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頭髮花白、披頭散髮,穿著一襲白衣的老者。
他充滿褶皺的臉上,平靜如水。
一把長劍寒氣騰騰,似乎水滴於其上就會結冰。
他沒有說話,但是每個人都能猜到,他就是蘇達哈。
就因為,方才他從瀋陽城頭飄落時,那划過的殘影如霜。
沒人見過那麼快的速度,即便秦書淮也達不到。
也沒人見過如此輕的落地,仿佛鴻毛落於雪上,悄無聲息。
瀋陽城內除了此人,再無另一人可以達到這種程度。
衝到一半的邱大力等人頓時都定格了。
劍架在秦書淮的脖子上,沒人再敢往前一步。
每個人的毛髮都已經豎起。
憤怒,絕望,統統都寫在了臉上。
很顯然,韃子要耍詐了!
而更顯然的是,韃子如果耍詐,就不會講什麼道義和臉皮,他們只會做一件事,那就是殺了秦書淮。
「王八蛋,住手!有種來跟你賴爺爺打!」賴三兒指著那老者大罵,卻又毫無辦法,罵著罵著就哭了。
「狗韃子聽著,你們要敢動國公爺,我大軍必屠城十日,叫你瀋陽城雞犬不留!」向來穩重的孟威也開罵了,語氣中透著無限的陰冷!
「血雲宗,你若殺秦盟主,我教必與你不死不休!」金綱喊道。
「我少林亦是!」智仁喊道。
「武當亦是!」常吾機喊道。
「敢動督公,我東廠必屠你十族!」李大梁怒目大罵。
蘇達哈輕蔑地看了台下的眾人一看,如同看螻蟻一般。
驀地輕聲道,「殺老夫,你們還不配。」
聲音不大,然而卻能穿透層層空氣,直達每個人的耳膜。
城牆上,皇太極的臉上現出了一絲病態的潮紅。
沒錯,他激動地不能自己,甚至連他登上汗位的那天也沒有如此激動。
因為蘇達哈出手了!
這個大金的武學傳奇,是神一般的存在。
這世界,沒有蘇達哈殺不了的人。
皇太極的血液在沸騰。
今天,終於可以看到這個妖孽一般的人物從自己眼前徹底消失了!
他該死!他本來就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皇太極的手心攥出了汗,他恨不得現在就下令讓蘇達哈趕緊一劍結果了秦書淮,連一息都不想再多等。
但是他又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命令蘇達哈。
這個世界沒人有這個資格。
秦書淮順著長劍看上去,看到了那張蓬亂長發下的臉。
平靜地問道,「你就是蘇達哈?」
蘇達哈冷聲一笑,用流利的漢語說道,「沒錯。」
秦書淮嘆了口氣。
他知道,自己的任務是完不成了。
當蘇達哈這種高手的劍抵在你脖子邊時,就不要再幻想忽然會殺出什麼高手來救你了。
沒用的,即便是智遠大師出手也沒用了。
機關算盡,到頭來還是誤了卿卿性命。
一切的努力,就這麼要付之東流了吧?
不過,他驚訝地發現,自己並不是太后悔。
這一世,他做了太多以前想做卻不敢做又做不到的事情。
夠了!足了!
他一聲長嘆,說道,「蘇達哈,沒想到你一代高手,也會做這般沒品的事情。你看,這就是你們韃子和我們漢人的區別。若是換過來,我們絕不會用這般不恥的伎倆。」
「兵者詭道,你不知道麼?」
「也是,成王敗寇。」
蘇達哈忽然詭異地一笑,驀地收了劍。
說道,「如此說來,就這麼殺你,你不服氣了?」
秦書淮道,「自然不服。」
「兩軍對壘,本就勝者為王,沒有道義可講。不過,老夫可以給你一次機會。」
秦書淮淡然道,「怎麼給?」
蘇達哈眯縫著眼說道,「你現在不過受了內傷,以你體內真氣的強悍,怕是只需一個時辰就可以復原。老夫就等你一個時辰,再與你比試如何?」
秦書淮心道他只是目測了一下,就能推算出自己修復內傷只需要一個時辰麼?
特麼的,自己心裡預估的也是一個時辰!
這樣的對手,就算自己完全恢復也打不過吧?
不過……難道不打麼?
大明的國公爺,字典里沒有放棄這個詞。
即便是謝幕演出,也要足夠體面。
想到這裡,他說道,「那好,就請你等我一個時辰!」
蘇達哈淡淡道,「無妨,老夫等得起。」
於是,秦書淮就地打坐,調息療傷。
蘇達哈則盤坐於他的旁邊,閉目養神。
幾萬人都一頭霧水地看著他們。
他們在幹嘛?蘇達哈為什麼不動手?
皇太極的內心在嘶吼,「殺啊!蘇達哈,殺了他啊!你可知他手上沾了我們多少女真人的鮮血?你可知此人會帶給我們亡族之禍?」
而明軍這邊,鴉雀無聲,唯恐他們一聒噪惹怒了蘇達哈,從而對秦書淮下毒手。
即便是就這麼坐著,也比蘇達哈動手好!
只是,他們會坐多久?
瑟瑟的寒風中,雙方數萬人就這麼看著,誰都不敢大聲說一句話。
終於,一個時辰過去了。
秦書淮的內傷基本已愈。
他站了起來,對蘇達哈說道,「你打算怎麼比?」
蘇達哈也站了起來,微微一笑,「聽說大明之妖的劍法當世無雙,所以老夫想跟你比劍。」
秦書淮道,「那不用比了,你肯定比我賤。」
蘇達哈愣了愣,隨即大笑。
「小娃當真有趣。」
秦書淮心道,也只能皮這最後一下了。
說罷,沖遠處的李敬亭大吼一聲,「劍來!」
「好!」
李敬亭大喊一聲,隨即將倚天劍擲出。
秦書淮手一伸,倚天劍穩穩抵達他的手中,隨後拔劍出鞘,只聽「嗡」地一聲轟鳴。
蘇達哈不禁輕贊了聲,「果然好劍!」
秦書淮瞥了一眼蘇達哈的劍,說道,「你的劍也不錯。」
蘇達哈搖頭,「劍的好壞不重要,重要的是用劍的人。」
「你向來這麼喜歡說教麼?」
「呵呵,老夫有感而發罷了。倚天劍無堅不摧,可惜你不懂得怎麼用。」
「是麼,你何時看我用過劍了?」
「老夫說的,不是劍招。」
秦書淮冷哼一聲,「自詡高人的,說話都喜歡故弄玄虛麼?」
蘇達哈又輕笑一聲,「那麼,你可以試試。」
那一聲笑,如長者對三歲稚童的嗤笑,帶著漫不經心的調侃和無視。
秦書淮心中微怒,心道你強歸強,難不成我連半點威脅你的機會都沒了麼?
你真當我踏雪無痕、赤連劍氣、易陽真氣都是擺設麼?
身化殘影,劍光如霞,秦書淮一劍遞出,直奔蘇達哈的咽喉。
這一劍,他出了全力。
劍未至,劍氣已發,劍尖在真氣的作用下以肉眼不可見的頻率抖動,爆發出如龍吟般的咆哮。
然而,卻只見蘇達哈巋然不動,只是拿起手中劍輕輕一盪。
「叮!」
兩劍相交,一聲脆鳴。
秦書淮驚覺從劍刃傳來一股巨力,震得自己虎口發麻,隨即那股巨力又通過手臂傳至整個身體,引得他渾身一震。
若不是馬上用出踏雪無痕穩住身體,他差點就要一個趔趄摔倒!
倚天劍劍鋒在蘇達哈的一盪之下,變了方向貼著他的脖子划過。
而蘇達哈手中的劍,毫髮無傷。
那把劍布滿了醇厚無比的真氣,以至於在硬拼之下,竟然連倚天劍也無法砍斷。
秦書淮心中大駭,但隨即手腕一轉,用長劍咆哮著朝蘇達哈橫掃過去。
蘇達哈殘影一划,整個身體忽然從秦書淮眼前消失了。
速度之快,便是身懷滿級踏雪無痕的秦書淮,也當場驚得目瞪口呆。
這是人類能有的速度嗎?這真的不是閃現?
再定睛,只見蘇達哈已在一丈開外!
秦書淮咬了咬牙,再次暴起,隨後赤連劍氣轟然爆發,倚天劍寒光畢現,又伴著一道如巨龍般的青紅劍氣,朝蘇達哈咆哮而去!
這道劍氣之下,不知有多少頂尖的高手命喪於此。
然而,蘇達哈仍然不動!
他不閃不避,長劍一划,只見空氣微微震動了一下。
沒有秦書淮的劍氣那般絢麗,甚至普通人看來平平無奇,只有秦書淮這個等級的高手才能感覺到一股無形的能量正擴散開來!
它如同一片汪洋大海,無邊無際,赤連劍氣遇之就像砍在水裡,所有能量瞬間便被消散。
「嗚!」
一陣詭異的風颳過,秦書淮所發的青紅劍氣驟然消散!
在場數萬人見之無不大驚失色!
「叮!」
秦書淮一劍,再次磕在蘇達哈劍上。
兩人近距離對視。
蘇達哈說道,「你用的是赤連劍氣,它足夠剛猛可惜柔性不足,只能在庸人頭上逞強。」
秦書淮怒道,「是麼?」
蘇達哈道,「是的,剛柔並用才是用劍之道,世間事亦是如此。」
秦書淮抽劍閃身,往蘇達哈腹部刺去。
蘇達哈劍尖朝下,轉息間格住秦書淮的劍,隨後輕輕旋轉,引導倚天劍畫了一個圓。
如同滿月般完美無瑕的圓。
而在此過程中,秦書淮竟無法收劍,只覺倚天劍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牢牢地吸住了!
驚駭,已經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了。
蘇達哈又道,「天道輪迴,就如此劍。不要執著於眼前,總有一天你會回到原點。」
「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我都是這樣。」
秦書淮又急又怒,手臂轟然一震,終於奮力地抽回了倚天劍。
此刻,全場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知道,秦書淮輸了。
秦書淮也知道。
現在,他只想體面地死。
長劍一抖,他又朝蘇達哈胸口刺去。
劍尖的破空之聲如同鷹擊長空,狂暴,但絕望。
此時,蘇達哈的寒劍亦起。
無聲無息,若清風拂面,輕描淡寫地朝秦書淮脖子刺去。
秦書淮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對方的劍,比自己快了至少半息。
這是何其巨大的差距。
皇太極的振奮已經到達了頂點,他只差一聲大吼來完成自己壓抑了數年的宣洩。
後金大軍的振奮也到達了頂點,他們看到了生的曙光。
而明軍陣中,所有人都面如死灰。
「噗!」
在這一刻,秦書淮認為自己已死。
腦袋和身體在瞬間分離,想必是感覺不到疼痛的。
然而在三息之後,他震驚了。
他並沒有死。
他的倚天劍,正插在蘇達哈的胸口。
而蘇達哈的劍,只是貼著他的脖子划過。
秦書淮渾身一顫,瞠目結舌。
全場數萬人,同樣瞠目結舌。
死寂。
一片死寂。
只有北風的咆哮,掀起蘇達哈的一頭白髮,隨風亂舞。
秦書淮扶住緩緩倒地的蘇達哈。
問道,「為什麼?」
蘇達哈道,「因為怕。」
秦書淮道,「你可以殺了我的。」
蘇達哈道,「殺你一人,伏屍百萬……」
秦書淮內心巨震,身體也跟著心臟劇烈地抖動。
他清楚蘇達哈怕的是什麼了。
自己一死,待明軍攻下瀋陽,必有十幾万旗民要陪葬,孟威說的屠城不是嚇唬之詞。
而即便明軍此次北伐不成,必有第二次、第三次。
崇禎、武林、魔教、白蓮教……他們即便窮其所有,也必然會為自己報仇。
到時,伏屍百萬……
而蘇達哈,選擇用自己的命,來阻止這無休止的殺戮。
在這一刻,秦書淮終於知道,自己跟蘇達哈的差距並不只是劍。
而是,容天下的胸懷。
頓了頓,他說道,「你說的,我現在懂了,謝謝。」
蘇達哈淡淡一笑,「你還不懂,但終究會懂的。」
秦書淮點頭。
蘇達哈又道,「你的一條命,加上老夫的命,可換瀋陽城內十幾万旗民的命否?」
秦書淮點頭,「除了愛新覺羅氏。」
「呵呵!」蘇達哈看著灰濛濛的天空,一聲長嘆,「秦書淮啊,你說這陽光是不是照給每一個人的?」
「是的。」
「那就對每一個人都好點吧。」
「我知道,天下一家,無分漢人或不是漢人。」
「你有點懂了……做個好皇帝吧。」
「你還有什麼遺願嗎?」
「葬老夫於……寧古塔東面,那是……家啊!」
蘇達哈的眼睛漸漸無神,手緩緩地垂下了。
秦書淮點了點頭,依然對他說道,「小子,遵命!」
邱大力、賴三兒、智仁等人沖了上來,將擂台團團圍了一圈。
秦書淮抱起蘇達哈,一言不發地走回營帳。
城頭,皇太極面如紙色,忽然眼前一黑,後仰而倒。
眾將慌忙扶住,卻見皇太極雙目渙散,呆呆地看著天空。
大勢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