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臨仙掌動,香菸欲傍袞龍浮。
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
根盤地角,頂接天心。遠觀磨斷亂雲痕,近看平吞明月魄。高低不等謂之山,側石通道謂之蛐,孤嶺崎嶇謂之路,上面平極謂之頂,頭圓下壯謂之巒,藏虎藏豹謂之穴,隱風隱雲謂之岩,高人隱居謂之洞,有境有界謂之府,樵人出沒謂之徑,能通車馬謂之道,流水有聲謂之洞,古渡源頭謂之溪,岩崖滴水謂之泉。左壁為掩,右壁為映。出的是雲,納的是霧。錐尖象小,崎峻似峭,懸空似險,削磁如平。千峰競秀,萬壑爭流。瀑布斜飛,藤蘿倒掛。虎嘯時風主谷口,猿啼時月墜山腰。恰似青黛雜成千塊玉,碧紗籠罩萬堆煙。
這洪太尉獨自一個,行了一回,盤坡轉徑,攬葛攀藤。
約莫走過了數個山頭,三二里多路,看看腳酸腿軟,正走不動,口裡不說,肚裡躊躇,心中想道:「我是朝廷貴官,在京師時重擁而臥,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這般山路!知他天師在哪裡?卻教下官受這般苦!」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掇著肩氣喘。
只見山凹里起一陣風,風過處,向那松樹背後奔雷也似吼一聲,撲地跳出一個吊睛白額錦毛大蟲來。洪太尉吃了一驚,叫聲:「阿吁!」撲地望後便倒。偷眼看那大蟲時,但見:
毛披一帶黃金色,爪露銀鉤十八隻。睛如閃電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就。伸腰展臂勢猙獰,擺尾搖頭聲霹靂。山中狐兔盡潛藏,澗下樟袍皆斂跡。
那大蟲望著洪太尉,左盤右旋,咆哮了一回,托地望後山坡下跳了去。洪大尉倒在樹根底下,唬的三十六個牙齒捉對兒廝打,那心頭一似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的響,渾身卻如中風麻木,兩腿一似鬥敗公雞,口裡連聲叫苦。大蟲去了一盞茶時,方才爬將起來,再收拾地上香爐,還把龍香燒著,再上山來,務要尋見天師。又行過三五十步,口裡嘆了數口氣,怨道:「皇帝御限,差俺來這裡,教我受這場驚恐!」說猶未了,只覺得那裡又一陣風。吹得毒氣直衝將來。太尉定睛看時,山邊竹藤里箴絞地響,搶出一條吊桶大小、雪花也似蛇來。太尉見了,又吃一驚,撇了手爐,叫一聲:「我今番死也!」望後便倒在盤舵石邊。微睜開眼看那蛇時,但見:
昂首驚風起,掣目電光生。動盪則拆峽倒岡,呼吸則吹雲吐霧。鱗甲亂分千片玉,尾梢斜卷一堆銀。
那條大蛇徑搶到盤舵石邊,朝著洪大尉盤做一堆,兩隻眼迸出金光,張開巨口,吐出舌頭,噴那毒氣在洪太尉臉上。驚得太尉三魂蕩蕩,七魄悠悠。那蛇看了洪大尉一回,望山下一溜,卻早不見了。大尉方才爬得起來,說道:「慚愧!驚殺下官!」看身上時,寒粟子比滑燦兒大小。口裡罵那道士:「叵耐無禮,戲弄下官,教俺受這般驚恐!若山上尋不見天師,下去和他別有話說。」再拿了銀手爐,整頓身上詔敕並衣服中幀,卻待再要上山去。
正欲移步,只聽得松樹背後隱隱地笛聲吹響,漸漸近來。大尉定睛看時,但見那一個道童,倒騎著一頭黃牛,橫吹著一管鐵笛,轉出山凹來。太尉看那道童時,但見:頭縮兩枚丫舍,身穿一領青衣。腰間絛結草來編,腳下芒鞋麻間隔。明眸皓齒,飄飄並不染塵埃;綠鬢朱顏,耿耿全然無俗態。
昔日呂洞賓有首牧童詩道得好:
草鋪橫野六七里,笛弄晚風三四聲。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蓑衣臥月明。
只見那個道童,笑吟吟地騎著黃牛,橫吹著那管鐵笛,正過山來。洪大尉見了,便喚那個道童:」你從哪裡來?認得我麼?」道童不睬,只顧吹笛。大尉連問數聲,道童呵呵大笑,拿著鐵笛,指著洪大尉說道:「你來此問,莫非要見天師麼?」太尉大驚,便道:「你是牧童,如何得知?」道童笑道:「我早間在草庵中伏侍天師,聽得天師說道:「今上皇帝差個洪太尉責擎丹詔御香,到來山中,宣我往東京做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祈攘天下瘟疫。我如今乘鶴駕雲去也。」這早晚想是去了,不在庵中。你休上去,山內毒蟲猛獸極多,恐傷害了你性命。」大尉再問道:「你休要說謊?」道童笑了一聲,也不回應,又吹著鐵笛轉過山坡去了。太尉尋思道:「這小的如何盡知此事?想是天師分付他,已定是了。」欲侍再上山去,「方才驚唬的苦,爭些兒送了性命,不如下山去罷。」
大尉拿著提爐,再尋舊路,奔下山來。眾道士接著,請至方丈坐下,真人便問太尉道:「曾見天師了麼?」大尉說道:「我是朝廷中貴官,如何教俺走得山路,吃了這般辛苦,爭些兒送了性命!為頭上至半山里,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驚得下官魂魄都沒了。又行不過一個山嘴,竹藤里搶出一條雪花大蛇來,盤做一堆,攔住去路。若不是俺福分大,如何得性命回京?儘是你這道眾,戲弄下官!」真人復道:」貧道等怎敢輕慢大臣?這是祖師試抨太尉之心。本山雖有蛇虎,並不傷人,」太尉又道:「我正走不動,方欲再上山坡,只見松樹傍邊轉出一個道童,騎著一頭黃牛,吹著管鐵笛,正過山來。我便問他:『那裡來?識得俺麼?』,他道:『已都知了。』說天師分付,早晨乘鶴駕雲望東京去了,下官因此回來。」
真人道:「太尉可惜錯過,這個牧童正是天師!」大尉道:「他既是天師,如何這等狠催?」真人答道:「這代天師非同小可,雖然年幼,其實道行非常。他是額外之人,四方顯化,極是靈驗。世人皆稱為道通祖師。」洪太尉道:「我直如此有眼不識真師,當面錯過!」真人道:「太尉且請放心,既然祖師法旨道是去了,比及太尉回京之日,這場醮事祖師已都完了。」大尉見說,方才放心。真人一面教安排筵宴,管待大尉;請將丹詔收藏於御書匣內,留在上清宮中,龍香就三清殿上燒了。當日方大排齋供,設宴飲酌。至晚席罷,止宿到曉。
次日早膳以後,真人道眾並提點執事人等請太尉游山。太尉大喜。許多人從跟隨著,步行出方丈,前面兩個道童引路,行至宮前宮後,看玩許多景致。三清殿上,富貴不可盡言。左廊下,九天殿、紫微殿、北極殿;右廊下,太乙殿、三官毆、驅邪殿,諸宮看遍。
行到右廊後一所去處,洪太尉看時,另外一所殿宇:一遭都是搗椒紅泥牆,正面兩扇朱紅棍予,門上使著胳膊大鎖鈦著,交叉上面貼著十數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疊疊使著朱印。棺前一面朱紅漆金字牌額,上書四個金字,寫道:「伏魔之殿」。大尉指著門道:「此殿是甚麼去處?」真人答道:「此乃是前代老祖天師,鎖鎮魔王之殿,」太尉又問道:「如何上面重重疊疊貼著許多封皮?」真人答道:「此是老祖大唐洞玄國師封鎖魔王在此。但是經傳一代天師,親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孫孫下敢妄開。走了魔君,非常利害。今經八九代祖師,誓不敢開。鎖用銅汁澆鑄,誰知裡面的事,小道自來往持本宮三十餘年,也只聽聞。」
洪太尉聽了,心中驚怪,想道:「我且試看魔王一看。」便對真人說道:「你且開門來,我看魔王甚麼模樣。」真人告道:「大尉,此殿決下敢開!先祖天師叮嚀告戒:『今後潛入,不許擅開。」大尉笑道:「胡說!你等要妄生怪事,煽惑百姓良民,故意安排這等去處,假稱鎖鎮魔王,顯耀你們道術。我讀一鑒之書,何曾見鎖魔之法?神鬼之道,處隔幽冥,我不信有魔王在內。快快與我打開,我看魔王如何。」真人三回五次稟說:「此殿開不得,恐惹利害,有傷於人。」大尉大怒,指著道眾說道:「你等不開與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們眾道土阻擋宣詔,違別聖旨,不令我見天師的罪犯;後奏你等私設此殿,假稱鎖鎮魔王,煽惑軍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牒,刺配遠惡軍州受苦。」真人等懼怕太尉權勢,只得喚幾個火工道人來,先把封皮揭了,將鐵錘打開大鎖。
眾人把門推開,看裡面對,黑洞洞地,但見:
昏昏默默,杏奮冥冥。數百年不見太陽光,億萬載難瞻明月影。不分南北,怎辨東西。黑煙召霄撲人寒,冷氣陰陰侵體顫。人跡下到之處,妖精往來之鄉。閃開雙目有如盲,伸出兩手不見掌。常如三十夜,卻似五更時。
眾人一齊都到殿內,黑暗暗不見一物。太尉教從人取十數個人把點著,將來打一照時,四邊並無別物,只中央一個石碑,約高五六尺,下面石龜跌坐,大半陷在泥里。照那碑閹上時,前面都是龍章鳳篆,天書符篆,人皆不識。照那碑後時,卻有四個真字大書,鑿著「遇洪而開」。卻不是一來天罡星合當出世,二來宋朝必顯忠良,三來湊巧遇著洪信。豈不是天數!洪太尉看了這四個字,大喜,便對真人說道:「你等阻當我,卻怎地數百年前已注我姓字在此?『遇洪而開』,分明是教我開看,卻何妨!我想這個魔王,都只在石碑底下。汝等從人與我多喚幾個火工人等,將鋤頭鐵鍬來掘開。」真人慌忙諫道:「大尉,不可掘動!恐有利害,傷犯於人,不當穩便。」太尉大怒,喝道:「你等道眾,省得甚麼!上面分明鑿著遇我教開,你如何阻當?快與我喚人來開。」真人又三回五次稟道:「恐有不好。」太尉那裡肯聽?只得聚集眾人,先把石碑放倒,一齊併力掘那石龜,半日方才掘得起。又掘下去,約有三四尺深,見一片大青石板,可方丈圍。洪太尉叫再掘起來。真人又苦稟道:「不可掘動!」太尉那裡肯聽?眾人只得把石板一齊挖起,看時,石板底下卻是一個萬丈深淺地穴。只見穴內刮刺刺一聲響亮,那響非同小可,恰似:
天摧地塌,岳撼山崩。錢塘江上,潮頭浪擁出海門來;泰華山頭,巨靈神一劈山峰碎。共工奮怒,去盔撞倒了不周山;力士施咸,飛錘擊碎了始皇輦。一風憎折於竿竹,十萬軍中半夜雷。
那一聲響亮過處,只見一道黑氣,從穴里滾將起來,掀塌了半個殿角。那道黑氣直衝上半天裡,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眾人吃了一驚,發聲喊,都走了,撇下鋤頭鐵鍬,盡從殿內奔將出來,推倒擷翻無數。驚得洪太尉目睜口呆,罔知所措,面色如上。
奔到廊下,只見真人向前叫苦不迭。太尉間道:「走了的卻是甚麼妖魔?」那真人言不過數句,話不過一席,說出這個緣由。有分教:一朝皇帝,夜眠不穩,晝食忘餐。直使宛子城中藏猛虎,蓼兒窪內聚神蛟。
畢竟尤虎山真人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4賞析編輯
讀《水滸傳》,一開篇是一個《楔子》,很多人不仔細看這個《楔子》。可是,《水滸傳》的很多妙處就是從這個《楔子》開始的。
《楔子》的寫法,在古代小說是一種常用的的寫法,通常的作用是交代一些事情的背景或人物,以引出所要描寫的事情。《水滸傳》的《楔子》交代了歷史背景:「天下太平無事日,鶯花無限日高眠」,水滸的故事從一個太平日久的朝代開始,宋代的盛世經過了一個三登之世,正是「天下太平,四方無事之時」。豈知這個「太平」,已是天下紛亂的開頭,太平里正孵化著天下的大亂。突然在宋仁宗嘉祐三年天下盛行瘟疫,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雖然採取了不少的辦法,卻越來越嚴重,無奈,派洪信去請天師張真人來朝祈禳瘟疫。
這個太平之中的「亂」從洪信洪太尉身上引出:「亂」一則來自朝廷官吏之「貴」――受朝廷重託去請張天師祈禳瘟疫的洪太尉,才走了「三二里多路」便「腳酸腿軟」,起了怨言:「我是朝廷貴官,在京師時,重茵而臥,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受這般苦!」官貴必民賤。官何以顯貴?官尊顯貴,官富顯貴,官侈顯貴。當官的驕尊富侈霸,做民的豈能不水深火熱,當牛作馬?官愈貴民愈賤,物極必反,泰極否來,載舟的水就要覆舟了,昇平的歌舞也就成了葬禮的「楔子」。「亂」二則來自朝廷官吏之「驕」――無論是真人也好還是方丈也好,雖多加阻攔,只是因為懼怕洪太尉的權勢,便無法阻止洪太尉開啟了「伏魔之殿」的地穴,放出了鎮鎖的三十六員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一百零八個魔君。這一亂,便真正引出了《水滸傳》的主要故事。
寫好漢的書,第一個正式出場的卻是街痞出身的高俅,著多少有些諷刺的意味。可是細想,作者的安排也是獨具匠心,如果沒有這個靠踢球發跡的高俅在朝廷權傾一時,哪裡會有梁山的一百零八好漢呢?
5回評編輯
哀哉乎!此書既成,而命之曰《水滸》也。是一百八人者,為有其人乎?
為無其人乎?試有其人也,即何心而至於水滸也?為無其人也,則是為此書者之胸中,吾不知其有何等冤苦,而必設言一百八人,而又遠托之於水涯。
吾聞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一百八人而無其人,猶已耳;一百八人而有其人,彼豈真欲以宛子城、蓼兒窪者,為非復趙宋之所覆載乎哉!吾讀《孟子》,至「伯夷避紂,居北海之濱」,「太公避紂,居東海之濱」二語,未嘗不嘆。紂雖不善,不可避也,海濱雖遠,猶紂地也。
二老倡眾去故就新,雖以聖人,非盛節也。彼孟子者,自言願學孔子,實未離於戰國游士之習,故猶有此言,未能滿於後人之心。若孔子,其必不出於此。
今一百八人而有其人,殆不止於伯夷、太公居海避紂之志矣。大義滅絕,其何以訓?若一百八人而無其人也,則是為此書者之設言也。為此書者,吾則不知其胸中有何等冤苦而為如此設言。然以賢如孟子,猶未免於大醇小疵之譏,其何責於稗官。後之君子,亦讀其書,哀其心可也。
古人著書,每每若干年布想,若干年儲材,又復若干年經營點竄,而後得脫於稿,裒然成為一書也。今人不會看書,往往將書容易混帳過去。於是古人書中所有得意處,不得意處,轉筆處,難轉筆處,趁水生波處,翻空出奇處,不得不補處,不得不省處,順添在後處,倒插在前處,無數方法,無數筋節,悉付之於茫然不知,而僅僅粗記前後事跡,是否成敗,以助其酒前茶後,雄譚快笑之旗鼓。嗚呼!《史記》稱五帝之文尚不雅馴,而為薦紳之所難言,奈何乎今忽取綠林豪猾之事,而為士君子之所雅言乎?吾特悲讀者之精神不生,將作者之意思盡沒,不知心苦,實負良工,故不辭不敏,而有此批也。
此一回,古本題曰「楔子」。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謂也。以瘟疫為楔,楔出祈禳;以祈禳為楔,楔出天師;以天師為楔,楔出洪信;以洪信為楔,楔出遊山;以游山為楔,楔出開碣;以開碣為楔,楔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此所謂正楔也。中間又以康節、希夷二先生,楔出劫運定數;以武德皇帝、包拯、狄青,楔出星辰名字;以山中一虎一蛇,楔出陳違、楊春;以洪福驕情傲色,楔出高俅、蔡京;以道童猥獕難認,直楔出第七十回皇甫相馬作結尾,此所謂奇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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