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的愛情季節 第二十三章 迷失

    readx;    「師傅,請問你這是紅蓮書畫社吧?」

    杜若抬頭一看,門前不知什麼時候已來了兩個一老一少山里人裝束的婦女:老者白髮蒼蒼,精神瞿鑠,一身乾淨得體的衣裝透露出一股使人不敢逼視的儒雅;少者也衣飾素雅的很有氣度,但卻始終低垂著頭,局促不安地拎著小包袱,鬢邊還沾有幾滴起了個大早的露珠。「老人家,快請進,蓮老闆還沒來,我叫杜若,咱們這兒鐵路上的養路工,也是在這裡打工的!」

    「啊,你就是杜師傅呀,早聽說過你了,國畫畫得好,可惜沒見過你的畫作。聽說你們現在要往蜀繡上發展,你是對的,蜀繡其實起源於水墨山水畫,上乘繡品就是要傳繪畫之神韻,滅針線之痕跡。大巴山上山七十里,下山七十里,山中七十里,不知道有多少人間仙境,所以孕育了蜀繡,造就了不少高手。我帶了幾幅繡品,你給看看,我年紀大了,眼睛不好使,針線活兒都是我孫女做的。我孫女沒讀什麼書,但心靈手巧,會一百多種針法繡技。聽說你這裡辦繡品廠,一天到晚嚷嚷著要來。我有點不情願,女孩子家本本分分的嫁個人,找個好婆家過一輩子不就得了。我們這兒繡品繡得好的多著呢,就她那點針線活兒還真不配給人當下手,你看能不能留她,行就行,不行就算了,也好絕了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念想!」

    老人說完,就從少者手中接過包袱,將題為《柳鴨圖》的繡品平鋪在台階上。杜若只瞧一眼,就為那細膩的筆法,疏朗的構圖,獨擅的神韻而佩服得五體投地。老人的整幅繡品用線工整厚重,設色明麗典雅,將繪畫章法與自行繡制融為一體,用暈針刺繡出的柳樹絲絛蔓垂,枝葉紛披,用鋪線渲染出的河岸蟠曲多姿,赫石點翠,兩隻鳧鴨用滾針繡成,留白以成白羽,其姿態之生動,俯仰之呼應,別具一番天然去雕飾的盎然韻味。而其以針代筆,以線代墨的繡技更使畫面線條流暢、瀟灑光亮,不僅增添了筆墨的濕潤感,並具有光潔透明的質感。怪不得紅蓮堅持要做蜀繡呀,原來蜀繡與繪畫是一脈相承的,大巴山還真的藏龍臥虎的有蜀繡高人。

    「芬兒,來,見過杜師傅,山里孩子靦腆,杜師傅,可別見怪呀!」

    杜若愛不忍釋地收起繡品,雙手攙扶著老人走進屋內。這時小邪皮喇叭連連的開車將紅蓮與任燕從紅蓮家裡接了回來。杜若急忙跑出屋,興奮不已地跑到紅蓮身前,「來了個蜀繡高人,真正的行家裡手,繡品比市面上有過之而無不及!」紅蓮喜色頓現,前所未有地拋個媚眼,總算是盼來了高人的歡悅,更使她興沖沖地大踏步跑進屋。

    「老人家,這就是蓮妹子,喜歡蜀繡喜歡得要命,也是個末學後進,曰後還望您老多多指教呀!」杜若緊緊地跟在紅蓮的身後,兩人剛一進門,就熱情周到地大聲介紹起來。

    老人迅即迎上前,滿臉帶著慈詳而又和善的笑容,「哎呀,蓮老闆,這麼年輕呀,跟我孫女上不下的年紀,就這麼有出息,念想也高!」

    紅蓮打蛇隨棍上,搶身攀住老人的臂膀,像小女孩撒嬌似的膩得發嗲,開口就嬌滴滴地叫奶奶,「奶奶,您老若不嫌我年少不知事,我就跟妹子結成姐妹,曰後也好時時討教,好生孝敬您老不是!」

    老人喜形於色,滿口帶著親昵而又和悅的語氣,「呵呵,折壽了,前世修來這麼個聰明伶俐的人兒,芬兒,來,見過你蓮姐姐,往後多跟你蓮姐姐學呀,把你那點本事都使出來,也不枉我教了你十幾年!」

    「妹子,你怎麼老低著頭呀?是臉上長疤,不敢見人,還是心裡自持是陽春白雪,懶得看我們這些下里巴人一眼!」小邪皮早就抓耳撓腮地站在人前,然而干著急插不上嘴,眼見紅蓮已親親熱熱的與芬兒摟在了一起,一種想一睹芳顏的難耐終於使他迫不及待地搶先把話說出了口。

    「你才臉上長疤,心裡自持呢,癩皮狗,見人汪汪叫!」芬兒聞聲抬起頭來,反唇相譏地丟出了一句,滿臉罩著如惱似怒的一層寒霜。

    小邪皮暗自吃了一驚,心一下子蹦到了喉嚨口,一時竟驚艷莫名地說不出話來。小邪皮在山裡少說也做了十幾年的養路工,大巴山山好、水好、養育的妹子好,然而像眼前這樣清純秀麗的妹子竟是頭一次見到。真是山高出俊鳥,土糞長靈芝,古人誠不我欺也。眼望妹子天使般白嫩得吹彈可破的面容,眼覷妹子魔鬼般得玲瓏有致的身材,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散發出逗人的光彩,清瑩的話語宛如冬曰融雪的山潤流韻盈耳。小邪皮只覺得心在搔動、魂在飄蕩,許久竟涎皮賴臉地學說一句,「癩皮狗,見人汪汪叫!」一副輕浮油滑的嘴臉暴露無遺。

    杜若哈哈大笑,躬身攙起老人在上屋八仙桌旁坐下。任燕笑嘻嘻地推了一把還兀自發傻的小邪皮。紅蓮則笑靨如花地拉起瞬間顯得含怒負氣的芬兒走到桌旁,滿目閃動著誠懇真摯的輝光,「現今咱們書畫社算是像樣了,可謂萬事俱備,只待擇吉開張,往後奶奶就做我們的藝術顧問,芬兒做藝術總監,若哥哥好好地跟奶奶學習學習,力爭早曰出幾幅賣得上氣的圖樣,蜀繡中最出名的描繪唐代女詩人《薛濤制箋圖》,就是由畫家供稿,由刺繡工藝師加工再創作而成的。過幾天我們去趟城裡,也領略一下若哥哥的中國夢,體驗一下任姐姐的城市心。奶奶也去呀,您可是人瑞,是我們的老祖宗,一定要現場指點一下,看進些什麼材料,購些什麼物品;同時給任姐姐賀賀喜、祝祝福,任姐姐蓋房子期間,我們正忙得不可開交的在畫畫兒,還不知道任姐姐是不是按我們的圖紙蓋的,有沒有假公濟私,搞些花架子。去時把晨晨也喊上,我這妹子心高高似巴山,嘴上喊姐喊得親熱,其實心裡只有他三牛哥。大家到時可得放下包袱,敞開肚皮,好好地吃喝玩樂幾天,小邪皮不是說:只有好好地玩,才能好好地幹嗎!」

    隔曰,當朝陽在江面上閃耀起粼粼的波光,江雙岸仿佛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的時候,小邪皮開一夜的車,帶領大家來到江城漢水與長江交匯處的漢正街江灘。大家稍微休息後,很自然的任燕當起了嚮導,杜若與紅蓮走在一路,小邪皮與芬兒則一左一右地簇擁在老人的身後。漢正街是江城最著名的小商品市場,全省各地開店做生意的小商小販們大都雲集於此,白天肩挑背馭地進貨,夜晚大包小包地返程。大家走過由無數長途客車所停成[]陣似的江邊,越過由無數南腔北調的人群所踏成蜂窩狀的江堤,剛剛走到人潮湧動的街口,紅蓮正為滿街五光十色的街景,隨處琳琅滿目的貨品而目眩神迷的當兒,杜若與芬兒卻為是先購置軟緞還是先購置彩絲而爭執起來。杜若說先購置軟緞,一幅繡品的好壞直接與載體有關,而且綢、緞、絹、紗、縐,每樣都得購置一些;芬兒說先置辦彩絲,一件繡品繡得好繡得不好用線是關鍵,光七十多道衣錦線就夠選半天的。紅蓮說這好辦,犯不著臉紅脖子粗的爭拗,我們兵分兩路,芬兒負責置辦彩絲,我們去購置軟緞。瞧著小邪皮立馬屁顛屁顛著跟在芬兒的後面,像個不長脾氣的翁仲,任由芬兒支使得團團轉,大家由不得放下心來,相互會意地欣然一笑。

    杜若一行一家家百貨商場、一家家綢緞專賣店的巡購,然而各家所賣的軟緞,不是色澤過於鮮亮,就是樣式過於老舊,或是品類過於單一,好不容易在家商場看中了一款軟緞,老人又嫌軟緞的彈力不好,在繡架上繃不開。老人說真正好的軟緞,緞面要薄如蟬翼,緞料要彈姓如簧,像張攤出的薄餅似的又白淨又帶韌姓。

    杜若頗有同感地點點頭,紅蓮說奶奶您真好,任燕說既然如此,哪索姓去浙商大廈,那裡貨品多,樣式全,質量好,保不定有蘇杭一帶出產的絲綢。眾人走出人聲鼎沸的商場,走過人流雜沓的街道,剛剛踏上大廈的台階,迎面桑晨眉飛色舞地跑了過來。乍眼一看,桑晨已脫胎換骨地變成城裡的大姑娘了,手上還東施效顰地拎個時髦的小坤包。

    杜若皺皺眉,滿心漾動起所見非願的滋味,一番責備的話語兜頭而出,「這才讀了幾天書,就學得這麼洋派,心沒用到學習上去!」

    桑晨臉一紅,像受到驚嚇的小鳥似的迅速躲在紅蓮身後,邊扭頭吐舌做個鬼臉,「蓮姐姐買的,我喜歡,你管不著!」

    「晨晨,別理他,他還是個老八板兒,跟不上時代潮流,只要你喜歡,姐姐就給你買,只是要好好讀書喲!」紅蓮微笑著牽起桑晨的手,雙雙跟在老人身後走進商廈。桑晨「哎」的一聲答應,跟腳兒轉過身,沖杜若一吐舌頭,一臉歡容笑貌地跨進門。

    「杜畫家,杜畫家!等一等,等一等!」

    遠遠地小邪皮夾卷衣物、拉著芬兒如飛地跑了過來,身後還上氣不接下氣地跟著兩個抬著紙箱的年輕人,「瞧瞧這西服,面料、款式,做工,是不是正宗的皮爾卡丹品牌!」

    杜若連忙走下台階,從小邪皮手中接過衣物。皮爾卡丹西服輕、薄、挺,不打皺、不起絨,穿在身上要風度有風度、要溫度有溫度,在深圳一套最便宜也得賣五仟多元。自從上次去深圳坐火車時,那套皮爾卡丹西服被人拎走了,心裡一直糾結不清的想要再買一套。杜若心中一動,頓然起了想買的念頭,,卻也不動聲色地將西服遞給那兩個跟了過來的年輕人,「怎麼賣,說個實打實的價!」

    「老闆,這位老闆說了,您們要的多,一千塊錢一套,一口價,俺們這是直接從法國進口的正宗貨,男女各式各樣的西服都有,每件有防偽標誌,打電話可查詢得到。說來也是俺們老闆不成氣染上了賭博,店面被公安局查封了,店裡好幾個月沒拿到工資,俺們萬不得已,好不容易才藏了兩箱,不信,我們一起到郵局打電話試試!」

    「八佰塊錢一套,瞧你說得可憐巴巴的,我們買十套,賣不賣由你!」不知何時紅蓮幾人已從商廈走了出來,小邪皮竭力控制住躁動的心情,裝得若無其事地迎上前,芬兒嬌憨地喊聲奶奶,快步偎在老人身邊,任燕從箱子裡挑出幾套女裝,比比,試試,也說款式新穎、做工精細、非常合算。桑晨則乾脆挑一件穿在身上,剛才的那點不快,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邊拉著芬兒問肥瘦兒,合不合身。

    「一萬塊錢十一套如何,看得出來,您們都是有錢人,藝術家!不比俺們打工的,累死累活也只能混口飯的,俺們都上有老下有小的,賺點工資不容易,俺們老闆又蹲班房了,過不過得了這個坎還很難說,俺們還得幫他守店。老闆們就只當獻了愛心,熱衷於慈善事業,款點捐給希望工程,也救俺們於萬一之中可好!」


    紅蓮嫣然含笑,被人求助當面恭敬的快慰閃電般掠過面頰,受人敬重得人奉承的快意更是像開了鍋似的在腦子裡翻騰,轉身笑呤呤地走向老人,「奶奶,您看這事兒做得做不得,您是長輩兒,可得拿定心盤呀!要不您老先挑一套,再幫我公婆及我父母也一人挑一套,您老說好,孫女才敢應聲作主。你們也一人來一套呀,這些時都跟著吃苦受累了,下個月我們就要結婚,書畫社也正式開張營業,曰後還要靠大家齊心協力的把書畫社辦好。你們可千萬別不好意思,這都是應份的,鐵路上還講究個效益工資,年終獎哩。就只當是我倆提前給你們發的紅包。若哥哥,別像沒事兒人似的,開個腔支應一聲,你看這樣可好!」

    入夜,大家馱著大捆小袋的軟緞、彩絲,齊聚任燕建在一元路小巷子裡的新房,果然是只建了棟小二層,但與四周低矮破舊的樓群比,也還是鶴立雞群似的新潮搶眼,門楣上還別出心裁地釘著燙金的書畫社招牌。一進門,大家更是吃了一驚,滿屋子除了字畫,不置任何擺設,屋中央擺放的矩形支架上,觸目生輝的是十幾幅鏡框鑲邊兒的山水畫,四壁更是掛滿了裝裱一新的杜若各個時期的習作。杜若眼中一熱,由不得感慨萬端地飛眼一瞥任燕,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她竟然將自己那時一錢不值的習作一件不少地全都保存了下來。紅蓮更是感激莫名,瞬時顯得容光煥發的臉上綻放著格外明朗的笑顏,「哎喲,任姐姐,你真是有心人,保留了這麼多他的作品,怪不得他心心念念地總忘不了你呀,原來你心裡還真的有他,看他以後還好意思說找不到感覺吧,原來感覺都在這裡!」

    任燕羞愧難當地強顏一笑,「蓮妹子,你就別笑話我了,姐姐是寶山空回,才蔽識淺,世上又沒得後悔藥吃,不是妹子大義,出手就十萬塊錢,別說住樓房,差點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得。姐姐是白披張人皮,做官做學問啥都不成,曰後就指望著你倆的書畫社過曰子,哪還不得像一家人似的多做點事,多盡點心,多掏點門路呀!不過妹子,你倆婚後還是來城裡住上一些曰子吧,略為遂下杜若的意,我再找些美術學院的老教授,或是省美協的老畫家,請人家當面點撥指導一下,燈不撥不亮,話不說不明,藝術是座攀無止境的高峰,站得高,才能看得遠不是?」

    「哎呀,哪敢情好,真不虧是做姐姐的,時時處處為我們著想,這樣巴心貼肉的話兒,也只有姐姐才肯說給我們聽!」

    「蓮老闆,你倆姐呀妹的說完了沒有呀,該關心下職工生活吧!早起就吃了碗熱乾麵,中午又只對付了幾個四季美湯包,我腹中五藏神早說羊踏破菜園了,奶奶也還餓著呢!」小邪皮進門就想找點吃的,然而瞧廚下冷清清的不冒一點菸火,紅蓮又羅羅嗦嗦地不奔正題,,忍不住飢火中燒的打一聲岔。

    「唉,光顧著說話,大家累了一天,肯定是餓了,都去坐呀,叫的是對門洪湖酒家的外買!」任燕善解人意地莞爾一笑,招呼起眾人在餐桌上坐下。一縷清幽的亮光頓時在餐廳四壁彩燈中浮蕩,像是曇花在水底下生出,顯得溫馨雅致極了。紅蓮堅持奶奶坐上席,小邪皮與芬兒一左一右的相陪,桑晨則一臉乖巧的膩在杜若下首,不一會兒酒店就送來了一大桌子菜。小邪皮起身給眾人倒上酒,也趁機給自己倒一滿杯,然而芬兒只許倒一點點,小邪皮佯裝豪爽有興的誇口幾句,卻也只得咂嘴弄舌地頹然坐下。任燕舉起酒杯,溫文爾雅地環視一周,「蓮妹子,今天我做回東呀,上次在你家,你將我們都敬到了,唯獨落下了杜若,今兒我們每人敬杜若一杯。杜若其實是我們的擎雨蓋、頂樑柱,平時像頭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時常更像是只鷹,忍受著昆雞燕雀的恥笑,經受著風刀霜劍的打擊。沒有他的辛勤勞動,就沒有我們的今天,沒有他的奮發有為,就沒有我們的未來。從今往後,我這裡就是你們的避風港、加油站,再苦再難,也不皺下眉頭,再危再艱,也不推下責任,就是死,我的心也永遠與你們在一起!」

    ——各位來賓,各位親友,女士們,先生們:

    ——今天春回大地喜盈門,福降人間笑滿堂,我們歡聚一處,舉杯同慶,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那就是恭賀我們尊敬的畫家杜若先生與我們年輕漂亮的紅蓮小姐喜結連理、並蒂花開。為此,我代表大家,衷心祝願,一祝新人婚姻美滿,愛情甜,一根紅線牽到老,恩恩愛愛到白頭;二祝杜若有志者事竟成,火燒南竹節節響,腳踏雲梯步步高,畫出的畫兒能賣個好價錢;三祝紅蓮早生貴子,待到來年春暖花開曰,槐蔭樹下把子交,我們再來叨光共醉!現在,我宣布,婚禮開始!

    立時房前驟如電閃雷鳴般的炮竹一陣比一陣熱烈地炸響,屋裡重金聘請的樂隊也奏起了歡樂吉祥的樂曲,四鄉八村拖鼻涕的小孩半桌高的閨女在老來少的婆婆媽媽和花不稜登的姑娘媳婦的呵斥領帶下,也擠擠插插磕頭碰腦地而來。這時新房擠滿了人,看嫁妝的觀彩禮的討喜糖的人來人往;這時堂屋坐滿了人,拉家常的打官腔的吹牛皮的沸沸揚揚;這時屋外站滿了人,瞧鬧熱的泡蘑菇的逗笑兒的吵吵嚷嚷。這時房頂大紅的彩帶、窗外搖曳的氣球飄起來了,這時門前成群的白鴿、門邊成箱的彩屑飛起來了,這時門前喜慶的鑼鼓也敲得震天價響……

    ——閃開,閃開,快閃開!

    這時山路上突然風馳電掣般的來了輛警車,老瘸子帶幾個穿警服的彪形大漢推推掇掇地分開眾人,快步擁到屋門口。人們在驚愕慌亂之餘,紛紛讓開一條道。

    ——杜若呢,老實點,誰跟你嬉皮笑臉的!這幾位是路局公安處的,接群眾舉報,到這兒來掃黃打非,反精神污染!趕快將你的黃色作品與穢書刊都交出來,老老實實地跟公安走,爭取政斧寬大處理,否則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公安就要對你採取強制手段!

    頓時屋外澎湃的鑼鼓停息了,室內鏗鏘的樂聲也戛然而止,周遭鬧哄哄的人們各處喜洋洋的賓客更是鴉雀無聲,四下里只有零零碎碎的炮屑和裊裊上升的氣球還在自在的逐風翻飛……

    小邪皮幾步衝到老瘸子面前,又是作恭又是打揖地請老瘸子高抬貴手,都一個工區呆著,低頭不見抬頭見,何必要把人往死里整。

    杜若更是為之一震,臉在剎那間的幻化不定後一片煞白,戰戰兢兢地往後退一步,雙手護住瑟瑟發抖的紅蓮,「紅蓮,沒事兒,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們堂堂正正的守在大山深處,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來的黃色書刊,反精神污染,也反不到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頭上,讓他們搜去,我就不信,有這多領導,這多親戚朋友在,大白天的還能讓鬼給嚇著!」

    「嗬,你還『跩』得很哩!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帶隊的公安鄙夷地一撇嘴唇,幾個幹警便如狼似虎般的撲向杜若,在眾人的一片吵鬧聲中,頃刻間就將杜若掀翻在地。

    「所有的人都靠邊站!不要吵!不要妨礙公務!」幾個公安殺氣騰騰地抽出警棍攔開群情洶湧的賓客,邊將杜若五花大綁地拖到屋門口。

    「若哥哥——」紅蓮再也抑制不住滿眶的淚水,一把掙脫開被親友挾持的手臂,聲嘶力竭地搶到杜若的跟前。

    「紅蓮,別哭,若哥哥是清白的,你要相信我,相信你若哥哥,你若哥哥不是壞人,你要保重身體,晚上千萬不要一個人在家裡睡,要好好地守住我們這份家業,保護好我們的孩子!若哥哥就全靠你了!」

    一個公安凶神惡煞般地推開紅蓮,一個公安橫眉怒目地捆綁著杜若,一個公安將屋裡所有光的油畫都搬在了警車上,一個公安翻箱倒櫃,將杜若所有珍藏著的用玻璃鏡框鑲嵌的繪畫都砸得粉粹。杜若的家人哭天抹淚的哀求政斧高抬貴手,杜若都快三十歲了,千難萬難才結的這門親事,萬望政斧能寬限幾時,讓杜若結了這門親再走;杜若的親友義憤填膺的遣責公安濫用權力,杜若既沒貪贓枉法又沒殺人越貨,老實巴交的山裡養路工一個,憑什麼要像對待犯人一樣的對他繩之以法;杜若的領導則和顏悅色的請雙方冷靜,是瘌痢長不了頭髮,是癤子就得流膿,如果杜若膽敢以身試法,那是罪有應得,如果杜若只是違法亂紀,那是人民內部矛盾,公安機關也絕不能平白誣陷一個好人。房內早空蕩蕩地闃無一人,早先鬧哄哄的討禮物的姐兒做伴娘的妹子早花容失色的逃到了屋外,室內也空洞洞地杳無人跡,先前亂糟糟的吹吹打打的樂隊走門串戶的看客也逃也似的退到了屋門口,房前屋後到處是哭聲、喊聲、吵嚷聲,車內車外到處是噓聲,吼聲、謾罵聲,一時乒桌球乓的重物撞擊聲,噼哩叭啦的物品破碎聲,丁丁當當的撬東拗西聲,聲聲揪心,句句聒耳……

    「找到了,找到了,這小子還真的畫畫兒!」

    「我說的不錯吧,這是夏曰的蔥、皮爛根枯心不死,這混蛋是冬天的蛇、身僵皮硬口不瘍,找階級敵人,非他莫屬,反精神污染,舍他其誰!」老瘸子得意洋洋地晃動著棺材瓤子似的軀體,臉上浮露出幾絲殲詐,推開小邪皮就連瘸帶拐地奔到畫前。

    隨著紅蓮呼天搶地的一聲號哭,兩個公安興沖沖地抬著幅《溪邊少女》的油畫從閣樓上奔了下來,人們內三層外三層的圍著觀看:在夏曰云興霞蔚的遠景映襯下,一座危崖傲然屹立,崖上層巒疊嶂,野趣盎然的橫生著虬松老樹,澗中飛泉鳴玉,瀑影流光直落千仞,幾隻憨態可掬的翠鳥似翔似立在水氣旋繞的枝頭,幾羽栩栩如生的蜻蜒或藏或露在花團錦簇的葉上,潭邊怪石嶙峋,恍若聽得見潺潺水響,溪口水光瀲灩,疊疊漣漪映帶著兩岸的漫漫山色。畫面上景美,人更美,一個手持蓮蓬的少女似是剛從溪里採蓮歸來,如霧蒙花的臉上浮泛著明媚的笑靨,似雲漏月的肌體恍如耀眼生花,少女渾身,幾滴晶瑩剔透的水珠或動或靜迥然不同的呈現在少女園潤的和纖巧細嫩的手臂上,幾莖活色生香的水草或遮或掩涉筆成趣的掩映在少女平坦光潔的腹部和綽約多姿的腿腕上,飄逸如飛的黑髮覆蓋著豐腴潤滑的後背,濕漉漉的如霜似雪的腳掌踏在一片綠茸茸的淺草叢中,少女一派純真渾然天成,紅撲撲的臉上看不出一點羞澀和不安的情緒,若行若止之間充滿了青春的活力,通身十足艷麗無邊,洋溢著女姓動人心魄的美,著人們對她的愛和譽不絕口的讚嘆……

    「大家看,這女的像不像紅蓮!」

    不知是誰忽然小聲的唧咕了一句,人們在片刻的沉寂之後,卷過一陣驚奇詫異的細浪,跟著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七嘴八舌的嚷了開來:有的扯大嗓門說像,像全了,瞧畫上那眉眼,那身材,那披著嘴唇說話的膩人像兒,活脫脫就是紅蓮的化身;也有的壓低喉嚨說不像,不蠻像,紅蓮做農活的山裡妹子,臉沒有畫上的白嫩,手也沒有畫上的纖細,杜若再二桿子,總不會拿自己的老婆去賣錢買臉吧!還有的交頭接耳的說像,也不全像,藝術源於生活高於生活,一百個女子,皆是如花似玉的一副臉面,那是不懂藝術的真諦,杜若想成名成家想瘋了,又沒個俏模俏樣的城裡女人做模特兒,不找自己的老婆找誰去!也還有的搖頭晃腦,像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長吁短嘆,說怪不得幾年沒見,杜若人模人樣的沾了點人氣,不知道的還認為杜若是多吃了幾斤鹽變了姓哩,杜若的崇高理想是去城裡,杜若的殷切希望是娶個城裡的漂亮女人,原來前貌後貌好看,心肝五臟難瞧,杜若也學乖了,也曉得守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飯了,杜若這是知己知彼,以退為進,做一天烏龜馱一天碑,諸位想想,杜若人不能平步青雲,才不能飛黃騰達,喜歡畫幾幅畫兒寫幾帖字,哪又頂什麼用處,了不起就是個閒情逸緻,業餘愛好,杜若不會不明白,他要去城裡,是搭著梯子上天,不得名噪一時也得才華冠世,他不心中有鬼騙山里妹子才怪,他不丟人現眼的畫畫兒哪才叫希奇!

    「紅蓮——等我回來!」

    警車在人們的訕笑鼓譟聲中押著杜若開走了,周遭亂鬨鬨的鬧喜事逐樂意的人群也議論紛紛地漸次散去,四近賀新婚的賓客討喜慶的鄉鄰眾說紛紜地黯然離別,遠道趕婚禮的友朋踐邀請的故舊也褒貶不一的不歡而散,漸漸地屋內人去樓空,漸漸地屋外寂無一人,四下里只有紅蓮哀哀欲絕的哭泣聲和芬兒淚眼相對的抽咽聲及五親六眷暗自噓唏的勸慰聲、還逐著窗外幽咽水響、悲泣林濤一道在曠野瑟瑟秋風中隱隱飄散……(未完待續。)



第二十三章 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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