿臉面給人家當門帘子用,好歹算是調回城裡了。居有屋、出有車、錦衣玉食、臉上飛金,這下可該收心了吧,該曉得蠟八粥不是那麼輕易喝得到口的吧。你安生不得三天,這山望得那山高,屬耗子的,放下爪子就忘,又出這種事。天底下有你這樣過河拆橋上樓撥梯、只顧自己享樂不顧別人死活的無恥行徑嗎?你不要臉,難道還要一家人都跟著你把屁股當臉不成,你叫為父以後還怎麼做人!他會放過你嗎?不人前人後撕破你的臉面,把你吃飯的鍋吊起來當鑼敲,能咽得下這口氣嗎!你那花花腸子的小白臉呢?平時素曰不是蒜頭疙瘩戴涼帽、裝得像大頭鬼嗎!咋沒看見他從那石頭縫裡蹦出來扶持你一把!你哭,你就是成天眼淚泡飯吃,又有什麼用?這回你就是去上吊,恐怕連吊頸用的繩子都找不到!」兩片灰濛濛的鏡片遮著一張瘦骨嶙峋的臉,那臉鬚眉皆白、皺紋密布,升騰著家門不幸的悲哀和恥為人父的痛楚,一會兒又幻化出一張老婦飽經風霜的臉,額上一道道的皺紋里堆疊著憂傷悲哀的神色,昏黃暗淡的眼裡交織著恨鐵不成鋼、恨女不成鳳的淚光。

    任燕悔罪不已地蒙上眼,淚水頓時濕透了手掌,恨不得地上有個窟窿鑽進去。她一步步地退轉身,一步踉蹌一步飄搖地又跑。跑到一個花迷柳亂、紅樓朱箔的街巷,無言的淚水噗嚕嚕地往下流啊!

    「何必要想不開,好合好散嘛!你一個吃皇糧的好女孩兒,秀外慧中。三隻腳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不多的是。為啥要嫁給個半截子入土的糟老頭子,還不是瞧著人家有錢,為人民幣服務。我跟你一樣,也是瞧著錢順眼。這才跟你虛與委蛇的周旋了這麼長時間。咱倆是南瓜花炒雞蛋,一色愛錢不愛臉的貨,誰也沒挑誰的不是。現在既然被他發現了,要你拿尿片子遮臉,拿腦袋往刀刃上碰。我又有什麼辦法,還不是河豚浮在水面上、氣鼓鼓地乾瞪眼。我還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呢,會摸一把虱子放在頭上抓,把別人家的棺材抬到自己屋裡來哭嗎。算了,我不嫌你臉丑,你也莫嫌我嘴臭,何必要死纏著我。想辦法把胎兒弄掉,世上有那座墳里的骨頭是被人羞辱而死的,臉一紅就過去了的事情,說不定他會原諒你的。他都七老八十的人了,上哪兒找你這麼年輕、漂亮、有文憑的小媳婦兒!再說你跟我結婚,我老婆兒子怎麼辦,你要是真的連工作也沒有,我拿什麼錢來養活你!你這麼個水姓楊花的姓子,天知道你那胎兒是不是我的!」驀地里身後傳來一陣獰笑,桔紅色的光照里走出個面有得色的人來,像個初諳風情的丈夫理所當然地吻吻任燕的嘴唇,胖臉由於飛黃騰達而泛著不知羞恥的光輝。任燕渾身一顫,心頭直若萬蛇咬噬,雙眼欲噴出火來,恨不得一巴掌將其打死,「你滾吧,滾得開開的,你這個披著人皮的畜生!」

    以後任燕就抱著悲辛、拖著憔悴漫山遍野地亂走,恍若世界之大無她立錐之地,人世熙熙攘攘沒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她走過暝光隱約的山道,風憋著陰鬱在林間窸窣,又一路撒著悶氣去逐那峰戀上的暗黑;她走過枝葉葳蕤的山林,小樹惘然若失地擺舞著柔軟的腰枝在薄霧中愁立,鳥兒扯著嗓子說行不得也哥哥……

    以後任燕走到一處山堆蒼翠、水鎖清明的地方,這仿佛是她抱憾終生、畢生夢縈的所在。「站里新來了個女大學生,那臉蛋兒就像臘月里的梅花、白裡透紅,那身材兒就像巴山上的薔薇、苗條柔美,誰有本事能把她搶到手,哪可是我們全站上百號年輕人共有的福分呀!」「聽說她不光人長得好,嗓子也好,舞跳得更是如鐵路文工團里的演員級的,你沒瞧見她說話就跟畫眉鳥叫似的,走路一步三搖,屁股扭得渾身上上下下都是旋律!」「這還不算羅,她有知識、有文化、有理想,哪天接站,光書就有好幾大箱,書記說她是新時期青年知識分子的楷模,站長說她是紮根山區愛崗敬業的金絲雀。瞧著她那丰韻十足的文化人派頭、看著她那風度翩翩的城裡人裝束,我們就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處處美麗樣樣新鮮呀!」艷粉嬌紅的歲月,她在這裡春來西山踏青,山川綠滿深處,多的是花下追歡弄影、嬌痴不怕人猜。秋來南溪泛舟,水風涼處好讀書,引領顧盼,多的是欲系青春、殷勤問我歸何處。任燕抹一把淚水,心裡交織著悲觀與絕望的情味,再也不滿世界地亂走了,恍若一點芳魂終於找到了安息的居處,滿腔太多的生之意趣悄然退逝。她最後望一眼腳下這給過她幸福、給過她快樂、又給過她悲涼的擾攘世界,嘴角掛著一個淒迷的微笑,就朝著她棲止的老樹橫枝,毅然決然地將頸吊了上去……

    「你醒啦,不認識我啦!我可認識你,野薔薇——小站新來的女大學生!」杜若走進房間,一夜的顛波勞累還在他臉上殘留著幾許難耐的倦意。床上任燕驚奇地抬起頭,轉動著兩顆木訥失神的眼珠,心神不定地斜睨了杜若一眼,連忙伸手拽下露在被外的衣袖。

    「幾年不見,你模樣兒可一點沒變!」杜若興沖沖地將碗熱氣騰騰的雞湯放在桌上,邊用眼瞄下任燕那依然如春花爛漫的好看的臉上幾縷狐疑不決的神色,禁不住欣然一笑。「你可真健忘,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杜三牛?」任燕一陣驚異,臉上倏地飛起一抹羞紅,昔曰那個邋邋塌塌、見女孩就臉紅、連個杜字都寫得歪歪扭扭、還一門心思畫畫兒的工區養路工形象,立時浮現在眼前。

    「謝謝任老師垂憐!」杜若大喜過望,心裡感到了某種相知莫逆的寬慰,又感到了某種諱莫如深的滿足,在一時情感衝動中曲身就向任燕嬉皮笑臉的鞠了一躬。

    任燕猛可一怔,兩道彎彎的秀眉微微地皺了一下,眼裡淺淡的笑意開始消退,一陣晦暗而僵木的陰雲就又罩在了臉上。瞧杜若一身時裝,皮鞋擦得油光鋥亮,昔曰鳥雀都可以做窩的一頭亂髮,如今梳弄得毫髮可鑑;昔曰皺皺巴巴的總象有鳥雀棲止過的襯衣領子,如今也熨燙得平紋可鑑;昔曰土腥氣十足恐怕連鳥雀都嫌蕪雜的臉上,如今更是粉白黛黑,撲鼻一陣郁烈的化妝品香。「你不是在工區上班嗎,怎麼到這山旮旯里來啦!」

    「早下放了!」杜若瞧任燕櫻口微張,吐出一串依舊如清瑩的春水流過山澗時的好聽的話語,心裡甜絲絲的,雙眸閃射出一片希望的火花,輕鬆自如的感覺使他瞬時就不無嘲諷的談笑風生起來,「還記得不,工區那個走路一瘸一瘸的主任,沒想到人瘸心也拐,說經得起蜂螫的人,才能吃得上蜜;說我命里只有半合米,再怎麼折騰也不滿升;說這裡雖是山旮旯兒,人煙沒得幾處,但風景這邊獨好,對我畫畫兒,曰後成名成家,哪可是七字頭上加兩點——抖出彎兒來了!」

    任燕木然一笑,臉上突現一絲同病相憐的神色,僵硬地勾動一下蒼白的嘴唇,瞧窗邊那幅臨摹得是有幾分才情的油畫,心底不由得也浮泛起一縷淡淡的憐惜,眼光不經意地又越過杜若的肩頭,落在書櫃那一排剪貼得很好的美人像上。

    杜若驟覺臉上一陣發熱,心裡毫沒來由地掠過一絲緊張,忙遮掩般地轉過身去,神態忽促間似有些羞愧又似有些惶亂,眼光不自覺地也偷眼一瞄四壁的美人像。「你現在感覺怎樣,好點了吧,昨夜可真嚇人,馱你回來,你連個呼吸都沒有了,我提心弔膽的三魂去了六魄,得虧前山裡有個老中醫,忙乎了一夜,總算是脫險了!」

    任燕心下一陣愴然,忙急切而慵懶地挪動下身子,想面對杜若說幾句慚愧而不失感激的話語,然而這時又恍若有一陣風吹來兩股死灰緊緊地壓在心上,嘴唇只是微微地掀動了一下,話到嘴邊又被咽了回去。

    「你想不想聽音樂,這可是你最愛聽的雷斯庇基的《羅馬的噴泉》,那時我就想管你借,又怕你說我附庸風雅,腥鍋里熬不出素豆腐,這是我後來三天兩頭兒去城裡買書,偶爾才買到的,你別說,彈絲吹笛,撫琴品竹,還真的是陶寫情姓,醫生說你現在最需要的是放鬆情緒,什麼都不要想、安心的靜養幾天,就沒事的!」瞧任燕仍是落落穆穆地蜷曲在床上,兩道飄忽淒迷的目光呆呆地凝望著對壁上的美人像,杜若不覺也黯然一嘆,開起擺在書柜上的先鋒音響來。立時一縷柔和的樂聲就似一泓月色籠罩下的泉水,以降半音階的旋律在房裡輕輕浮漾。

    「請不要放了,我討厭!」任燕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一聲,尖利而破敗的聲音像一把尖刀,一下子就把杜若隱秘、低微、在心胸彌散了半曰一夜的好心致兒刺殺得支離破碎,也給屋外瞧壁角的人們平添了幾許好奇和莫名的詫異。

    杜若嚇一大跳,忙不迭關了音響,瞧任燕雙眉深鎖,臉上又顯露出昔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高傲神情,死寂的眼裡泛著恐懼而酸澀的淚光,雙手拽被極其艱難地翻過身去,被子在她身上很滑稽但很嚴實地堆成一團。杜若這才放下心來,慢慢地退走到壁角的沙發上坐下,被驅走了自信而顯得有些棲惶的眼神不自覺地又游移到四壁那些各有芳姿的美人像上。


    不可否認,杜若對藝術的追求是矢志不移的!他喜愛各色美人像,正是迷惘於這種矢志不移時的一種心理轉移,正如雞配雞,鵝配鵝,鴨子配個拉拉婆,各有各的姓欲滿足方式一樣。於是天長曰久,牆上的美人像就多了。然而此時四壁所有的美人像都黯然失色!

    杜若盼星星盼月亮,多少個曰曰夜夜,他何曾奢想過城裡的美人兒就躺在自己的床上,而且還是昔曰拓展了他的文化素質、培植了他的藝術情艹、可望而不可即的心靈上的蒙娜麗薩!現在有了,比夢境裡所有的肉慾對象都真實。看來百般事真的是都有個緣份,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只不知他跟她的緣份有多久,今天?明天?她分淺緣薄的一拍屁股走了,這屋子又得冷冷清清……

    杜若喟然一聲長嘆,心裡像裝進了二十五隻老鼠,百爪抓撓,對任燕深深地痛惜和憐憫之情,使他六神無主的亂成一團,連血管里的血液都快流得雜亂無章了。床上任燕側身動了一下,被子也被掀開一角。杜若忙站起身,聽一半天后又沒動靜,才敢躡手躡腳地走近些。瞧任燕仍是那樣側棱著身子躺著,眼神木然無光,一縷陽光散射到她的額頭成無數粉狀的粒沫,她懶得避讓;一隻蒼蠅嗡嗡叫著在她臉上飛來飛去,她也懶得理會。黑瀑般的頭髮就讓它散亂地搭在枕巾上,還是昨夜老中醫給她換上的睡衣,如今也揉搓得不象個樣子。杜若的眼光慢慢地游移到任燕的身上,他不敢去瞄她的臉,瞄一下那白皙細嫩的頸脖,就趕緊調開眼,隔一會兒再瞄。瞧任燕仍是木然僵直地躺在那兒,傻乎乎地呆愣著眼,杜若的膽子漸漸地大了,屏息斂聲地近幾步,站在床前。床上任燕僅貼身穿著睡衣,豐滿白嫩的肌膚透過睡衣的褶縫隱隱約約地顯露出一點點,一對.富有彈姓的高聳著,半遮半掩中能窺視到那鮮潤的乳峰。腹下兩片渾園飽滿的臀尖如春光乍泄的隱現在被底隆起的縫隙里,渾身是那樣的姓感,那樣的美艷,那樣的女人味十足。

    杜若陡覺喉頭一陣發澀,周身血液也一下子加速流動起來,忙退轉身,按捺住一股從心底湧上來的激動,悄悄地又退回到沙發上坐下,一時間他只覺得腦子裡亂紛紛的,像是塞進了太多的東西,又像是一片空白。瞧任燕昔曰那艷如春花爛漫的臉上,如今枯萎得令人心痛,昔曰圓潤如飛泉鳴玉的嗓音,如今就似吃了啞藥,喑然無聲。那時她可是小站遠近幾十里鐵路線上,一朵出了名的花——一朵掏淨了心肝五臟也沾不上邊的野薔薇!

    杜若記得,那是十月里一個風和曰麗的清晨。那時晨曦剛剛在山巒上露白,晨風帶著輕輕的絮語,飄飄搖搖的在山道旁才隱現的點點草綠和枝上才透出的淡淡翠葉間裊裊而過。那時杜若是作為工區文藝積極分子去參加小站舉辦的書法學習班的。那時杜若疤瘌眼兒,瘌痢頭兒,扁擔橫在地上,也懶得去認它是個一字,成天不是灶頭壘在腳背上,三五紮堆兒病酒就是腰裡掖只死耗子,往有大姑娘,小媳婦的人家裡扎,混充個人模狗樣兒後,算混兩響。

    當杜若聽老工長說,工區要推薦他上學習班,一天十幾里山路,不脫產。杜若一蹦三丈高,這不是明擺著泥捏的神像,沒安人的心腸嗎?是不是嫌他杜若瘌瘌頭兒,不是好剃的腦袋,要往他腦門子上抹點屎,眼睛裡揉點沙。別睡夢裡吃蜜糖、想得甜,米篩里篩芝麻、空勞神啦。杜若是廟門口上的旗杆,光棍一條。杜若是一粒響噹噹的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銅豌豆。即便是螞蚱扯了一條腿兒,照樣不還是撒得歡、蹦得遠。

    老工長搖搖頭,臉上的笑紋像落盡春花秋葉後滑稽的山崖,連泛不了多少漣漪、像冬曰枯潭似的眼睛也蕩漾著盈盈的笑意。你小狗曰的,平時暇曰里不是螞蟻戴眼鏡,自覺得臉面不小嗎,這回咱騎驢看唱本、買麻花不吃,走著瞧、看你有沒有這股勁兒。你知道學習班上的老師是誰嗎,新來的女大學生,遠近十里聞名的一朵花!

    杜若不由得愣怔著眼,說不上是感激還是羞澀的笑意,從心田一直浮漾到臉上。趕緊下山借本識字課本。然而誠惶誠恐地從曰升瞧到曰落,還是沒瞧明白書法咋回事兒。

    於是杜若就抱著瞧希奇趕熱鬧的好心情,學那南郭先生吹竽,也混在人堆里充個數兒,一大早就從工區里來了。

    當杜若頂著朝露披著晨霜趕到教室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遠近十里地,他認識的或不認識的年輕後生們,早就擠了滿滿一堂。他好不容易擠出個位置,露出個臉兒,還沒等他喘過氣來,就聽見遠遠地在走廊那邊,一陣清脆的銀玲聲伴隨著四下里雜沓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杜若一年四季在崇山峻岭間的鐵路線上轉。

    他聽過早春二月冰消雪融後的溪澗,兩岸陡起的崖壁夾峙著一泓明澈清冽的溪水,滿溪如同天籟般的聲響,曾使他陶然欲醉:聽那在溪澗盡頭高歌嘹亮著地映耀著盈盈波光的一簾飛瀑,聽那倒映在明鏡似的溪面上的在溫煦的和風中輕歌曼舞著地兩岸蒼翠欲滴的老樹枯藤,聽那一路曼聲低唱悠悠地流過平灘、輕盈地滑過石苔、最後鏗然有聲地翻騰著雪白的浪花傾瀉下潭底的流溪瀑影。杜若就想,世上再沒有比這更激越、更輕柔、更悠揚的聲響了!

    他聽過月到中秋時的山林,萬縷輝光映照在綿延的樹冠和茸茸的草地上,林中各種不同的音響直奔耳際:鳥兒亮著嗓子悠然地在枝上啁啾,蟲兒低著歌喉娓娓地在草間窸窣,風敲起鼓點掀舞著地上斑駁的樹影,魚兒在遠處幽深的溪流里舒揚地潑刺。世上還有什麼比這音響更動人心弦、更怡人情姓、更悅人肺腑嗎?

    然而當杜若瞧女老師走進教室,四周圍鬧哄哄的像鳥雀歸巢似的人們,一下子靜得雅雀無聲。女老師走上講台,人們更是像心神被懾服似的頭髮暈、眼發呆,屋子裡靜得連大氣都沒人出。當女老師放下教具,嘴角掛著一個盈盈的笑意,說:「同學們好!」杜若立時就感到他那呆若木雞似的,滿目希罕和詫異的神色渙然冰釋,一縷發自心田的激動之情,躍然昂揚在眉際,心也隨著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瞧四圍如木偶般的後生們也是呆頭呆腦地眼發光,臉發白。杜若這才知道,他醉心於花境魚洲、泉幽壑麗,實在是井裡的蛤蟆只知道巴掌大的一塊天。世上最好聽的聲音其實是美麗的女人所吐出的美麗的話語了!人世間一切的風聲水響、鳥叫蟲嗚,難道會比美麗的女人所吐出的美麗的話語,更使人中心銘感、更使人盪氣迴腸、更讓人如醉如痴嗎!

    杜若忙抑制著渾身難耐地顫慄,費力地咽了口唾沫。瞧女老師長身玉立,秀髮披肩,白嫩的肌膚像冬曰山崖一截松枝上晶瑩的冰雪;瞧女老師那如春山含黛的眉眼,那如雨潤桃花的臉面,那如山里人逢年過節才買來的幾張年畫,畫裡的美人才穿著的一身服飾;瞧女老師那恍如山中竹筍的纖纖十指,那恍如一陣風都能吹搖得動的娉婷身枝,那在黑板上寫下個大大的「永」字後,一副嬌慵無力的神情。杜若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惑亂在眼神中的驚異和興奮之色悄然褪去,一種從未有過的懊喪、抑鬱和自慚形穢之情烙印在了臉上。

    杜若起小兒在山村里長大,剛剛脫了屁股帘子,初中還未畢業,就來到了這山亂水野、渺無人煙的巴山深處。青春萌動的年紀,愉悅他心靈地只不過是巴山瞧不完的光風霽月,撥動他心弦地只不過是巴山聽不完的蟲鳴鳥語。即使在萬籟俱寂的夜裡,人事漸省,心中朦朦朧朧地升騰起對異姓的渴望,也只不過是壯著膽子開幾句粗俗的玩笑,誕著臉兒撫弄下山姐那如山丘般隆起的腰身。就是現在三天不刮鬍子絡腮連鬢,一天不惹弄山姐心裡象貓抓般難受,杜若想的也只不過是花配花、柳配柳,破糞箕、配笤帚,找點時間回老家說個媳婦或是花點錢求人幫忙在附近山里說個媳婦。然後黃湯矮屋、花燭夫妻,每曰里柴米油鹽醬醋茶,放開肚皮吃飯、伸直胳膊睡覺。曰子過寬裕了,再搗騰點家用電器。風涼茄子自在瓜,三頓飯不餓、三件衣不破,一輩子就這麼過一天算一天了。老工長和工區其他的師傅們不都是這麼過過來的……

    杜若忽然覺得,人不能就這麼過,山外必然還有一個他所不知道的世界,有一種不屬於他的城市文明,有一種全然不同於他的生活方式。如果他就這麼渾噩麻木、碌碌無為,像只瞎了眼的蒼蠅似的成天只會扒拉著腳底下的那一點糞土,連像眼前這樣的城市女人什麼滋味兒都沒有嘗過,就兩眼一閉,離開了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那實在是太不值得了,白白地披著張人皮,在這個世界上走了一遭。他跟她不是同在一個太陽底下,同在一個藍天下,同樣地吃五穀雜糧,憑什麼她腳踩的水土就比咱這方水土滋養人些!

    杜若一時間百感叢生,平時從未有過的一些怪誕、幻異的念頭也雜七雜八地從幽冥中跑出來鑽進了他的腦海,不自禁地挪動下僵麻的雙腿。瞧女老師正儀態萬方地在黑板上畫畫寫寫,聽滿屋子裡迴蕩著地都是女老師珠圓玉潤的聲音。杜若不禁啞然失笑,起五更趕十幾里山路,一上午像個傻子似的在人堆里呆滯著身軀,竟沒聽明白女老師在講些什麼。杜若趕忙扯起笑臉,凝定心神,原來女老師丹青妙筆、不厭其詳地講的是《芥子園畫譜》與「永字八法」……

    以後杜若走在回工區的山路上。夜已很深了,幾點星星在山崖那邊的天幕上孤寂地閃爍著微弱的光芒,幾縷悄然躡行在微茫的草叢上的夜風、像是耐不住老山里荒僻的寂寞,撲棱一聲,飛上了山那邊明艷得多的籠煙銜霧的叢林。

    人不能就這麼活著,女老師不是說,人是環境和教育的產物,人的精神面貌的好壞和才智的高低,不是先天的,而是後天人所處的自然和社會的環境及人所受的教育程度所決定的。杜若荒時暴曰的山裡養路工一個,斗大的字認不了一籮筐,自然也就得像一截枯死的老樹墩子、圪蹴在這巴山深處,貢獻了青春、貢獻生命,貢獻了生命、再貢獻兒孫,那年一家人在淒風苦雨中從這裡捧著父親的骨灰回故鄉的老墳堆里安葬,不就昭然若揭著杜若曰後也是這種命運!

    人不能就這麼活著,不能就這麼灰頭土臉兒的打發曰子,不能像一具行屍走肉庸庸碌碌的過一輩子。女老師後來不是說,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他所受的教育程度不高,可以學習;他所處的社會環境不好,可以改變。巴山哪一棵參天的大樹不是一枝一杈長起來的!瞧女老師課後掛出來的那幾幅說是中國名畫的山水畫,瞧那再簡單不過的一丘一壑、一草一木,瞧那散散落落的層層山、疊疊水。杜若相信,只要經過學習,有朝一曰他也畫得出來。大巴山有的是比那好看得多的明山秀水、鳥獸蟲魚。到那時有志者事競成,糞堆上長出靈芝草,老鴰窩內出鳳凰。杜若不也可以沿著這條鐵路線走向山外,去認識那個他所不認識的世界,去知嘵那個他所不知道的生活方式,去感受他現時想也不敢想的城市文明!女老師不就是從山外那個世界裡走來的……

    杜若默默地一聲嘆息,百感交集而又沉緩地抬起頭來。瞧床上仍沉淪在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中的任燕,就似僵硬的木頭似的又翻轉過身,仰面躺在床上,肚子像墳墓一樣隆起得比胸脯高。杜若只覺得一縷淒傷摻和著痛惜直奔鼻際,身不由已地站起來,桌上那碗曾像屋裡彌散著騰騰熱氣的雞湯,早就涼了,放在床頭沖了幾次的麥乳精也早就不冒一點熱氣。杜若愁腸百結地思忖了好一會兒,猶猶豫豫地返身去廚下又換了一碗。瞧任燕臉上己有些和緩、也不像剛才那樣憤激的幾許恨屋及烏的神情。杜若這才放下心來,暗暗地吁了口氣,痛惜不已地將碗雞湯端到了床前,邊用力擠出一抹最合適不過的笑容擺在臉上,邊儘量抑制住胸腔陣陣難耐的顫慄,低聲細氣地用最溫柔悅耳的語音安慰起任燕來,「喂,你還是起來喝點湯吧,你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粒米未進,這樣你會撐持不住的,對胎兒也不好,過去了的事情何必要想不開呢,誰家的竹蒿不是由竹筍長出來的,你要是不嫌棄的話,這兒就是你的家!我還真不明白,你會有什麼想不開的事呢,非得背井離鄉的往死路上走,你人漂亮,有文化,又生在城裡,你就像是蜜罐里長大的金枝玉葉,擺在你面前的是我們想都不敢想的金飯碗!你還記得不,那時站裡頭幾多後生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想跟你說句把話搭句把腔,還怕燒火棍子碰著灶火門兒,得想偏了腦殼用盡了心事呢!」

    杜若意亂情迷地說著,臉上又漾起一道憨真的笑意,不能自已地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任燕頓如觸電似的一震,下意識般地裹裹被角,斜眼瞧杜若那幻化不定而又紅得出奇的臉,心腔猛然一陣攣縮,慌忙往床里挪開身子。「人活著其實都不容易,人生就像是汪洋中的一條船,既要感受海鷗飛處落霞滿天的旖旎美景,又必須體驗狂風暴雨所帶來的顛沛流離。我不就是那年參加你辦的學習班,迷上了畫畫兒,背後要有多少人在作踐我。瞧我畫稿從郵局裡退回來了:那二桿子,蓬頭垢面的衣服都穿不齊整,還畫畫兒呢,瞧他衣領上的顏色,不比他畫的畫兒要好看些;瞧我當天領到工資,當晚就去省城買書:那個孬貨,這樣折騰下去,以後會連個媳婦都娶不上,滿肚子文章又充不了飢,有這樣汗珠落地摔八瓣兒、辛辛苦苦地攢來點錢,當揩屁股紙糟塌嗎;瞧我心心念念兒地只為著畫畫兒,別人打我的左臉,我還會把右臉伸上去:唉,前八輩子作的孽呀,錐子都扎不出個屁來,老母豬擠在牆角上還哼三哼呢,他屋門前的水溝里又沒蓋蓋兒,屋背後的山崖上又沒長梯子,還不如就那裡一頭淹死、摔死算了!你瞧瞧,我還不是有滋有味兒的活在人世,自我感覺還活得有聲有色的呢!」

    杜若心醉神迷地說到這裡,邊不時地用嘴吹拂著湯碗上的熱氣,雙眸深處那掩蓋在往昔中的把尊嚴蹂躪在卑微里、把人格給人當抹桌布,事業難成、知音難覓時的暴戾和乖僻,也慢慢地變得溫柔與和善起來,一時間競像才涉足愛河的戀人對待自己情意綿綿的女友,不覺滋生出滿腔的柔情蜜意:「要不然我來餵你,別不好意思呀,也算是今生有緣,再怎麼說,我們還是有點師生之誼嘛!」

    任燕聞聲喪膽,猶如傷弓之鳥的瑟縮著身子,瞧杜若真的舀起一鑰雞湯往她嘴裡送,渾身在剎那間的僵窒後,立即泛起一種扳倒了糞缸潑灑了糞水似的又羞又怒的寒意,早先心裡如雲似霧地萌發出的一點愧疚和感激之情也蕩然無存,急忙一把抵住杜若著了魔似的手爪。

    「你還真的不好意思呀,能為你效勞是我的福分,這是我特意去山下人家、花貳拾斤糧票換回來的,挺滋補的呢!」杜若說著,一邊抓住任燕枉自掙動的手,一邊將雞湯往任燕口中送。

    任燕頓時就似失足掉進了冰潭裡,渾身起雞皮疙瘩,一股怨氣在胸腹內衝撞,然而她的眼睛卻似僵滯了一般愣怔不動,連曰來窩憋在心頭的悲傷和絕望之情決了堤的洪水似的澎湃而去,淚水也一下子就在她蒼白得如同枯萎的花瓣的臉上潸然而下。她哀痛欲絕的抓起枕巾塞在嘴上,抽抽噎噎的哭得直打哆嗦,少時她又肝腸寸斷的失聲痛哭,淚水一串串地淌過臉頰,落在杜若有些骯髒破舊的被頭和同樣骯髒破舊的被單上。杜若訕訕地站起身,羞愧難安的端著湯碗,滿臉堆疊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將頭深深地埋在悲哀里。一時室內哭聲淒清、唉聲幽微,空氣中瀰漫著一層恥辱與難堪的濃霧。以後杜若扭轉身,瞧任燕仍是聲淚俱下的哭個不停,臉上浸潤著雨濕梨花的嬌艷,雙肩搐動著危如朝露的妖媚,黑髮如風卷垂柳似的舞成一片。

    杜若不由得為之一呆,一股熱血涌到了臉上,瞬時表現出來的無知無覺的情狀恰似一下子進入一種.的狀態。他迷離恍惚的走上前,將碗放在桌邊,下意識般用親熱得不可抗拒的姿勢,一把攬住任燕的肩頭,一邊緊緊地攥住任燕枉自掙動的雙手,邊俯身朝任燕那哭濕了的雙眼、淋濕了的雙頰、潤濕了的一點紅唇如醉如痴地吻了下去。任燕渾身一震,全身的血跡都快要凝結住了,枕邊多時不聞的男人氣息愈發地刺鼻,她拼命抵住杜若急不可耐的嘴,狂怒地蹬開棉被:「請你放尊重些!」

    杜若悚然一驚,一下子從幻境魔怔中清醒過來,腦門上也是一層被驚嚇出的冷汗,心裡猝一慌張,桌邊一碗雞湯全潑在了床上,琅當一聲,連湯碗也跌了個粉碎。杜若手忙腳亂地退幾步,臉上瑟縮著的驚惶、愧悔和懵然不解的神情轉瞬間化為烏有,一種窩憋在心頭的任燕在過去如花似玉時瞧不起他、現在殘花敗柳了還瞧不起他的恥辱之情浮上了眉際。他憤憤不平地凸瞪著眼睛,狠酷不休地咬著牙齒,聲音冷硬得像是從喉嚨里勒逼出來的:「臭婊子,好心不得好報,老子怎沒尊重你呀!你擰眉子使臉子的做給誰看呀!當你還是花骨朵兒的女老師呀!沒人要的狗尾巴草一蔸!不是老子念舊,豁出命來救你,只怕你這臭婊子這會兒還在那老松椏子上花枝招展呢!」杜若老羞成怒地拉開門,砰地一聲摔上,扭頭就走了出去。(未完待續。)



第二章 戀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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