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數是第三日又押運糧草到督州城的,才進城門,他就聽見有人在議論救護隊的事了。
&爺,王妃真的帶人上了戰場了!」初一眼珠子瞪得要掉出來,「都在議論呢,說仗還沒打完,救護隊就上去了!」一群傷兵和婦人而已,竟然就敢……
沈數的情緒也十分複雜。雖然他不能親自去打聽,但看那些人臉上又是敬佩又是驚訝的表情,他也能猜到大致是個什麼樣子,心裡既是驕傲,又有些忐忑——桃華自己也是從未經過戰陣的人,會不會嚇到?有沒有傷到?
雖然心裡掛念,但軍命在身,還是得先去交接糧草。
連續兩日大戰,北蠻兵馬未能近城一步,定北侯身任指揮,幾乎沒有合過眼睛,也是一身疲倦在大帳之中小憩,但聽說沈數來了,頓時來了精神,劈頭先罵道:「你真是大膽了,出城的令牌也敢瞞著我悄悄給了蔣氏!是不是以為我不敢打你軍棍?」
沈數摸摸鼻子,陪笑道:「舅父有什麼不敢的,我這不是來領軍棍了嗎?」
定北侯又是氣又是笑。他對這個外甥從小就教導得十分嚴格,為了讀書學武,該揍就揍,跟自己的兒子完全一樣。可是在別的方面,那畢竟還是有所不同的,到底這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皇子,若是單論國禮,他還要給外甥行禮的。
因此私自給出令牌這種事,若換在定北侯世子殷駿身上,哪怕結果再如何妥當,也先得拉倒了給一頓軍棍再說其它,然而現在違了規矩的是沈數,定北侯這頓軍棍也就只是嘴上說說罷了。
&次再有這種事,我只能收回你的令牌了。」雖說軍棍不能打,規矩卻還是要立起來的,定北侯笑罵了兩句,便斂起笑容正色地道。
沈數也肅容垂手而立:「是,下次絕不會再有了。」除了桃華,他也絕不會把出城的令牌交給任何人。
&看過你媳婦沒有?」定北侯看他態度鄭重,哼了一聲就將這個話題放過了。
&沒有。先來向大帥交令。糧草已經押運到營,按數入庫。」
定北侯又哼了一聲,更滿意了一點:「路上有什麼動靜沒有?」
&有。並未見有北蠻人。」目前這條糧道看起來還是安全平靜的。
&是要警惕著。」定北侯叮囑了一句,不過並不是十分放在心上。沈數的性情他是知道的,並不是那等狂妄自大之人,不過身為主帥兼長輩,總要囑咐一句便是,「交卸了糧草,去看看你媳婦吧,這兩日也辛苦她了。」
他不稱蔣氏,也不說王妃,而是一口一個「你媳婦」,沈數就知道定然是這兩天桃華的表現讓定北侯刮目相看,已經當成是自家人了:「不知道她做了什麼?」
定北侯一瞪眼,卻又忍不住笑了一下:「你這個小子——難道進城沒聽說?她膽子果然大,帶著那群救護隊仗還沒打完就上去了,救了不少人。」非要讓他這個當舅父的親口說出來,誇他媳婦,好得意是不是?
沈數嘿嘿一笑:「我也聽說了,但怕他們傳得不真,誇大其辭,讓舅父笑話。」
定北侯操起馬鞭就給了他一下,鞭梢啪地一聲脆響,落在他肩頭的皮甲上,聽著響亮,其實根本沒打疼:「你這混蛋小子,還不快給我滾呢!我這裡兩天沒好生歇著,你還來弄鬼!」
沈數嘿嘿笑著逃了:「舅父好生歇著吧,我去救護隊瞧瞧。」
現在救護隊所在的「醫務區」已經成了督州城裡的特殊區域,時常有人有意無意地繞過去看一眼,但是都老老實實地在地上劃出的白色標誌線以外行走,並沒有人敢越雷池一步,以至於在外面把守的軍士們都沒什麼事做,閒得難受。
沈數一過去,就被人認出來了:「郡王爺!王妃在裡頭查房呢。」
&房?」沈數沒想到走了幾天又出了新詞兒。
&那軍士十分熱情,「就是王妃每天都要去病房裡看看那些傷者。王爺要進去的話,怕是要更衣……」
沈數看看自己身上滿是塵土的衣袍,再看看白色標誌線內行走的那些人,自己也覺得不合適了:「我先回去沐浴吧。」裡頭那些人不管是男是女都穿著粗布長袍,但那袍子洗得乾乾淨淨,跟他身上這件真是天壤之別。
他的住處就在軍營附近,離醫務區也並不太遠,才叫侍衛打了熱水在淨房裡沐浴,就聽外頭房門響了,初一的聲音道:「王妃,王爺在沐浴。」
&知道了。」桃華的聲音略微有些沙啞,「你一路跟著也辛苦了,我叫人做了點心,這一份是你的,去歇歇吧。」
沈數在淨房裡聽見這聲音,頓時連在熱水裡好好泡泡的心思都沒了,三下五下把自己收拾乾淨,披著頭髮就出來了:「你不是在查房——怎麼臉色這樣憔悴!」
&怎麼連頭髮都不擦就出來——」桃華幾乎是同時開口,兩人頓了一下,站在房裡面面相覷片刻,又同時笑了出來。
初一手裡拿著給他的食盒,站在門口正瞧得起勁,就被往外退的桔梗兒扯了一下:「初一大哥,你還杵在這兒幹嗎?」
&咳——」初一當然不能承認他在看主子的熱鬧,乾咳一聲嘿嘿一笑,試圖將話題岔開,「這幾天你們辛苦了。」
桔梗兒搖搖頭:「我不辛苦,王妃才辛苦呢。」想到當時帳篷里那血淋淋的場面,她還是覺得很不舒服。說起來真是丟人,她是王妃陪嫁來的丫鬟,在這事上居然不如那個蝶衣。更煩惱的是王妃說那個叫暈血,是病,還治不了。所以她以後做不了救護人員,只能幹點消毒之類的雜活了。
&啊是啊,我們剛進城就聽見了。」初一有些好奇,「不過聽他們說得亂七八糟,到底是怎麼回事?」
說起這個,桔梗兒一臉驕傲,立刻像竹筒倒豆子一樣把這幾天的「光輝戰績」全部說了出來,然而說到最後,又不免傷感起來:「可是還是死了好些人……王妃說,因為沒有好藥,要不然還能再多救不少人……」
這句話,桃華也在對沈數說:「有些人原是可以不死的……」最主要的是沒有輸血和胸腔腹腔手術的設備,丁郎中的醫術僅限於縫合肌肉皮膚,血管就無法縫合了,更不必說給內臟做更精細的手術——有個傷兵是墜馬時肋骨折斷刺破肺部,送來的時候還活著,可是最終他們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去。
沈數正坐著讓桃華給他擦頭髮,聽到這裡轉回身來握住了桃華的手:「生死有命……」這種感覺他當然知道,幾乎是每次戰鬥之後都要體會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而這一次,桃華已經救回了很多的人。
生死有命嗎?桃華苦笑著搖了搖頭。在帳篷里忙碌的時候她忽然就有點後悔——要是當初大學的時候去學西醫就好了,可是那時候她對學醫其實是有點反感的,甚至在填報志願的時候差點根本沒填醫學院。
沈數輕輕地搖了搖她:「不要再想了。你知道每年西北在戰事中死去的人有多少嗎?你知道有了這個救護隊,每年可以少死多少人嗎?」一場戰事少死幾十人,聽起來似乎微不足道,可是西北每年戰事又豈是一場兩場?這戰事又豈是一年兩年?只要救護隊一直在,三年、五年、十年、幾十年,又能救多少人?
&護隊還可以做得更好。」桃華不是個會自怨自艾的人,更不會為做不到的事情煩惱太久,不能輸血不能做大手術是已經註定的事情,她現在想的應該是如何把能做到的事情做得更好一些。
&護隊在實戰之前只做過幾次演習,如果次數再多一些,速度就可以更快、更有效率。」這次戰地救護還是有點混亂的,大家平常訓練的時候不錯,真救起人來就有點慌了神。有人沒有把傷員固定好就抬走,半途險些將人再摔下來一次。有人手抖腳抖,綁個止血帶都花費了好久。還有人緊張之下把傷員送錯了帳篷,險些耽誤救治。甚至有幾個真見了遍地屍體直接嚇得腿都軟了,別說救人,連自己都是被別人拖回來的。
這幾個嚇得腿軟的都是農家婦人,叫她們殺豬沒什麼要緊,見了死人卻就軟成一團,以後只能在病房裡做陪護,不能再上戰場去救人了。倒是那些傷兵們個個英勇,半點問題都沒出。
&擴大救護隊的規模,至少三城都要各有一支救護隊。」桃華做著簡單的計劃,「凡是願意參加的人都可以接受培訓,之後擇優錄取。即使那些沒錄取的人,能學會一點護理技術也沒有壞處。」
沈數把還沒擦乾的頭髮隨便一束,到桌前去磨墨:「有什麼計劃,你說,我寫。」
桔梗兒在耳房裡跟初一大講特講了一番,兩人就著茶水把一份點心吃個精光,終於想起屋裡的主子們:「不知茶夠不夠,我去瞧瞧。」
等她到了正屋往裡一瞧,才發現擱在桌上的點心一塊未動,王爺和王妃正頭碰頭在桌子上一個說一個寫,忙得不亦樂乎呢。
&是——忙什麼呢?王爺也不餓嗎?」桔梗兒擦擦嘴角上的點心渣,突然覺得良心很過不去了。主子們在忙得水都來不及喝一口,她在屋裡又吃又喝,這實在是……
初一也有點尷尬,趕緊也抹了抹自己的嘴。這一路趕過來,王爺跟他們是一樣的,他都餓得吃了半盤子點心,王爺怎麼可能不餓呢?
&茶大概也涼了……」這裡畢竟不是侯府,屋裡也就放了一個小炭盆,雖說已經出了正月,西北的天氣仍舊寒冷,茶放這一會兒早該涼了。
桃華聽見門外嘀嘀咕咕的聲音,才猛然從忘我的工作中清醒過來,伸手一摸旁邊的茶壺,已經觸手生涼了:「桔梗兒,去換壺熱的來。」
&渴了?」沈數手裡還提著筆,「還忘了問你,不是說在查房,怎麼就匆匆忙忙過來了,可用過飯沒有?」
桃華把他的筆奪下來:「我還要問你呢。原是給你送點心過來的,竟然也忘記了。這會兒怕點心也要涼了。」
幸好點心是放在食盒裡的,厚厚的木頭盒子蓋得嚴嚴實實,點心竟然還有幾分溫熱。沈數被桃華這麼一說才覺得餓了,隨手拈起一枚燒餅就咬了一口:「嗯,這個味兒好。」
&等——慢點吃。」桃華看他連水都不喝就狼吞虎咽,頓時心疼起來,「路上都沒用飯嗎?」真不該說起擴建救護隊就忘記了時間,看把人餓成什麼樣了。
&上用過乾糧。」沈數隨口撒謊,「不過,那乾糧硬梆梆的,哪有你做的點心好吃。」這個味道不是西北風味,定然不是西北廚子做的了。
桃華眼珠轉了一下,沒告訴他這個點心是薄荷的手藝,事實上她忙著查房,還真的擠不出時間再做點心了。不過,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再給他做就是了。
&愛吃就多吃些,只是別吃得這麼急,細嚼慢咽才是養生之道。」桃華又把他束起來的頭髮放下,繼續用干巾子擦,「頭髮也不能這麼濕著就扔了不管,仔細出去吹了風頭疼。」
桔梗兒送了熱茶來,沈數左手點心右手熱茶,聽著桃華碎碎念的叮囑,只覺得渾身都暖洋洋的:「知道了。只是——你自己這些日子可做到了?」
桃華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怎麼可能?這幾天正是最緊張的時候,誰還顧得了細嚼慢咽?有時候才吃幾口北蠻那邊又打過來了,飯菜一扔就要準備再幹起來,能吃幾口熱的就算不錯了。
&來是沒有。」沈數回頭塞了一塊米糕到桃華嘴裡,拉著她坐下來,「從進了這屋子你還沒吃過東西呢。」看那眼睛下面的青暈,也知道這幾日是累成什麼樣子了。打起仗來有時候會累得枕著死屍都能就地睡著,救護隊雖然不至於此,但肯定也好不到哪裡去,畢竟照顧病人要比殺人麻煩多了。
桔梗兒聽見屋裡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變成了竊竊私語,不由得抿嘴笑了。這些日子她耳朵里聽見的大都是稱讚感激王妃的話,可也略有幾句閒話,說王妃這樣拋頭露面的不顧身份,怕是要讓王爺不喜的。
蔣家陪嫁過來的幾個丫鬟自然是對這樣的閒話惱怒不已,可是心裡也未嘗沒有那麼一點兒擔心。從前王妃雖然也給人診治過,甚至是去承恩伯府給於思睿治過那方面的病,但畢竟都是在宅門之內,又有太后的旨意,別人縱說什麼也有限。
可現在卻是王妃自己主張要成立的救護隊,又的確是毫無避諱地給受傷軍士們清洗創口、接骨裹傷,免不了肌膚相接,裸裎相對。就是那些被選進來的婦人們,有些也都拘束著放不開,何況王妃這樣身份呢?若是王爺真的嫌棄了,那可如何是好?
現在好了,王爺非但沒有嫌棄,還心疼王妃,她們這顆懸在半空裡的心也就能落到實處了。果然王爺見識不凡,不會跟那些個凡俗之人一般淺薄!
見識「淺薄」的人從來都不止一兩個,西北乃是直接受益之處尚且免不了有幾句閒話,就更不必說別的地方了。
&當真去給那些傷兵清洗身子?」皇后坐在壽仙宮裡,聽了外頭傳進來的消息,臉上神色又是嫌棄又是幸災樂禍,「這也太不成體統了!傳出去皇家的臉面都給丟光了。」
來送消息的又是無所事事的於思睿,如今京城天氣已經轉暖,他倒也履行了對太后的承諾,時常出門走走。不過別的地方他也不想去,倒是往太后這裡來得頻繁了。
太后也有些驚訝:「皇上前兒還說,西北這次戰事打得凶,她那個什麼救護隊著實救了不少人,可沒說還有這樣事……」
皇后轉過頭去翻了個白眼,還是沒忍住:「這樣的事說出來還有什麼好名聲,皇上自然不會說的。」
太后皺了皺眉,但心裡不能說不同意皇后的話:「那安郡王是個什麼意思,就容她這般?」
於思睿懶懶地道:「這卻不知道了。西北大戰期間,安郡王督運糧草來回忙碌,大約是也顧不上吧。再說蔣氏是在救人,想來他也不好說什麼。而且聽說,這個什麼救護隊還要再多添些人。」
他也覺得桃華這舉動實在不像樣子,可是看皇后那一臉嫌棄,又覺得有些不屑——什麼都做不好的蠢人,批評起別人來倒是很有話說。
皇后絲毫沒有發覺於思睿的心思,嗤笑道:「救人?我看安郡王也是夠窩囊的了。」哪個男子能容許自己妻子在別的男子身上摸來摸去,何況這還是王妃,「怕是她在西北名聲太大,不敢說什麼吧。」不但不敢說什麼,反而還要把這救護隊再擴充人數,真是廢物!
她原是想要嘲笑沈數的,然而想到這裡,又暗暗嫉妒起桃華來。一個出身低賤的醫女罷了,原以為她嫁入皇家還不要誠惶誠恐,單是要討定北侯府上下的歡心就不易。誰知道她去了西北反倒如魚得水,竟然在西北闖出天大的名聲來。自來婦以夫為天,她怎麼就能自己做主,倒鬧得夫君還要以她馬首是瞻了!
相比之下,倒是她這個皇后還不如一個醫女自由,就連要處置後宮這些妃嬪,如今都要小心翼翼了。近來朝廷上看著平靜,可因為這推廣種痘之事暗地裡已經有過幾番暗涌了。
皇后知道閣老夫人近來連續入宮,就是因著這件事——這可是造福於天下的大事,誰能沾上這事兒,至少就能得點好名聲。可是最後皇帝卻讓蔣家人擔了此事,協助的官員中也沒有半個於家人,倒是趙充儀的二哥在裡頭得了個差事。
於家的勢力的確是不如從前了。皇后到現在才漸漸感覺到了這一變化。於閣老年邁,家裡沒個出色的子弟能擔得起於家,原本依附在於家周圍的那些人也就漸漸萌了去意。
夫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相棄也。
皇后忽然想起了幼時所讀的書里,就有這句話。
說起來,她已經很久沒有讀書了。想當年在閨中時,父親為了培養她們姐妹,也是請了先生來著意教導,讀過許多書的。可是自打嫁入宮中,初時還念一念詩詞歌賦,想要與皇帝唱和幾句,到後來就連這些也拋下了。平日裡一天天地過去尚且不覺,如今回頭看去,才恍然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有了如此的變化。
這些年她都在做什麼呢?皇后有些茫然。似乎除了管理宮務就是防備算計著這些妃嬪們,或者跟皇帝慪慪氣,再來陪太后說說話,日子就這麼過去了。閨中時讀的書,學的琴,繪的畫,竟是不知不覺間就都放下了。
&娘——」一個宮人匆匆進來,打斷了皇后的思緒,「袁淑妃忽發頭痛。」
&痛?」太后眉頭一皺,下意識地看了皇后一眼,「傳太醫了沒有?」
皇后心裡也是咯噔一跳,站起身來:「我去瞧瞧。」
&步輦來,我也去看看。」太后也跟著起身。
這是不相信她了。皇后心裡冷冷地笑了一下,嘴上卻道:「不過是頭痛,怎麼能勞動母后過去,淑妃也擔不起,倒怕折了她的壽。」
她這樣刻薄不饒人,太后心裡倒又減了幾分懷疑,只道:「如今春暖花開,我也願意出去走走,並不單是為她。」
皇后心裡就有點忐忑,但面上並不露出來:「那我就陪母后一起去。」
袁淑妃現在有了六個月的肚子,可是皇帝捧在手心裡的寶貝,隨時都有太醫待命的。她這裡一叫頭痛,那邊立刻就有太醫狂奔而來,等皇后和太后到了那裡,連院使都在,正給袁淑妃診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