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九零年七八月間某日,強子因為留隊的名額跟連長發生爭執,最終起了摩擦甚至動手,然後在十月份背了個處分復原回家。
他家在一個很有名卻又很小的縣城,因為秦兵馬俑而享譽全世界,但是在哪個年代依然與繁華相去甚遠,整個縣城也只有三條不長的街道相互交錯,臨街的門面房矮小又破舊,唯一比較大的國營甜食店也不過是兩層的磚木結構小樓房,整個城區甚至連公交車都沒有一趟。
那年深秋十月間,一列綠皮火車在略顯破舊的車站停穩後,稀稀拉拉的只有十五六個人下車,然後急匆匆的朝著出站口走去。
強子背著打的一絲不苟的行軍背包從最後一節車廂下車,然後跟著稀稀拉拉的人流走出車站。
眼下秋收季節,正是新兵入伍,老兵復原的交替時節,那個年代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個復轉軍人,因為沒有肩章和帽徽的墨綠色軍裝太明顯了。
「一點兒都沒變啊!」
強子長長的嘆息道,五年前他滿懷希望入伍,現在卻義務服役超額期滿,復轉回原籍。
他的從軍經歷這也是那個年代相當一部分農村男孩子的經歷,他們懷揣夢想,帶著一腔熱血入伍,然而一沒文憑二沒立功表現,更是沒有身份背景,想在部隊改變命運的夢想很快破滅,最終義務服役期滿,復原返回原籍繼續務農。
強子背著背包,右手拎著一個裝著不少書籍的網袋(這是他從軍五年最重要的收穫),隨著人流走出火車站後沒有停留,沿著隴海線一路向東徒步而行。
那個時候連公交車都沒有,出租車之類更是不用想了,大多數人出行都是靠步行或者是自行車。
記得那時候家裡的自行車都是擦洗的錚明瓦亮,下雨天不騎,上陡坡不騎、超重不騎等等,甚至有時候還會出現自行車騎人(泥濘道路扛著自行車)的現象
強子家距離火車站大約四五公里,對於經常進行十公里負重越野的他來說,這點路根本就不叫事。
不過對於他來說,復原回家多少有點說不上來的失落感,跳出面朝黃土背朝天命運的想法落空,恐怕是誰也不會興高采烈,尤其是他還背了個處分復原!
這段路他走的不快,甚至可以說有些磨蹭,因為他打算在天黑時進村,那樣就可以不被村裡的七大姑八大姨張四王五疙瘩六盤問,從而減少些許尷尬。
好不容易磨蹭到天黑,強子像是偵察兵一樣左右環顧,然後拉低帽沿突然加快速度,以武裝越野的速度一溜煙進了村子,果然沒有碰到那些煩人的村里人。
父母看到兒子回家,自是免不了一番噓寒問暖,因為他已經五年沒有回家了,入伍時才是十七歲不到的半大小子,眼下經過部隊大熔爐的磨鍊,已經徹底蛻變,成了隨時準備扛起生活所有的男子漢。
「哈哈哈兒子啊,不必唉聲嘆氣的,復原對於農村娃來說不是常態嗎,咱們就是做農民的命,趕明天尋個啥工作,好歹部隊給了你一個能夠扛起生活重擔的好身板不是嗎?」
父親作為家裡的主心骨,曾經也是服役七八年的復轉老兵,對於這些人生常態似乎看的很開。
「就是,聽你爸的,只要肯出力,就不愁過不好日子,哪天托人給你尋個媳婦,好歹先成個家,農村人過日子嗎,先解決一件大事再說。」
母親如是勸說,作為農村婦女,也許她能夠想到的就是給孩子蓋房子結婚生子吧!
「對了爸,我在部隊學過廚師,能做川菜,算是個正經川菜廚子,我想先找個廚師的活,起碼掙錢養家不成問題。」
強子入伍時就分到了炊事班,又接受過正規廚子的培訓,也做得一手好菜,於是說出自己的想法。
那個時候,廚師算是個比較混的開的職業,只要手藝好,不愁工作養家的事。
聽到這個消息,龐爸龐媽有些喜出望外,這年頭有這門手藝雖然不能發家致富,但是絕對餓不著,養活老婆孩子也差不多足夠。
「太好了,你這孩子,怎麼寫信都沒說過這事,既然有了這門手藝,這五年兵就不白當,明天我問下戰友,他就是個老牌廚子,看看哪裡需要人手」
要說小縣城最好的高中,恐怕非華中莫屬了,學校位處驪山的山腳下,越往南地勢越高,最高處和校門口的落差在三百米上下。
山腳下村莊林立,農舍大都依山而建,不過這裡的農民與平原上差別很大,他們大多侍弄當地的一種特產…石榴以及火晶柿子,據說這倆玩意跟秦兵馬俑一樣,享譽海內外,當地的農民也因此收入頗豐。
加上有高中生在校外住宿,他們的房子也大多能夠租出去,為豐裕的生活錦上添花。
距離華中這裡不遠有一個小鎮新豐鎮,也因為楚漢相爭時期的鴻門宴而出名,然而當時旅遊業尚未發展起來,小鎮依然是死氣沉沉並無多少繁華。
這座小鎮有個很特殊的產業鏈,為縣城兩家最大的國營企業加工生產零部件,不過大都是家庭式作坊,農民們沒有一家有做大的想法。
隨著時間推移,認知的提升,個別膽大的人開始打起了這些家庭式作坊的主意。
華中的校辦工廠華凌公司,就在適合的時間段跳了出來,因為有靠山和實力,所有分往家庭式作坊的訂單最終都被它一股腦吃下
今天是強子復原返家的第二天,父親一大早就騎著自行車出門了,目的就是縣城某家單位的食堂,他的戰友就在那裡做廚子,直到傍晚時候,他才騎著自行車,滿臉喜色的回來了。
「強子,事情辦妥了,明天就可以上班了。」
正在給母親講述幾年當兵經歷的強子聽到這話,頓時喜出望外。
「太好了爸,在哪裡?」
龐爸一邊撐自行車一邊說道:「老齊的老丈人在華中的校辦工廠做飯,哪裡缺個正式的川菜廚子,我跟他說了你的情況,然後我倆又一起去了那家工廠,見了他老丈人,他說是讓你明天去試試菜,若是行的話直接就可以上班!」
老齊是父親的老戰友,是個老牌廚子,在小縣城這個彈丸之地還是小有名氣的,不過他的老丈人卻不是真正的老丈人,而是他老丈人的兄弟,今年也就五十啷噹歲。
強子聽說是校辦工廠,當時心裡還是有點不樂意的,因為作為一個正經川菜廚子,進大城市那些酒樓飯店的話,工資會高很多。
不過為了避開村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閒話,他決定還是先幹著,等以後有機會再慢慢找。
眼下是農忙,一旦過了這幾天,村東頭那個閒言碎語集散地簡直熱鬧的像是集市,東家長西家短的流言蜚語基本上都是從那裡流傳出去的。
「那行吧,大鍋飯就大鍋飯,先幹著,等以後有機會再找,先穩定下來再說,總不能待在家裡吃閒飯吧!」
父母聽到強子的話,心裡都舒坦不少,心裡想著兒子長大了,知道給家裡減負了。
第二天天不亮,強子往背包里塞了幾件衣服就準備出發了。
「你這瓜蛋(當地人對兒子親昵的稱呼),還不知道行不行呢,騎你爸自行車去,不行晚上再騎回來,你爸今天也不上工地。」
家裡就一輛破舊自行車,龐爸今天剛好沒事,龐媽就讓強子騎著去試工。
「放心吧媽,你兒子的手藝沒問題,肯定能通過試工,要是我不回來,自行車怎麼回來,我爸每天還要用。」
強子執意不肯騎父親的自行車,因為父親在縣城干建築工,每天要往返七八公里,沒有自行車的話極不方便。
「怪不得你起這麼早,那行吧,路上小心點,要是通過試工的話好好干,咱們是農民,什麼苦吃不得,幹活也別矯情,力氣嗎,省著也不能當錢花」
龐媽在一旁絮叨著,也許那個年代大多數農家人都是這麼認為的,一生面朝黃土背朝天,終日勞碌,哪份與生俱來的樸實始終不改。
「放心吧媽,你兒子不是偷奸耍滑的性格,部隊鍛煉了我四五年,什麼苦都能吃的下,我聽說那些廠子都有禮拜天,休息的時候我再回來看你和爸。」
「哥你這就要走了?」
這時,一個睡眼惺忪的半大小子出現在廈房門口(關中地區農村一種半邊蓋的房子,大多是土木結構)。
這是強子的弟弟龐小強,今年十五歲,正在上初三,昨晚硬是拉著哥哥聊了大半夜軍旅生活。
「嗯我去縣城試工,今晚可能不回來了,你在家多長點眼色,能幹啥活就幫媽干點,別整天想著玩,把心思用在學習上,不要像你哥一樣沒文化,到部隊上也是個戳鍋底的。」
「知道了哥,戳鍋底也沒什麼不好,起碼能吃好喝好,還不用上學,我最煩的就是上學了!」
小強低聲嘀咕,說實在的,他也不是讀書的那塊料,整天就想著逃學曠課了。
「你這瓜蛋,就是不讓媽省心,多學學你哥!」
龐媽寵溺的拍了拍弟弟的頭,然後看著強子:「兒子,出門在外跟人打交道要和和氣氣的,咱不想著占便宜,也吃不了虧」
在母親的絮叨中,強子背起背包走出大門,天色未亮就出了村子,大踏步向南而去,縣城就在南邊的山腳下。
出了村子後,他把背包往背後一丟,開始跑步前進,從軍的五年裡,每天跑步練軍體拳已經養成了習慣,眼下絕對算是輕裝上陣,因為在部隊的時候,都是負重越野。
半個小時後,天色已經大亮,強子也已經跑到縣城了,往華中的話要繼續向東兩公里,哪裡是驪山的東段,山體並不高聳,植被卻異常鬱鬱蔥蔥,不過都是村民栽種的石榴以及火晶柿子,這玩意算是當地農民的支柱產業。
此刻路邊原本的甜食店已經開門,作為小縣城有數的國營賣熟食的飯店,它的前身只是賣油條醪糟等甜食的,記得以前一根油條八分錢,一碗雞蛋醪糟好像也是八分,早點花個兩三毛錢就能吃的肚子溜圓,灌個水飽。
不過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原本單一的甜食店早就經營不下去了,國營的飯店轉包給了個體戶,現在的早餐多了許多花色品種,豆腐腦、蔥花餅、胡辣湯、時辰包子、丸子湯等等,不過可能是甜食店的名字早就深入人心,原本的牌子並沒有被取代。
看了一眼天色,強子覺得時間尚早,於是走到甜食店臨街的桌子坐下,隨便要了四個包子和一碗豆腐腦吃了起來。
放眼望去,小城的街道一眼就能望到頭,早上賣早點的也並不多,除了甜食店這一家,再就是最南邊靠近華清池的某酒樓了,這是一家專門接待遊客的餐飲店,許是旅遊業並不十分景氣的原因,這種在當時算是高檔的酒店也做起了早點生意。
「老闆結賬。」
在部隊養成的習慣,強子吃飯速度很快,沒幾分鐘就消滅了四個包子和一碗豆腐腦,用桌子上的衛生紙擦了擦嘴讓老闆結賬。
「來了這麼快就吃完了,一共一塊錢,所有東西都是兩毛。」
老闆是個看著非常油膩的大叔,一件白色大褂已經快成了灰黑色,油光錚亮的,估計從穿上就沒洗過。
強子放下一塊錢起身問道:「大叔,現在幾點了?」
大叔看了店裡一眼:「七點差一刻。」
「哦華中一般幾點鐘開門?」
「差不多七點吧,一般學校差不多都這個點!」
龐爸說過,那個校辦工廠就在學校大門裡邊,可以直接進去,在廠門口等著開門,然後找一個姓李的老廚子就行了。
華中強子雖然沒有進過,但是卻知道地方,因為時間還早,所以就一路溜達著往學校走去,幾年沒有回來,這小縣城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
大約半個小時就來到學校門口,一個看門的老頭叫住他,那時候並沒有什麼保安公司,有些學校便隨便招聘幾個老頭看門,只要是認生面孔就行了。
「等等小子,你是幹嘛的?」
「哦,大爺,我是來華凌公司應聘的。」
強子很有禮貌的回答。
「應聘那是什麼意思?」
老頭顯然沒弄明白應聘是啥意思,強子認真的看了他一眼,突然有點想笑,這老頭滿嘴怕是都沒有幾顆牙,這樣的人能夠充當保安或者門衛,恐怕也是某個校領導的鄉下親戚吧!
「華凌公司招人,我是來試工的!」
「哦華凌公司招人,我咋不知道進去吧,進門右拐,那一排兩層樓房就是。」
老頭並沒有多說什麼,擺了擺手讓強子進去,架勢跟轟蒼蠅似的。
一排兩層的磚木結構小樓,原來應該是教職工的宿舍,現在被當做華凌公司的辦公區,後邊一個空院子有數間廠房,應該就是生產車間了。
這看著其實就是大一點的土作坊,叫做公司恐怕就是為了聽起來洋氣,因為那個年代一切都透著土氣,對當地農村人來說,聽得最多的就是什麼供銷社、農機站、糧油站、能叫做公司就顯得高大上不少。
現在時間不到,辦公區並沒有什麼人出入,強子站在寫著餐廳字樣的房間門口打量,看樣子也是幾間宿舍打通做的食堂,一切都透著簡陋。
無聊的他從褲兜里摸出一盒鐘樓牌香菸來,這玩意當時賣一塊一毛錢一盒,不算便宜,大多數農村人只能抽的起大雁塔或者寶城,也就是兩三毛的價格,再差的就是羊群,當時應該是九分或者一毛錢一盒。
看了看煙盒的包裝,從上邊撕開錫紙,露出一個小洞,目的是每次只能抽出一兩根來,這是學別人的樣子做的,因為他自己並不太會抽菸。
買這玩意就是為了裝門面,給其他陌生人遞煙,出門辦事,這樣做會方便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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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復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