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試廣告1杏娘遠遠便已瞧見那人身後那柄連一尺寒雪都掩蓋不住其熠熠光輝的金勺,走近一看,那人似乎是凍僵了,一動不動,雙目緊閉,臉色慘白。一窩蟻 m.yiwoyi.com杏娘嘆了口氣,轉身叩開了吳希夷的房門。
「啊——這一覺睡得真是舒坦,我這把老骨頭總算是又活過來了。」吳希夷慵懶地伸了個懶腰,恍若沒事發生似的將杏娘迎了進來,對門外跪著之人視而不見。
「娘子,可是去看過瀟羽了?」吳希夷從杏娘手裡接過茶壺,聞著茶香,他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然後擱在了火爐上。
「嗯。她還在睡著呢。」杏娘拾過一邊的茶匙,揭開壺蓋,輕輕攪動了兩下。
「這時辰還早,娘子應該多歇息會兒。我看昨晚很晚的時候,你房裡還亮著燈,定是放心不下瀟羽吧?」吳希夷這話一說完,方覺話中不妥,還好杏娘並無察覺。
「也不全是。」杏娘放下茶匙,淺淺一笑道。
確實不全是。杏娘昨夜憂心悄悄,輾轉無寐,起初確實是因為記掛昏迷不醒的師瀟羽。
昨晚,杏娘原本是打算要陪在師瀟羽的身邊直到她醒來,可她眼見祁穆飛那一雙寫盡憂思寫盡深情的眼睛須臾不離師瀟羽的身前,便悄悄地退了出來。
因為她在,他就不便在。她實不忍叫那雙關切的眼睛在那樣的時刻離開,所以她將那榻前的位置讓了出來。
畢竟他是大夫,而榻上之人眼下最需要的也正是這位大夫。
退出師瀟羽的房間後,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就把她帶向了七星亭畔,可是孔笑蒼豪爽不拘的笑聲又讓她的足尖想都不想就立時掉轉了方向。
她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行走在客棧的長廊里,廊檐下兩行紅色的燈籠為她指引著前路的方向。無處可去的她沒有多想,隨著滿地半明半昧的燈光鋪就的醉玉雪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夜深人靜,聽著窗外蔌蔌的落雪聲,杏娘對著一點燭火,不覺陷入了一番沉思之中。
吳祁二人提議往宮亭湖祭拜祖父的計劃,這實出杏娘意料之外。
她深切明白二人的安排,實乃用心良苦。眼下師瀟羽的病勢不容樂觀,路上的行程能快一日就快一日,委實不宜再為其他無關的事無關的人耽擱了。可他們還是擠出了一天的時間,改道宮亭湖。雖然她嘴上沒說太多感激的話,但這樣的心意,不能不讓她為之感動。
這是她素日的心愿。何瓊芝善察她的心思,曾多次提及要與她一道來祭拜,但終未能成行。沒想到這一次她的心愿終於可以實現了。
她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有此打算的,或許是在昨日她拒絕祁穆飛「過宮亭湖即返」的提議之後吧;她也不知道這樣一次計劃外的改道會付出怎樣的代價,如果早知道,她一定堅辭到底。
此刻,她只知道,自己於他們而言,已不再是一個無關的人。
是日日落時分,連那聖人刀孔笑蒼也毫不見外地把她稱作了「自己人」。
想到這位初次見面的「聖人」,杏娘既感厭煩,又覺可笑。這個提著刀到處與人比試刀劍的人,竟自許以殺身成仁為己任,還動輒「聖人有雲」「聖人曰」,孔夫子的仁義文章,張口即來,全不費力。
與那位不知聖人為何人的衍聖公之子相比,他似乎對「聖人之道」懂得更多些,但細聽來,又仿佛一竅不通不知所云。偏偏他又是個信口開河之人,總喜歡把自己那一套曲解的論語拿出來與人置辯,辯不過,就大罵對方為「賊夫人之子」。
從他這裡,杏娘算是真正明白了「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這句話的真義。不過,雖然這個人說話總是言不及義,但是當晚他與杏娘說的一句話,讓杏娘頗有感觸。
昨日暮時分,竹茹將朝聞道夕死丸的「解藥」給孔笑蒼之後,這位孔聖人如獲新生一般喜不自勝,非要拉著大家要一起慶賀一番不可,吳希夷唯恐這個狂人驚擾了病人將息,忙拉著他往外走,可孔笑蒼覺得自己「新生之喜」不能與吳希夷一人獨樂樂如此冷清,故此,杏娘勉為其難,出面列席,在其對面坐了下來。
席間不知怎的,三人聊著聊著就聊到了杏娘父親一案上,孔笑蒼口無遮攔,吳希夷雖有心阻攔但也攔不住。好在孔笑蒼一向敬慕馳騁疆場浴血奮戰的英雄人物,所以未有說出什麼令杏娘難堪的話來,末了,還用一句「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勸解杏娘。
杏娘笑而不答,只是禮貌地向他微微頷首。知人知己一道,杏娘一向自問不輸常人,更不輸他孔笑蒼。
但當晚對著那一點孤光,望著燭台下那一片模糊而晦暗的陰影,杏娘依稀有所觸悟。她忽然覺得孔笑蒼這句話並非是一句空話。在父親的冤案上,她總是怪怨別人不了解自己,但如今想來,她似乎也並不太了解別人。
那些人說那些話,真的只是單純地要自己難堪?恐怕不盡然。
想著想著,她不由得對自己一向自負的知人善察的本事產生了一絲懷疑。或許自己的眼睛根本就沒有那麼高明可以洞察一切是非黑白!
就比如,那位被師瀟羽列入吳門叛徒的吳一勺,從她第一眼見到他,她就不覺得他是一名「叛徒」。
今早遇見孔笑蒼之前,杏娘曾遠遠地瞧見有一個人跟隨在馬車之後一直送他們出城,由於相距太遠,她也未看清那人模樣,但是他身上那柄金勺子所閃耀出來的光芒無可掩藏。
只是那時,杏娘還無法將他和馬車內師瀟羽口中正說著的那個鼎豐樓昔日的「驕傲」、曾經的「逃兵」聯繫起來。
馬車出城之後,他就停住了腳步,所以杏娘也沒有十分在意。
可待得馬車走遠,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麼,又發足狂奔了好幾里路,不過,他始終沒有追上馬車,而且還始終和馬車保持一定的距離。就好像這是一段他不忍分隔的距離,也是一段他終生不可逾越的距離。
最後,在離馬車較遠的山岡上,他頓首作別,目送馬車遠去。
滿腹疑惑的杏娘遠遠地望著山岡上這個渺小而孤獨的身影,直到另一個山岡徹底屏擋了那座山岡,那個渺小的身影才從杏娘的視線里徹底消失,不過,他那個孤獨的身影卻不期然在杏娘的心裡留下了堅定而執著的印象。
為著這第一印象,方才南星將茶壺遞與她時,杏娘沒有推辭。
刻下,壺上一縷茶煙輕裊,杏娘放下手中的茶匙,搓著手徐徐說道:「昨晚廚房做的糖醋熘魚,很像當年我娘做的那個味道,讓我突然有些懷念從前在家的日子。雖然臨安城中不乏技藝高超的北人廚子,但南方的鯉魚終不似黃河的鯉魚那麼肥美,所以做出來的味道,總是差那麼一點點。」
「娘子想家了?」吳希夷望著窗外的雪景道。
「家——是什麼樣子,我爹我娘是什麼樣子,我都已經記不得了。」杏娘略帶著一絲慚愧的神情說道,「自打隨著崔叔瓊姨南渡之後,我就不大記得從前的事情了。直到昨天我再次嘗到那糖醋熘魚,我才突然發現,其實那個味道,我一直都未曾忘記,只是我一直都不敢回憶也不敢去面對而已。」
吳希夷默默地聽著,直到杏娘把話說完,他才明白過來杏娘的來意。
「杏娘——」他想為自己辯解,他不是不敢。不過,杏娘沒讓他把話說完。
「九爺,你見過汴京下雪的樣子嗎?」杏娘緩步踱到窗前,望著高高的天,輕聲道,「我見過。比這還要大,比這還要厚,我記得有一年下雪,我一腳踩下去,那雪竟比我人還高。」
儘管吳希夷看不到杏娘此刻的表情,但他能聽得到曾經那個埋在雪裡的女孩無憂無慮的歡笑聲,稚子童聲,和雪一樣純淨。
「那樣大的雪,我倒真是沒見過。」吳希夷坦言道。
杏娘接著說:「我剛過來的時候,遇著田二,我跟他說了,他還不信,說今年這場雪已是他出生以來見過最大的一場雪了,城裡有十幾戶人家屋頂都被這雪壓塌了。」
「這雪來得急,下得也猛,一夕之間不知又要有多少人遭殃了。」吳希夷不無悲憫地嘆息道。
「是啊。這麼冷的天,那些在外面流浪的人就算不被凍死,也要被餓死了。」杏娘目視著窗外,似乎望著遠山,又似乎望著更遠的地方。
那個地方,下了一場好大的雪,有一個女孩很興奮,活蹦亂跳地就撲進了那個雪地里,不想,那雪很厚,直沒過了她的頭頂,不過被雪掩埋的她沒有哭,反而還咯咯地笑了起來,倒是把她的父母給嚇壞了,急忙把她從雪裡挖了出來。
也是在那一天,她聽說了世上有些人被埋進雪裡之後就再也起不來了,再也不會哭,再也不會笑,可是很多年以後的一個冬天,她親眼見到一個被埋進深雪裡的人,他的臉上卻帶著一抹神秘的微笑。
自那以後,她就不大愛笑了,就好像她所有的快樂都已被那張冰冷的笑臉給沒收了。
「……」
吳希夷一言不發地望著她的背影,仿佛這樣無聲的長久的注視就可以看到她此刻眼眸里正在直面的東西,就可以看到她此刻內心深處不敢面對的過去;仿佛這樣無聲的長久的注視就可以感受到她第一次見到死人時的震驚與恐懼。
時光流逝,那些美好的、恐怖的過去,也逐漸離我們越來越遠,我們一步一步地向前奔跑,不敢去回憶,怕一回憶就會淚流滿面,也不敢去面對,怕一旦回頭就無法再向前了。測試廣告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