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 「喂,藏好了沒有呀,現在可以開始了吧!」
杜若微傾著身,雙臂急不可耐地劃擊著水面,瞧桑晨隨波地己游到那杖蓋亭亭的崖下,四圍叢叢簇簇的水草遮掩了大半個身子,「哎」地一聲答應後的話語也被河谷轟然作響的濤聲掩蓋得隱約不聞。杜若一臉喜色,興沖沖地凌空一躍,急若驚蛇入水的身子就迅疾地向河口衝去。待到杜若迫不及待地游到河口,波光粼粼的水面早沒了桑晨的蹤影。
杜若略一沉吟,少時一個會心的微笑爬上了嘴角,原來在東岸那怪石突兀、浮翠點點的河邊,一大片如人屏息換氣時的水泡正咕嘟嘟地映入眼帘。杜若憋一口氣,輕手輕腳地游過去,就在他如渴驥奔泉,急促地撲入水中的一瞬間,桑晨突然「唰啦」一聲,古靈精怪的在河西浮出水面,嬌笑連連的臉上顯現出一種無比欣喜的神色,雪白豐盈的上半身恍若一株映耀在水面上的花樹,「嘿,輸了一次呀,三盤為定,輸了可得拱河灘喲!」
杜若心馳神往地咂咂嘴,一邊虎視眈眈地喏喏連聲,瞧桑晨還泅在那翡翠似的水面上,前俯後仰地笑得不亦樂乎。杜若迅速折過身,仿佛撲向一片風光旖旎的沃土,矯捷的身影疾若飄風驟雨般的就向桑晨射去。
桑晨一時間猝不及防,忙左衝右突地躲避著身子,眼看杜若己波涌濤起地逼近身前,桑晨又哧地一笑,黏滑如水棉似的雙臂飛快地舞動著水面,輕盈敏捷的身子一下子就與杜若擦肩而過。
杜若泅起身,河面上又沒了桑晨的影子,放眼河谷清流如故,濤聲依舊,方園附近的水域就似全部嵌進了玻璃鏡框,明晃晃的灼人燙眼。杜若很是凝神察看了一陣子。忽覺心中一動,仿佛激起了一道閃電映過腦海,原來在河口那水草滋蔓的彎處,掩蔽著叢結累聚的亂石。似有個影影綽綽的人形或蹲或臥地藏在那亂石罅中。
杜若一時浮想聯翩,心裡乍起一片貪戀摯愛的漣漪,禁不住滿懷熱望而情緒高漲地大喝一聲,飛身撲向河口。誰知桑晨竟然就在原地笑語喧天的躥出水面,的如瓔如珞的長髮覆蓋著如花的笑靨,水蒙蒙的似琥似珀的眼裡飄逸的儘是戲謔與揶揄的神情,「嘿,又輸了一回呀,你這麼笨頭笨腦的,看來河灘是拱定了!」
杜若啼笑皆非的眯縫著眼。趕緊抑制住心弦幾許難耐的悸動,如火般滾燙的臉上頃刻間就升騰起一層羞慚與窘迫之色,瞧桑晨鵲笑鶴舞般的搖晃著頭顱,美得發嗲的身子如同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映媚著流光溢彩的水面。杜若情急智生,心胸一下子爽朗起來。雙眸立時釋放出一種諱莫如深與促狹攛弄的光澤,邊神氣活現的斜睨一眼桑晨,邊像昆蟲鑽進青色花萼似的鬼鬼祟祟地鑽入水底。
桑晨展顏一笑,抑止著心底油然泛起的似水柔情,趕忙摽著勁兒游往河東,然而瞧身前一半天后沒動靜,四周閃爍著耀眼日光的碧油油的水面也空蕩蕩地寂然無聲。桑晨不自禁地心底「格登」一下。一縷不可限止的憂慮之色飄上了眉際,一時間她只覺得心情陰鬱極了,接踵而至的悵惘又無情地吞噬了她。她六神無主地哭喪著臉,一會兒緊蹙著眉頭蜷伏在水中凝眸遠望,一會兒又撲閃著眼睛浮立在水面上左顧右盼,終於她擱不住心中的幾許慌張與幾許驚嚇。濃重的後怕之情在心底滋生,飛身就向杜若潛蹤匿影的河口遊了過去。
杜若悄無聲息地潛在水底,瞧桑晨己風姿綽約地游到身前,清雅秀麗的面龐忽而左忽而右地噴濺著水浪,潔白無瑕的身軀時而伸時而縮地踢蹬著水面。杜若陡覺眼睛一陣發直。身不由己地伸長脖頸,痴了似的大張著嘴巴,立時水的浮力就使他一個趔趄,整個身子差點兒浮出水面,一長串延續不斷的水泡衝口而出。杜若嗆一肚子水,趕快從一時的意亂情迷中掙脫出來,按捺住心胸蠢蠢欲動的春情,奮力一個屁股蹲兒,沉身就向河底那坑坑窪窪的亂石叢中隱去。
桑晨膽戰心驚地游到河口,眼下千葉疊翠、萬木蔥鬱的河彎沒有杜若可能躲避不見的身影,兩岸山石突兀、群峰崢嶸的崖壁也沒了杜若或許逃之夭夭的形蹤。桑晨大吃一驚,臉上「唰」地瀰漫起一層茫然而又慌亂的神色,一顆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頓時一種嵌刻在心間的無地自容的負疚感與一種突如其來的遭人遺棄的恥辱心,使她差一點就羞憤不己的哭出聲來。這個從來只把自己當做小屁孩的冤家,從不給她留下親近的空間,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不是板著面孔裝大,就是冷著臉面訓人,多少時候,她就想一走了之,從此永不相見,然而心中總抹不去他的影子,有時她就想自己是犯迷糊了,在人生歧途上愈走愈遠。他一個比自己年長十來歲的老男人,要權勢沒有,要資本沒有,至於今還在為改變命運而成天奔命;他一個比自己學歷低許多的山裡養路工,要名利沒有,要成就沒有,迄如今還在為創造前程而在闖大運。自己非得將命運系縛在他險峻得不可攀越的命途之上,非得將自己的前程寄托在他縹緲得不可企及的夢幻上面。然而越是逼迫自己不與他相見,心裡對他的思念越是一日強似一日;愈是強迫自己不去想他,心底對他的眷戀愈是一天濃似一天。她終於明白,自己是越來越離不開他了,就像小時候總渴望逐著他的身形,學生時代總盼望他的書信一樣。自己愛他並不是愛他的權勢與資本,而是愛他為改變命運而不懼艱難困苦的傻氣;自己戀他也不是戀他的名利與成就,而是戀他為創造前程而不怕風刀霜劍的痴性。這時河面上遽然如珠翻玉滾的漂浮起連串的水泡,一大片曇花一現的水沫倏忽即逝,桑晨一時又氣又急,怒不可遏地沉入水底,原來杜若木頭橛子般地隱在那亂石叢中正嬉皮笑臉的望著她沒事兒偷著樂呢!桑晨驟覺氣不打一塊來,抑制不住地渾身哆嗦,少時她又似是愛恨交織地全身猛地一抖。長長地呻yin了一聲,身不由己地帶著一顆倍受煎熬的憂慮之心和一種銘心刻骨的眷戀之情,猛然撲在杜若的懷中,雙手還緊緊地箍在杜若的頸脖上……
杜若一時發痴。魂不守舍地怔了一下,後頸窩上被桑晨箍住的肌肉一片僵硬,體內循環往復的血跡也似是一下子凝結成冰了,胸臆間一種憧憬己久的最真摯奢望和一種迄今未曾感受過的最美好的幸福之情,使他險些就暈厥過去,由不得手忙腳亂地掙動著身子,拖著桑晨慢慢地往岸邊游去。
桑晨一時半刻就似癱軟了似的,全身慵懶無力地偎依在杜若的懷中,心胸一直翻騰不己的情潮頃刻間平息了,腦海里森羅萬象的可氣、可恨、患得患失的意緒也俄而煙消雲散。她遂心如意地微閉著眼,像醉在綿綿愛意中的情侶雙頰桃紅欲泛,唇邊恆久不衰地斜掛著幾絲甜甜的笑紋,看看游到河邊,陽光曝曬的崖下幾株枝幹虬蟠的老松撐起一片蔭涼。悶熱難堪的沙灘幾莖枝葉細長的水草在拂拂清風中仙仙而舞,她又情不自禁地昂起頭,俯身往杜若的唇上吻去……
杜若驟然間如遭雷殛,一片巨大的糅合了驚異之情的身心快樂迅速由唇上而至全身每一根神經纖維,情思恍惚中,他只覺得桑晨鼻息咻咻,氣喘頻頻。一股如蘭之馨的少女的芳香正不停地往口中吹噴,兩片甘之如飴的鮮嫩的嘴唇也正一絲縫隙不留地黏貼在自己的嘴上。杜若定一定神,極力從一時的如醉如痴中清醒過來,然而少時一種恍若隔世的不真實感,一種如墮五里霧中的夢幻般的感覺,使他又難以置信地眨眨眼睛。盡力掐下手腕上怦怦作跳的脈搏,頓時眼前所有的迷霧煥然消散,一種慶幸不己的感激之情充塞了整個胸懷,全身心俱沉浸在一片豐厚的喜樂之中。瞧桑晨嬌柔無極地半盍著眼帘,一副醉在柔情蜜意中的媚態。紅艷艷的臉上泛湧起一片春潮,柔情似水的眼裡含著一種熾熱的愛戀,嬌軀柔若無骨地壓在自己的身上,胸前兩顆圓圓的更是忽高忽低的劇烈地起伏著。杜若再也扼制不住心中澎湃的激情,一種發自丹田的貪慾之火,一種從內心深處流露出來的誠摯愛意,使他迫不及待就將桑晨摟在了懷中……
桑晨「啊」地一聲輕呼,慌急慌忙地閉上眼睛,雙手卻欲拒還迎地抵在了杜若的胸前。
杜若一時心旌旗搖,驀覺若干年來一直滯留在心境上的折磨他的情感、衰頹他的意志的命不如人、智不如人、百般不如人的自輕自賤、自暴自棄的種種悲憤一掃而空,禁不住心花怒放的長舒一口氣,眼下的晨晨多像一枚乍熟的花果挺立在綻紅凝綠的枝頭,千嬌百媚的花枝使人為之心醉,芬芳馥郁的果實使人為之沉迷;又多像一段冬日的雲崖俏立在冰絲帶雨的山川,寒光隱隱的冰肌使人為之心折,纖塵不染的雪膚使人為之動容,渾身是那樣的真實,那樣的完美,那樣的盡如人意……
杜若一時間心裡熨帖極了,胸腔無數狂飆突進的感慨和貪慾之情亦象一縷輕煙那樣飄逝而去,他心滿意足的蜷縮下身,俯伏在桑晨的腿上,然後就意味深長地帶著一種喜滋滋的心靈快意和一種夢想得以實現的情感愉悅,理直氣壯而又溫情脈脈地往桑晨的嘴唇上吻去……
這時陽光很羞赧的照著河岸,藍盈盈的天空綴著幾朵忸怩不安的白雲,多時不見的山風這時也輕笑一聲,羞澀地扭動了數下身軀,便躲著崖壁引領而望的青翠而去,濕草地上幾隻或蹲或踞的青蛙知趣似的「撲通撲通」跳到河裡,棲息在旁邊野草叢中的一對水鳥也遽然搔首弄姿地飛起身子,嘻嘻哈哈的在他們頭上盤旋幾圈,然後意猶未盡的飛向對岸的叢林。這時山在纏mián,水在繾綣,梅河兩岸的一草一木也盡陶醉在這亘古不變的春心蕩漾之中……
——回來了,杜師傅?還是大巴山的山好、水好、人好吧,飛出去的鳳凰又飛了回來!
——杜師傅,回來了?你這下可成了玉皇大帝的帽頂子——寶貝疙瘩;齊天大聖的金箍棒——名聲在外,全工區都傳出你是自學成才的畫家!
——杜師傅回來了!
杜若的家建在鐵路工點東頭朝陽的山坡上。坡下清溪瀠繞、綠草蓬茸,門前植有一排翠葉菁菁的杜仲樹,樹枝上綴滿無數綠白色的花蕾,屋後依山抱石植滿了綠葉婆娑的鳳尾竹。風搖竹林響起一片如聞天籟的沙沙聲,用石頭和草皮壘成的院子裡,是粉飾一新的一溜三間平頂房,房檐下擺滿了各樣盆景與各式根雕,院內平整如新、光潔似鏡,四圍牆根下是用卵石鋪就的甬道,道邊栽種著各色花卉與各種灌木,院中間一條兩米見寬的大理石路面直達屋門。老工長夫婦代表工區笑容滿面地站在院門口,一個樂呵呵地給工點上的人們上煙、打火,躬身請眾人屋裡坐;一個喜滋滋地手托果盤給眾人抓糕點、分糖果。接受著眾人歡歡喜喜的吉慶與喜樂。
杜若在桑晨的攙扶下跨進院門,不意被一幫工區的青工圍了起來。幾個認識或不認識的女青工歡聲笑語地簇著桑晨,這個喊姐那個喊嫂,這個說杜師傅真有福氣、這麼年輕漂亮的媳婦娶進了門;幾個熟悉或不熟悉的男青工則眉飛色舞地擁著杜若,這個喊杜老師那個喊杜畫家。這個說杜師傅真是人才、咱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山裡養路工,也能去城裡路局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坐一把交椅、露一個臉兒。十幾個叫得上名或叫不上名的工點小孩大都前前後後地簇擁著人們,這個大聲叫阿姨那個高聲叫叔叔,這個說阿姨長得真好看話說得真好聽比他們老師還有范兒還有韻味,那個說叔叔書讀得真多畫畫得真好連他們老師也說讀書能使人聰明貪玩就使人愚蠢。眾人說說笑笑地走過院子,吵吵鬧鬧踏上台階,老工長夫婦一左一右地挽起杜若。隨後大家就推推擠擠地擁進屋門。
杜若抬頭一看,屋內更是裝飾得金碧輝煌,半點找不到從前住過的痕跡。上壁檐正中掛著一幅《千岩竟秀圖》的蜀繡中堂,兩邊掛著「彩筆傳情傳振興中華宿願,丹霞繪意繪改革開放新圖」的大紅對子,兩壁懸掛的是以他過去的畫作為底稿的蜀繡繡品。那些繡品幅幅金箔裝飾,絲絨綴邊,精美絕倫,栩栩如生。檐下條形長柜上擺放著三尊玉制的肉髻湛藍、身成金黃的佛像藝術品(三世佛像,過去、現在、未來)。居中蓮花座上的釋迦牟尼佛天冠嵯峨、寶像莊嚴;左邊藥師佛一副普濟眾生、消災延壽的形象。左手中的藥缽內長有幾片吉祥花葉,右手拇指和食指捻一枝吉祥藥草;右邊阿彌陀佛則慈眉善目、不怒而威,雙手平行迭放在趺坐的雙膝上,懷中寶瓶佛光閃閃、異彩連連。上壁檐下成雁形擺放著的是一套古樸典雅的仿古桌椅,東西壁下成櫃形擺置著的是兩套富麗堂皇的真皮沙發,壁柜上放置著卡拉ok及先鋒音響,櫃兩頭古色古香的放立著一人多高的仿古花瓶,中間茶几上各種時新糕點及各樣時鮮瓜果應有盡有。
杜若吃了一驚,邁得凌亂不堪的步子越發躊躇不前起來,滿腦子的疑雲惑霧濃郁到幾近迷失的地步。老工長一臉笑貌的當先在八仙桌主位上落座,幾個衣飾一新的女青工就笑模笑樣地拉著桑晨在杜若身邊並排坐下,接著工點兩個年長的師傅笑顏頻頻地魚貫坐在杜若對面,以後眾人就按照親疏遠近男左女右地依次圍八仙桌而坐。大家嘻嘻哈哈地說些隨喜祝福之類的話後,隨著門外響起一陣噼哩啪啦的鞭炮聲,桌上就川流不息地端上了一道道川菜,有色澤誘人的大碗黃牛肉,有香氣撲鼻的大盆烤山羊,更有色、香、味俱全的山餚野蔌。老工長輕輕咳嗽一聲,端起酒杯走到杜若的面前,眾人也都喜眉笑眼地站起身,「大家靜靜,今天我們歡聚在杜若的新居里,歡迎杜若一家人重回山里,這裡有三重意思。大家看杜若的新居新不新,新,這是工區領導的意思。杜若這些年胸懷大志。腳踏實地,勇於在艱苦的環境中磨礪自己,所畫的畫兒在全路得了幾次大獎,為我們這些山里養路工爭了光。爭得了榮譽,所以工區領導特意囑咐我們要將他以前住過的房子修葺一新,為他日後的工作和學習創造一個更好的環境。大家再看杜若家居的用具新不新,新,這是蓮妹子的意思,蓮妹子帶著小邪皮兩口子在縣城開蜀繡書畫店,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繡品都賣到港澳台去了,飲水思源,借花獻佛。所以幫他買來了我們這些山里養路工難得一見的高檔家具及家用電器,目的也是要他紮根山區,丟掉幻想,真正做一番事業,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真正成為一名有作為的名畫家。大家再看杜若新居的環境新不新,新,這是我們這幫老哥老弟的意思,杜若一離山區好幾年,我們幫他看護房子,守護家門。家裡的盆景沒丟一盆,根雕沒少一株,畫兒沒少一幅,工余時間還幫他修繕房屋,平整院子,把住處整治得跟城裡的別墅差不多。這是因為杜若是從我們這幫人中走出去的人才,是在我們這個環境中成長起來的畫家,走出去我們臉上有光,說出去我們聲價不低,在我們這個松不落葉、石不發芽的大山深處。杜若就是我們的明月之珠,寶山之玉!還望杜若在困難、挫折中錘鍊意志,在艱險、患難中鑄造品質,忍辱負重,不懈拼搏,書寫自己艱苦奮鬥的新篇章。來,大家都幹了這杯!」
夜靜更深了,湛藍如洗的天幕上月亮渾圓如鏡的懸在天頂,寒星亮閃閃的幾可觸摸般的綴在四圍,大巴山白亮亮的抹著一層澄瑩明朗的銀色。杜若意興勃勃地引桑晨來到屋背後的山樑上,兩人頂著砭人肌骨的寒風在一處裸露的岩石上坐下。瞧四外幾家燈火一盞盞的在峰巔莽原上熄滅,聽站里幾縷汽笛一點點的在高山峽谷里飄散。桑晨情意綿綿地將頭靠在杜若的肩上,像夢一樣溫柔的話語在杜若的耳邊迴響,「真想不到,你這個老不順的霉星,在這山旮旯里還這麼受歡迎,我原打算跟著你來遭難受罪的,就像那些年下放到我們家鄉的城裡人,被人踩在腳底下過日子,不死也得脫層皮。說句不好聽的話,你現在就跟下放勞役差不多,你的政治前途已經沒有了,想憑一支畫筆在文藝領域撈個一官半職的願望落空了,被人當二百五從城裡攆出去,再要想爬起來,其實比登天還難。人家就是要看一看,一朝得意的杜畫家在山裡還會不會得意,會不會像癩皮狗一樣跌斷了脊梁骨。倒也不是這些人天生就跟你過不去,而是因為你鋒芒太露,不善藏拙,曾一度把人家的飯碗置於危險當中,人家本來安安穩穩地在城裡上個班,生生世世地在市井討生活,你一步登天地躋身到他們當中去,把競聘與下崗的風險帶給了他們,人家不合起伙來清除你這個危險源清除誰?人家不聯起手來剔除你這粒老鼠屎剔除誰!你的政治前途沒了,生活前途也就好不到那裡去,想憑一支畫筆在商品市場賺個盆滿缽滿的願望也落空了,你還是得做你暗無天日的山裡養路工,在這大山溝里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不是紅蓮姐念舊,把我們的生活必需品置辦齊全了,就憑你那點工資,弄不好我們連柴米油鹽醬醋茶也吃不到口。那剩下就看你有沒有信心、有沒有毅力,去奔你的藝術前途了,其實人家早就洞若觀火、心知肚明,在藝術史上想憑一支畫筆改變命運的藝術家少之又少。雖然說具有責任意識、憂患意識的落魄知識分子是民族的脊樑、國家的腦袋,他們不為名不為利忍辱負重艱難前行撐起民族的希望,但這不是我們這些鄉下人所能背負得起的重擔,不是我們這些為衣食而牛馬走的賤民所能擔負得起的責任。我們就是草民一個、賤命一條,是黃鱔過沙灘、不死也落一身殘。我們只能是在現存的社會秩序中活得有尊嚴,活得有自由;我們只能是在現存的社會環境中活得有盼頭,活得有夢想!什麼是生活?生活就是在現有的條件下,人的生理、心理、自我成就諸需要,在極大程度上的滿足!什麼是理想?理想就是孕育著未來的那種現實因素,是人憧憬著的未來合乎美德的生活方式與發展方式!因此一切都要講究現實,有現實的可能性。你過去之所以走麥城,日子過得憂危愁苦,路走得艱難曲折。就在於沒把握住這個現實的可能性!人幹嗎要放著好日子不過自己折騰自己,為些臆造的幻象、白日的迷夢而去苦追苦求、明知不可而為之,還要撇下口腹之慾、床笫之歡、遭受著不白之冤、蒙受著無妄之災、不見黃河心不歇、不到長江步不停,不把自己折騰到身敗名裂的地步不算完!適應一下環境吧。丟掉心中的怪圈,好好地轉變一下觀念,只有在適應環境的基礎上才能有頭有臉的做人,只有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才能有滋有味的生活。別老是弄出一副迂腐模樣,時不時犯上酸文假醋,動不動就是詩云子曰;別老是擺出一副懷才不遇的面孔,時不時牢騷滿腹地臧否人物,動不動搖唇鼓舌地針砭時弊。如果你的思想還停滯在『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的非理性思維上,你的行為還停留在『嶢嶢者易折、皎皎者易污』的非道德判斷上。死抱著當今天下、捨我其誰的狂妄心態,死守著出師下山、當如諸葛亮再世的愚昧心志。十頭牛也拉不轉,百口聲也喚不回,那苦日子還在後頭,更大的危難還在前路,一輩子也就得窩囊在山裡。想要走出大山就是痴人說夢!我一連氣兒說這麼多,聽得進去吧,不會當耳旁風、閒聊話,說過就過、聽過就了吧!」
「聽得進去!我現在是落地的鳳凰不如雞,離山的老虎不如狗,活梗的籠中之鳥想飛也飛不出去,瓮中之鱉想有出息也出息不大!你能這麼披心至誠的幫我。苦口婆心的勸我,就是我落難的知音,蒙辱的知己!我再把你的話當耳旁風,那我還是人嗎,不真成了不曉得好歹的杜二桿子!」杜若一時感慨萬端,眼裡空然流露出一種十分迷惘的神色。那張病後顯得憔悴不堪的臉在寒冷的夜色中更加蒼白而乾癟。
「聽得進去就好,你也三十多歲了,至於今還沒成個家,燕姐姐跟當官的享福去了,紅蓮姐又死活不跟你復婚。我就藏著乖的賣傻的,撳著鼻子哄自己,嫁給你!我不圖你真的成了名畫家,有門板也擋不住的好福氣,也不圖你賣畫賺了錢,家裡堆著金山銀山。我就是怕你一個人在山裡,連個知疼著熱的人兒也沒有,我瞧著心痛;我就是怕你破罐子破摔,連個說體己話的人兒也沒得,我瞧著氣悶。況且我比燕姐姐年輕,比紅蓮姐有文化,能籠絡住咱這醜小鴨,也不算辱沒你。就這麼定了呀,我一定做你賢惠的妻子,跟你死心塌地的守在這山里,平時你好好上班,工余你好好作畫,把你總也實現不了的夢想變為現實,把你總也攀附不上的桂冠戴在頭上!」桑晨微微地傾過身子,臉在種奇異的激情中瀰漫出一片潮紅,就好像體內燃燒起了溫柔有力的火焰,剎那間點亮了雙眸,又照亮了雙頰。
「這不好吧,你畢竟是我小妹,從小就膩著我,這回要結婚,家裡人怎麼看?你千辛萬苦讀到大學畢業,不在外面找個志同道合的愛人,卻要跟我在山裡廝守一輩子,鄉里人怎麼看?你正當青春年少,人又長得漂亮,嫁我這個一身是過的老光棍,那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灰土上,親朋好友怎麼看?我知道你喜歡我,一顆心全記掛在我身上,生怕我跌倒了爬不起來,但我不能這麼自私呀!我知道你憐惜我,要替我分憂解難,恨不能捧縷陽光照在我頭上,但我不能這麼無賴呀!聽我話,過幾天就回家呀,這世界大得很呢,十步之內、必有芳草,百步之內、必有知音,管保有你心儀的對象在前路海誓山盟地等著你,有你舒心的日子在前途非你莫屬地守望著你。都這麼大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說這麼不上氣的話!」杜若內疚於心地低垂著頭,一股說不上是感激還是愛憐的情潮在胸膛奔涌叫嘯,瞧晨晨醉在愛意中霞光爍爍的雙頰,幾次板著的臉面又漸漸舒開了,望晨晨久長地沉浸在情愛中晶光閃閃的雙眸,幾次硬著的心腸又慢慢軟了下來。
「偏不,我就要跟你在一起,你要不要我,我就去城裡打工,還可以去夜總會做小姐,反正女兒家是別人屋裡人,你不愛惜,我就糟蹋,看你還有這多話說啵!」桑晨倔強地昂著臉孔,淚水一下子溢滿了眼窩,邊傷心不已的用手指揩一下眼角。
「瞧瞧,越說越孩子氣了吧!我就是下地獄,也要把你供在心頭,閻王殿裡走一遭,也要把你捧在手上,我不愛惜你愛惜誰?我不指望你好指望誰好?這樣不著調的話,也說得出來!」杜若一時情急,臉紅得像一團燃燒的火球,時常隱匿於心的一股神聖莊嚴的情感泛湧上來,直抒胸臆的話語脆快了當地傾口而出。
「才不呢,你是把我當妹,才這樣說,我要做你女人,跟你生兒育女,你會這樣說嗎!我哪一點比不上燕姐姐,論相貌、身材、氣質,一點也不比城裡女人差,你睡里夢裡不就是要找個城裡女人嗎,我遂你的願、如你的意,怎麼就不行了!燕姐姐說得對,你一心牽掛著紅蓮姐,心裡根本就沒有燕姐姐和我的位置,把燕姐姐逼走了,現在又來逼我!你也不想想,紅蓮姐會嫁給你嗎,你跪也跪了,求也求了,人家還不是不理你,一個人在縣城裡過日子,出這大的事,工作被人辭了,飯碗被人砸了,差點連天也蹋了下來,她連信兒也沒得一個,還不是我跟燕姐姐在操心你!」桑晨陡起一陣衝動,噙滿淚珠的眼裡顯露出一種懊惱中摻雜著怨恨的悲痛神情,抑制不住的過激情緒使她憤憤不平地別過身去。
「這說的什麼話,越說越不像個樣子了,你就不能讓我靜兩天,也學得尖嘴婆娘輕口薄舌的,非得把我往死路上逼!」杜若一時痛不可忍,抑壓在心底的情感漩渦迅急淹沒了他,悲傷失望中挾帶著一肚子怨氣的話語肆言無忌地衝口而出。
「行呀,我又逼你了,你不就嫌我是無知無識的鄉下女人嗎,生怕攀上了你這棵大樹!天一亮我就走,絕不再給你添麻煩,我就不信,離了你,我在城裡就站不住腳,非得回鄉村中學吃一輩子粉筆灰!」桑晨心如寒灰地站起身,淚痕斑斑的臉上充滿了悲苦的神情。她想肅肅穆穆地凜起面孔,但面部肌肉卻像僵化了似的凝滯不動,渾身哆哆嗦嗦地陣陣泛寒;她想痛痛快快地哭出聲來,但嘴唇卻像封死了似的開不了口,被人遺棄的悲愴陣陣襲上心頭,使她更是深惡痛絕地厭透了自己。以後她又飲泣吞聲地悠悠一嘆,遇人不淑的淒涼團團圍困了她,森冷寒峭的目光恨意難消地一盯杜若,就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