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知儒陪同餘心源、孫敬軒、陳華文進了硤石山大營,董原這邊也是設宴相待,宴過以天色不早為名,先安排余心源、孫敬軒、陳華文他們在營中休息。
這安排的住處,余心源在東邊,孫敬軒、陳華文在西邊,隔開來,並不在一處。
孫敬軒、陳華文自然心安,只要董原不是拒而不見,拖三五天再談正事都沒有什麼大問題;余心源心思就難安定的,岳冷秋在池州已經表態,淮西就是他們所能捉住的最後一根稻草。
相比較岳冷秋,淮西更有跟淮東抗衡的實力。
淮西兵馬有十萬之眾,經營濠泗、壽州、渦陽、信陽等地,也有經年。陶春守渦陽,也是淮西在淮河北岸最重要的軍事據點,為防止燕虜兵馬長期圍城,渦陽城的糧秣儲備一直都維持在半年以上。
即使淮東下辣手切斷了淮西的糧秣,淮西兵馬硬撐上三五個月不會出大亂子。
但淮西諸人犯得著跟淮東翻臉將自家逼入置死地而後生的境地嗎?
硤石山本有山廟,軍營也是依山廟改建,此時宛如山城。
軍營里沒那麼寬敞,也沒有那麼舒適,余心源所宿的獨舍四壁空蕩蕩,屋面也是茅草覆頂,聽著在河面、山壁間迴旋的大風,讓人擔心屋頂什麼時間給掀走——屋裡倒是燒了火盆,木炭在銅盆里燒得滋滋而熱,余心源感覺到絲毫的暖意,北面有扇小窗,打開能看到山壁下的淮河。夜色之下的淮河仿佛黑色、閃光粼光的緞帶,有濤聲混雜在風聲中傳來。
門外有人走動,隨行北上的隨扈先推門進來,稟告道:「楚王爺過來了……」
幾近絕望的余心源,聽到楚王元翰成這時來訪,無啻於溺水時撈到一根稻草,只當事情還有一線轉機,當即欣喜若狂,往外走去,見楚王元翰成立在中庭里,連連作揖,說道:「楚王爺真是客氣,有什麼事召喚一聲,心源過來便是……」
元翰成笑道:「余大人客氣了。」拱手回揖,攙著余心源手臂往屋裡走。
「心源在壽州也停留了好些天,皇上在居巢也兩度遣人來問音信,」余心源也顧不得儀態跟試探,進屋就直奔主題,說道,「孫陳二人,雖攜糧秣而來,但與淮東謀,無異與虎謀皮,楚王爺您老在徐州,也沒有吃淮東的虧,這次可要拿捏得住啊!」
元翰成讓余心源在火盆前坐下來,示意余的隨扈出去好方便他們說話。
「余大人,本王且問你,淮東攜太后旨意,在江寧另立新帝,廬州當如何處之?淮西當如何處之?」元翰成問道。
余心源微微一怔,繼而說道:「只要淮西擁護皇上,淮東必不敢冒天下之大韙!」
元翰成搖頭苦笑,說道:「這沒有什麼必敢跟必不敢的,皇上要是不肯回江寧,淮東奉太后在江寧另立新帝,幾乎是一定的——余大人若有餘策,本王可以請董大人過來一起談,要是余大人只會說這些話,本王也就只能陪余大人多飲幾杯酒。」
余心源惶然道:「楚王爺啊,您老是宗室巨擎,難道就忍心看權臣欺凌帝室?」
「非是忍心,而是形勢如此,」元翰成說道,「說這些話,本王的心情並不好受,要說忠心,劉大人、董大人,哪一個不是對皇上忠心耿耿,但江南江北陷入決裂,淮西受兩面夾擊,怕是連三個月都撐不過去。皇上下了份罪己詔,回江寧去,雖說不那麼體面,但總要好過當亡國之君啊……」
「楚王爺就敢說林縛此子沒有異志?」余心源問道。
「余大人,你且聽我置腹之言,」余心源說道,「形勢如此,飲鴆止渴也是情非得已,更何況內外皆有大臣對皇上忠心不改,彭城公多少也會收斂一些。眼下所缺的,恰恰是時間。岳督在池州,全無根基,淮西這邊糧秣還要依仗南面,荊湖、湘潭那邊一時間也受制於長樂匪跟奢叛,難有大作為。假以時日,岳督在池州穩住腳跟,淮西兵馬能以壽濠等地豐衣足食,長樂匪與奢叛盡除,淮東還能猖狂其志否?倘若皇上此時不能屈其志,即便岳督與我等皆忠心不改,又會是什麼局面?池州糧秣,暫時還依賴於東陽府供應,斷糧,岳督便無法在池州維持三萬兵馬。說到底,岳督縱奢叛過境,也是要在這時增加皇上的籌碼啊!淮西所面臨的局面,余大人又不是不知……」
余心源枯坐在那裡,心間茫然,他本是要勸淮西諸人對抗淮東,沒想到淮西諸人倒要反過來勸他……
看余心源失魂失魄的坐在那裡,元翰成也是同病生憐,淮西諸人被迫選擇妥協,自然沒有絲毫得意之處,也都是喪家之犬。
元翰成見余心源枯坐無語,繼續說道:「淮東若想持朝政,也非能一蹴而就。即使太后與魯王此時願給淮東所用,但終究也是會維護宗室,關鍵是要皇上能夠回去……」
余心源心雖冷如爐灰,但腦子還在轉,元翰成所言確實是理。
元翰成苦心婆心的說道:「余大人或許不忿太后、魯王給淮東所用,但這根子從寧魯之爭時就埋下。太后為淮東所用,說到底是爭大義名份,爭的是帝權,是宗室之間的分裂,不得不給淮東所利用……這一爭,朝野就難免分裂成帝黨跟後黨。沈戎隨太后進了江寧,岳督也向萬壽宮遞請罪摺子,南陽的梁成沖、前永昌候元歸政、河中府的梁成翼,他們並無向淮東屈從之意,只是心向著太后。倘若皇上在居巢不願歸,南北分裂、各擁一帝,這就迫使維揚府、南陽以及岳督的江州軍跟淮東站在一條陣線上,一起對廬州、對淮西下手……但只要皇上去了江寧,雖說會屈了皇上,但宗室的分裂就不再存在,形勢也不會叫岳督、沈戎、梁家兄弟與我等淮西諸人在皇上跟太后之間再去做什麼艱難的選擇。帝黨與後黨唯有擰成一股繩子,才有可能對抗淮東啊!」
余心源的心思也給元翰成漸漸說活絡,眼睛裡多些生氣,抬頭看向元翰成,想看著元翰成的眼睛有幾成真、有幾成假。
「余大人,你說本王所言在不在理?」元翰成問道。
「那梁家也有人在壽州?」余心源問道。
「董原去渦陽巡營,返回之前巡淮去,在信陽與元侯爺見過面。」元翰成也袒誠告之董原曾與元歸政見面之事。
這風光真是輪流轉,當初梁成沖率梁家殘部去南陽,淮東支持梁成沖在南陽立足,就有牽制淮西的用意在內,這轉頭來,南陽又跟淮西跑一起去了。
朝堂之上的爾虞我詐、翻雲覆雨,比起這外藩的帥臣還有不如啊!
確實,永興帝一旦還朝回江寧,必然受制於太后,宗室之間的分裂就不復存在,相比較於淮東,南陽必然會選擇跟淮西站在同一條陣線。
原來董原他們早就將算盤打好,眼下要同淮東一起來逼迫皇上還朝!岳冷秋不過是先走出一步。
確實,岳冷秋、梁氏兄弟以及淮西諸人都還有選擇,都還有跟淮東討價還價的本錢,但是他就只有垂死掙扎的餘地了。
元翰成窺著余心源的臉色,揣摩其心,說道:「董大人、劉大人都也說了,徽州之敗,謝朝忠作為統兵之將,罪責自然難免,不過皇上也要承擔大部分的責任,倒是余大人一心為朝廷,即便言語有失,但非多大的過失,董大人、劉大人都願替余大人求情,請太后她老人家網開一面……」
余心源眼睛一亮,元翰成這是開出條件給他,但他也明白,淮西保他的前提就是他要聽從淮西的安排,在勸帝歸都時為淮西謀取最大的利益。
余心源此時也沒有太多的奢求,隨帝歸都,還想保持之前的權位是不可能的,即使官位不同,也會給架空,但在辟僵給奢家俘獲之際,他至少還想保存余家不給抄家滅族。
說起來,徽州兵敗,他即使要擔責,也不是抄家滅族的罪。但跟淮東沒有談妥之前,余心源真不敢回江寧去!
誰知道淮東跟太后要利用徽州兵敗跟棄都事清洗多少人?
「多謝王爺厚愛,」事關身家性命,余心源也顧不得儀態,站起來揖禮道,「但有心源難為之處,敬請王爺吩咐!」
元翰成心裡稍鬆一口氣,看來余心源到底是關心自家性命,那這一切就都好辦。
江寧那邊已遣劉直到廬州迎駕,真要順利將皇上從廬州迎回江寧,劉直必然要分化、拉攏隨帝西逃的官員。
淮東會進行大清洗,但就眼前的形勢來看,淮東也不可能搞得血淋淋的。實際上,要保余心源的性命,不能算什麼條件。
但事情關己就亂,涉及到自家性命,余心源就難以保持理智的去考慮問題,有了淮西保障,甚至在孫敬軒、陳華文在壽州之際,就談妥這個條件,余心源才能安心回到皇上身邊去。
有了這層保障,余心源的心思才活絡起來,也能漸漸明白楚王元翰成代表淮西諸人過來的意圖:此時跟淮東激烈的對抗,只會雞飛蛋打,要亡也是淮西先亡;退而求其次,利用淮東迫切迎皇上還朝的機會,爭取更多的有利條件,以及與池州、南陽,甚至荊湖、湘潭進行更密切的聯合,才符合淮西的利益——這時候淮西已經將皇上看成要利用的棋子,而不是去保皇上,但是淮西也不能直接控制皇上,想要利用皇上為淮西爭取更多、更直接的利益,眼下就沒有比余心源更合適的人選了。
想到這點,余心源就不僅僅再只是想保住身家性命了。淮東必然也不想在皇上還朝一事再節外生枝,想到這裡,余心源暗自想:或許明日該跟孫敬軒、陳華文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