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天花疫苗推廣會被各方人盯上,都想要分一杯羹的事兒,桃華早就預料到了。不論在什麼時候,總是有些會算計的人,能從各種地方發現爭名奪利的機會,這也是無可避免的。
關於這事兒,她不打算過分去操心——她管不了天下,那應該是皇帝操心的事兒,她已經證明了種痘是有用的,就算是完成了使命。至於現在,她應該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西北,放在沈數身上。
拔出最後一根銀針,桃華輕輕吁了口氣,活動了一下有點發僵的手指。真是的,果然是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無論什麼事長時間不做都會生疏的。之前給別人下針的時候還沒覺得,現在給沈數下針,她竟然就有些緊張了。
&了?」沈數睜開眼睛,就看見桃華在揉搓手指。
&是。」桃華有點不好意思,「有些手生,怕針不到位。」更怕針探得過深,這畢竟是在面部施針,萬一傷到神經可就麻煩了。
沈數笑了:「怕什麼,你只管下針就是了。」
你可真是大膽。桃華無奈,轉身端了杯溫水,塞給他幾顆藥丸:「吃了。閉目養神兩刻。」
沈數接過藥丸就倒進了嘴裡,一邊閉上眼睛一邊道:「這是什麼藥,還有點甜味。」
&菊地黃丸。」桃華坐到床邊,替他按摩四白穴,「清肝明目,理腎補血的。」
&新制的藥?」沈數閉著眼睛,摸索著去拉桃華的手,「訓練護理隊這麼辛苦,還要製藥……其實你開了方子,叫他們去抓了藥來熬就是。」反正吃到肚子裡效果都是一樣的。
桃華把他的手拉下來,順勢開始按摩合谷穴:「老實一點,正給你按摩呢。抓藥倒是方便了我,可是熬起來就不方便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耽誤了服藥,不如制了藥丸隨身帶著,倒好按時服用。」現在沈數還有時間從營里跑出來,若是再忙起來怕是面都不好見,更沒時間等著熬藥了。
說起來她製藥的手藝其實很一般,畢竟前世中成藥有很多,就連熬藥也多用機器,一般用不著自己製藥。不過好在西北天冷,只要藥丸成形,就能保存一段時間,倒也不影響服用。
&是你太辛苦了……」沈數輕輕嘆了口氣,「自打你嫁過來,就沒過幾天舒心日子。」
&你說的。」桃華握著他的手輕輕晃了晃,「我現在的日子就挺舒心的。」舒心的日子,未必就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也未必就是山珍海味綾羅綢緞,你想做的事就能去做,總有人支持有人叫好,這也是舒心,而且可能是最最「舒心」的日子了。
&妃——」薄荷笑嘻嘻地進來,一臉喜色。
&麼事高興成這樣?」桃華含笑問。這一陣子大家都很辛苦,薄荷這些丫頭們幹活是干慣了的,然而到了西北這種地方,做的又是跟從前截然不同的事情,也需要適應。雖然眾人都沒有什麼抱怨之辭,但笑得這麼開心也是少見。
薄荷嘻嘻笑道:「家裡來信了,而且還帶了個消息來——陸姑娘,不,是陸寶林,陸寶林有喜了!」
&盈有喜了?」桃華先是一喜,隨即又皺起了眉,「也不知皇后是個什麼打算。」
沈數閉著眼睛靠在床頭上,聞言微微一笑:「你怎麼忘記了,前頭還有個袁淑妃呢。」
&沒忘啊。」桃華皺眉道,「前後腳兩個妃嬪有孕,皇后還不要瘋了。」狗急跳牆,誰知道皇后瘋了能幹出什麼事來。
沈數噗地笑出聲來。大概也就只有她敢這麼痛快地說皇后了吧。
&算皇后敢瘋,太后現在也不敢再那麼縱著她了。前頭趙充儀的事還沒被人忘了呢,後頭這兩個嬪妃一起有孕,至少也得生下一個來才像話。」
桃華猛然間靈光一閃:「皇后是不會讓袁淑妃生的!」子以母貴,高位嬪妃生下的孩子競爭力更強,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如果要保住一個,皇后都會寧願讓陸盈生的。
沈數笑著點了點頭。
桃華鬆了口氣,可是又莫名地覺得有點悲哀:「但袁淑妃那個孩子……」她不是同情袁淑妃,甚至不是可憐那個可能是註定無法降生的孩子,而是覺得一種無端的悲哀,為了那個看起來光鮮華麗卻暗流涌動的後宮,也為了這種無法遏止的爭鬥和相互傷害。
&兄不會讓她生的。」沈數淡淡地道,「當初皇長子妃的死,與她有脫不了的關係。」
&桃華詫異起來,「不是聽說皇上很寵愛她,而且當年她在皇子府里也素來是安分恭謹……」好吧,聽說的事情,有很多都是靠不住的。
沈數冷笑了一下:「安分恭謹的人,未必真是如此,或許只是沒有機會而已。一理有人把機會擺在他們面前,就要露出真相來了。」
他說的是袁淑妃,桃華卻忽然想到了蟬衣,不由得一笑:「你看得倒清楚,就怕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呢。」
&沈數還在想宮裡的事,一時沒明白桃華的意思,「什麼?」
&什麼。」桃華笑眯眯地放下他的手,趁著他看不見,隨手在他臉上劃了一下,「接著說啊,既然她有害死皇長子妃的嫌疑,怎麼皇上還這麼寵愛她呢?」
&屋及烏啊。」沈數聳聳肩,「她素來對皇長子妃恭謹,皇長子妃也看重她。既然如此,皇長子妃沒了,皇兄難免移情,自然要給她寵幸,還給過她兩個孩子,可惜她沒本事,一個都沒保住。」
桃華因為最後這句話覺得有點發冷:「這第三個,還是保不住的。」皇帝不是給她孩子,而是把她當擋箭牌來用。想一想就知道,害死皇長子妃的非於家莫屬,如果袁氏有嫌疑,那就是說她當初一定投靠了於家。
那個時候,如果皇帝懲罰袁氏,於家會出面保住她,那樣兩家就會結成一黨了。可是皇帝非但沒有懲處袁氏,反而說是因為袁氏與皇長子妃素有情份而愛重抬舉她,這就引起了皇后的嫉妒,斷不能容這個借著皇長子妃之死撈到好處的女子了。等她弄掉了袁淑妃的第一個孩子之後,於袁兩家就是水火不容之勢,再無聯合的可能了。
而袁氏得到了什麼呢?她想投靠於家,卻被皇后這個于姓女所不容。雖然成為僅次於皇后的高位妃嬪,卻連一個孩子都保不住,反而要屢次忍受小產的痛苦,身子也受了損傷。最悲哀的是,所有這些痛苦她都不能說出來,反而還要在外人面前強撐她寵妃的架子和顏面。這些,對她無疑是最好的報復了。
&以你不必擔心。」沈數摸索著伸出手來拍了拍桃華的手,「皇兄自然是有所安排的,你那個朋友定能平安生產。」
&可很難說。」桃華嘆了口氣,「女子有孕很是麻煩,任誰也不敢打包票的。」就算皇帝在陸盈身邊層層布防,也未必就能萬事無虞。想當初,先帝難道不看重先賢妃?還有她的祖父侍奉診脈,可最後還不是來了個血崩而亡?若是陸盈最後也落個這樣的下場,她倒寧願陸盈不得這個寵愛,也不要懷這個龍種。
沈數也想起了亡母,屋子裡頓時安靜下來。薄荷不防自己送來的好消息到最後變成這樣,不免有些惴惴起來,眼巴巴看著桃華。桃華失笑,擺手讓她出去,輕輕撫摸沈數的頭髮。
沈數忽然睜開眼睛,低聲道:「皇兄疑心,太后給趙充儀下的藥,或許就是當初給我母妃用的那種。」
桃華怔了一下:「這個——」聽起來藥效完全不同啊,一個是致畸,一個是血崩——不,血崩還不一定是因為那個藥呢。
沈數目光森寒:「那藥用起來毫無痕跡,上次皇兄雖然發現了,卻沒有證據。這次——皇兄對袁氏看護周密,太后和皇后若是再想除去袁氏的胎兒,多半還會用這種藥!」
桃華瞠目結舌:「所以,皇上還想用袁氏,再釣出這藥來?」
沈數緩緩點了點頭。多年來皇帝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骨肉一個個被謀害,現在終於捉到了線索,怎麼肯放手。
桃華怔怔地坐在那兒,沈數看了她一會兒,伸手摟住她:「這些事,本來不該告訴你的。」醫者父母心,桃華原不該聽這些勾心鬥角的事。
桃華嘆了口氣:「從前聽人說,天家無父子,天家無骨肉,總覺得還是誇大了些,沒想到——」事實只會更殘酷。
沈數默然片刻道:「那都是宮裡的事了,與我們無關。」他是不會再進宮裡去生活,桃華也是一樣。
&錯。」桃華振作了一下精神,「不說那些了。過幾天,我想給護理隊安排第四次演習。」
說起這個,沈數也稍微有點兒懷疑:「我聽說,你教他們的東西都很簡單?」據說就是用什麼三角帶捆住傷口啊,清洗啊,還有怎麼把人捆在擔架上抬走什麼的,並沒有教過醫術。
桃華攤了攤手:「他們是護理隊,只是協助救人的,還能教什麼?」就算想教,學醫是一兩個月就能學會的嗎?
&真有用?」沈數小心地問。前三次的那個什麼演習他都去看了,場面可謂是一塌糊塗。百來個婦人和殘疾軍士跑來跑去,有時還自己撞到一起,惹得那些躺在地上裝傷員的軍士都忍不住要笑。更有些護理人員把傷到頭的與傷到腿的都搞錯了,抬上擔架才發現不對,又忙忙地換,還曾將傷員跌下擔架,又惹來幾聲咒罵。
說實在的,雖然這是桃華的主張,但沈數看了兩次之後都有些不忍心了,於是第三次他都找了個藉口沒去觀看。
桃華微微一笑:「能多救一個人也是有用的。」只是非常可惜,她是中醫而不是西醫,老實說在戰場救護方面,還是西醫的外科更有效,而她現在能做的,其實有限。
&這倒也是……」沈數輕咳一聲,給妻子捧場,「能多活幾個人也是功德。」
桃華瞅著他笑了:「這是不相信啊。」
&里哪裡——」沈數摸摸鼻子,嘿嘿一笑岔開話題,「聽說你在打聽丁家?」
&息很靈通呀我的郡王爺。」桃華笑盈盈地斜睨著他,「還知道什麼?」
沈數笑著拉住她的手:「我就說一句護理隊的事兒,這就惱了?」
桃華並不是惱他。護理隊發揮的作用其實很大,但也必須是配合著後續的醫療手段,否則即使人從戰場上搶了下來,也一樣是死。所以現在連沈數都看不到這好處,也是正常的。
&丁家——其實已經好些年不行醫了,你可知道,丁郎中之前治死了好幾個人?」
&幾個人,他不治也會死。」桃華當然是仔細了解過情況的,「在那種情況之下,爛疽將從腿向上侵蝕,直到整個人都爛掉,或者是敗血症。」
&是在隔離區里那幾個割掉了疔瘡可是卻死了的人?」沈數想了一想,「可是,他治了,人還是死了……」
桃華嘆了口氣:「截肢創面大,一旦感染就難救了。」沒有抗生素,不能輸血,做這種手術也是死馬當成活馬醫,只是這丁郎中的運氣太不好了。
沈數略有些吃力地理解了一下桃華的意思,詫異起來:「你是說,把腿截了人也能活?」
&然能活。」桃華在燕州城裡就看見過缺胳膊少腿的傷兵,「難道營里沒有這樣的人?」
沈數恍然:「我真是糊塗了。可營里若是有這樣的事,都是拿火燒——」而且這樣做的人,也未必能活下來幾個。
&火燒就是殺菌消毒啊。」創面炭化,既可以止住流血,又可以消毒,但是燒過之後,這條腿或者手也就完了。
&道還有別的辦法?」沈數更詫異了。
桃華略有些悵然:「有是有,可是沒有藥……」
&有藥,你也制不出來?」
桃華搖搖頭:「不過萬不得已的時候,還是可以試一試。」其實也是像給炭疽病人口服青黴飲一樣,死馬當成活馬醫,能治一個是一個。
&麼說,丁家的手藝是真的可用?」治死人的事兒發生在八年之前,沈數那時候已經十三歲,對這事兒記憶猶新,因為當時有一個死者就是營里的軍士,他死之後,妻子帶著兩個孩子去丁家門前大鬧,還帶了死者的幾個同袍,把丁家砸了個稀里嘩啦。從那之後,丁郎中就再不行醫了,聽說是去了村鎮之中,專門給人治牛治馬,做了獸醫。
&看過他給一個婦人縫過手臂上的傷,針腳極為精細。」那個婦人可能是丁郎中最成功的案例了,她被犁頭劃傷手臂,傷口幾乎是從肩頭到小臂,既深且長。丁郎中採用了分層縫合的方法,那婦人現在手臂還能運用自如,只是畢竟傷到神經,不能太過用力。
只是很可惜,農家婦人,若是手臂不能用力就算是廢了一半,所以那家子很不滿意,並不覺得丁郎中手藝有多好。
&有千里馬……」桃華深深嘆了口氣。只是沒有識貨的人哪。
&許他現在就能遇到伯樂了。」沈數笑笑,「丁郎中昨日已經回家了。」他去鄉村之中治牛馬,往往一走就是好幾天,行蹤不定。
桃華有點詫異地揚起眉毛:「你——」沈數居然已經去給她打聽了消息?
沈數嘿嘿一笑,有點兒孩子氣的得意:「不好嗎?」
&桃華心裡一陣甜蜜,摟住他的肩頭湊上去親了一下,「你一直都特別好。」
薄荷在外頭有點提心弔膽地等著,卻發現並肩出來的兩個人都面帶笑容,沈數臉上還有些可疑的紅暈,笑得略帶一點傻氣似的,不由得心裡犯起嘀咕來。
&去丁家。」桃華輕輕拍了她一巴掌,「傻看什麼呢?」這傻丫頭。
丁家住在一條小巷裡,據說是上回被人砸房扒屋之後才搬過來的。這裡住的都是貧苦之人,房淺屋窄,巷子裡的地面連石板都沒有,只是一條泥土路面,因為下過幾場雪,就弄得泥濘不堪。
&里倒乾淨。」沈數略有些詫異。這等地方他是見識過的,窮苦人家不講究,有些甚至把夜壺都直接倒在門外頭,更不必說什麼爛菜葉子灶膛灰之類,因此貧民所聚之地,不用走進去都能聞到難聞的氣味。
相比之下,這巷子的地面雖泥濘,卻沒有那些污物,鼻子裡聞到的也只是泥土和雨水的氣味,並沒有腐臭之氣,簡直是難得的乾淨。
&來今日是來對了。」桃華從馬車上下來——這地方馬車都不好進去,「郎中住的地方,總是乾淨些。」
面前這扇看起來單薄得一腳就能踹碎的木門顏色灰白,只塗了一層清漆,卻擦拭得乾乾淨淨。門上無鎖,只虛掩著,能聽見門裡傳來一隻母雞咯咯的聲音,大概是剛下了蛋。
桃華抬手在門上拍了拍,頓時引來左右門戶里數道目光。這地方多是大雜院,門都是整日敞開的,有點動靜簡直整條巷子都知道,毫無秘密。
桃華和沈數雖然並沒有衣著華麗,但衣料也都是好的,手工更是精細,全是這些貧苦人家見所未見的。又有一輛停在巷口的馬車,身後還跟了丫鬟僕婦,自然惹來了所有人的注目。
&來吧,門沒關。」門裡頭傳來個年輕人的聲音,沈數推開門,就見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正蹲在牆角的雞窩前面,手裡握著個剛掏出來的雞蛋,一扭頭看見站在門口的人,頓時緊張地起身,「你們是——有什麼事?」
&兒,怎麼了?」屋裡頭傳來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是誰受傷了嗎?快請進來。」
&是。爹——」年輕人明顯地有些戒備,壓低了聲音,「你們是什麼人?」他說著,目光落在沈數背後的侍衛身上,尤其是他們腰間的刀劍。
桃華上前一步:「你是小丁郎中吧?」丁郎中的妻子前幾年過世,他只和兒子相依為命。
年輕人扭了一下頭,目光不知是自嘲還是憤怒:「不敢,一個獸醫而已。」
&郎中在嗎?」桃華向那低矮的屋子看了一眼。
&爹身子不大舒服。幾位究竟是有什麼事呢?若是家裡有牛馬病了,我過去瞧瞧就行。」不過看這兩位的排場,也不至於要親自上門請個獸醫。
初一乾咳了一聲:「這是安郡王和郡王妃。」
撲通撲通,兩邊牆頭上傳來墜地之聲,有偷看的人已經嚇得從牆上摔了下去,幸而這牆不高,否則恐怕桃華還得去給他們看傷了。
年輕人也瞠目結舌,半天才想起來要下跪:「小民見過郡王爺、郡王妃。」
吱呀一聲,屋門開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扶著門框站在那裡:「小民不知是王爺王妃駕到,請王爺恕罪。」
西北窮人的屋子為了防風防寒,牆厚而門窗都小,採光自然不好。現在即使門開著,裡頭也還是陰暗,倒顯得中年人兩鬢的白髮格外顯眼。
&郎中客氣了。」桃華擺手止住小丁郎中下跪,抬腳進了屋子,「丁郎中已是風寒之症,不宜再這樣當風而立了。」
進了屋裡就覺得光線更暗,小丁郎中忙忙地去提了一壺開水出來,一臉尷尬:「王爺和王妃恕罪,小民家裡只有這大麥茶……」茶葉肯定是喝不起的,有些窮人家是采點嫩樹葉來泡水,能用大麥炒制後泡茶,已經算是好的了。
桃華點點頭:「大麥茶平胃止渴,益氣調中,很是不錯。」
&妃果然是精通醫術。」丁郎中將家裡唯一的兩張椅子奉給沈數和桃華,自己在一條板凳上坐了個邊,儘量不正面對著兩人,「只是不知——王爺王妃有什麼吩咐?」這樣的貴人,怎麼會登他的門?總不會還為了當年他治死軍士的事來的吧。
桃華微微一笑,向前傾了傾身:「我聽聞丁郎中有一手好醫術,特來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