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過祛瘴酒,范錫程領著趙直賢匆匆離去。
摸著質地細膩滋潤、猶有羊脂油一般的白玉手鐲,韓謙將趙無忌、楊欽、林宗靖、郭奴兒、田城、高紹等人召進來問話:「我們上午都將消息散播出去了,怎麼到現在都沒有誰來登門啊?」
「或許大多數人都還在醞釀觀望中吧,」高紹湊上前來,有些不解的問道,「既然昨夜都將實證給抹除掉了,為何還要將四姓內外勾結囚徒暴動的消息散播出去?」
「敘州雖然說土籍番民占據優勢,但數百年因戰亂、饑荒流徙巫山巫水者,也有四千餘戶,而僅這黔陽城內外就有一千餘戶客籍,實力並不弱,為何大楚幾任刺史都在敘州難以立足、成事?」
韓謙身邊能用的人手還是太少,對高紹等人心存疑惑,此時關起門來,自然是要儘可能解釋詳細、解釋清楚,說道,
「無外乎有幾個原因,一是客籍之民,也是來源於不同地方,遷入敘州,多以地方方言聚集,形成不同的族落;一是客籍之民,特別是近幾十年因戰亂遷入的人,多數沒有耕地,多依附於大姓豪族的田莊或其他物產充當僱傭為業;一是大楚草創才十三年,控制江南西道的時間更短,誰都不清楚大楚何時再有反覆,對金陵並不寄以厚望;一是馬氏在潭州自成一系,在敘州稍有遠見者,更是會遠金陵而近潭州——這種種情形下,客籍之民能對金陵所派刺史心存敬畏,那真是見鬼了,唯一的例外,就是要他們感受到強烈的生存危機啊!要不然,我父親何以在敘州立足?」
「只是現在就暗示客籍里的那些大戶示好這邊,會不會有些倉促啊?」高紹見韓謙還特得意把玩州府醫學博士趙直賢送上的那兩枚白玉手鐲,遲疑了好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出來,但又擔心挨訓,眼巴巴的看著韓謙。
「三皇子那裡每年僅撥三百萬錢給我,我卻要供你們吃、供你們穿,隔三岔五酒肉不斷,時不時還要拿出賞錢給你們安下心,你以為三百萬錢夠幹個屁啊?現在我不在敘州緊快的收刮一些錢財,虧空你們來補給我?還是你以為我自己要過得奢侈一些,還需要到這窮破地方來收刮?」
韓謙沒好氣的瞪了高紹一眼,說道,
「即便客籍中的那些大戶,他們才不會怕我們伸手要錢,他們心裡所想的,只是巴望著我父親能毫無原則的支持他們在敘州跟土籍大姓爭利,能將錢財送出來,他們只會更安心。」
「大人教訓得是,」高紹之前就是斥候頭目出身,心思要比田城、楊欽二人更活,腆著臉說道,「這事要急於求成,指望那些客籍大戶主動,不大可能,他們除了有諸多猶豫外,畏懼刺史大人的威嚴不敢登門也是一方面。不過,我們倒是可以主動一些。我看這個趙直賢倒是很知情識趣,而且他身為州府醫學博士,相信跟城裡的客籍大戶都有往來,要是他能牽頭,將大人的心思挑得更明白一些,事情就容易辦了……」
趙無忌、林宗靖、郭奴兒對韓謙的敬畏最深,也畢竟年輕,所以說韓謙說什麼、做什麼,他們都沒有什麼感覺,照做便是。
楊欽、田城兩人則是面面相覷,覺得他們關起門來討論怎麼能儘快到收受到賄賂頗覺尷尬。
韓謙倒覺得高紹出的這個主意不錯。
畢竟他們將消息散播出去了,但客籍大戶想要真正跨出來交好新任刺史,還是會有很多的心理障礙跟猶豫,甚至很多人覺得刺史大人太過高高在上,沒有資格湊過來攀交。
要是這些客籍大戶里能有人牽頭,其他人只是附從,事情就會順利得多——這個趙直賢被踢到敘州來任職,比王庾還早,而不管他人品如何,作為太醫署的醫官,在敘州絕對是醫術高明之人。
只要是人,就難免生老醫死,醫官跟地方大戶的聯繫,甚至比高高在上的刺史要更加的密切。
韓謙手指敲著桌面,沉吟片晌,跟趙庭兒說道:「我們給趙大人一份果脯當回禮,是有些寒暄了,你再準備幾件東西,由高紹送過去。」
「今天就去?」主意雖然是高紹所出,但沒有想到韓謙這麼迫切就要叫他去辦,問道,「今天形勢猶不太平,是不是緩兩天?」
「正是不太平,才一定要這時去做,」韓謙斬金截鐵的說道,「而且這事今天一定要做成。」
田城、楊欽都抹不下這個臉來,韓謙見高紹心思靈活,便將這事交給他去辦。
州獄那邊的事情太多太雜,赦免輕刑囚犯是一方面,重新梳理獄卒也是極為重要,才能確保州獄不再是一座活火山,韓謙下午則留在院子裡,讓趙庭兒幫著搜集來的關鍵信息,標註在黔陽城地形圖上,以便左司斥候在接下來一兩個月內,對黔陽城進行更有效的監控、布防。
高紹那邊辦事效率也高,天色未晚,他便帶著趙直賢再次登門過來。
趙直賢此時已經聯絡住在城中的二十多名大戶,在灌月樓設宴,邀請韓謙過去赴宴。
韓謙怕趙庭兒閒得無趣,叫她換上男服,在田城、高紹、楊欽等人的陪同下,欣然趕到距離芙蓉園僅一街之隔的灌月樓赴宴;也不管父親那邊多忙,派人將范錫程從他父親身邊也拉了過來。
畢竟以後在敘州,還得是要范錫程代表他父親,跟這些客籍大戶保持密切的接觸。
韓道勛為官清廉,范錫程受其影響極深,甚至為人行事都有些刻板迂直。
即便在進敘州之前就已經定下收刮地方、以懈馬氏戒備之心的基調,但在范錫程看來,也需要講究策略,不能做得太難看,怎麼都沒有想到,到敘州才一天工夫,昨天局勢還那樣的緊迫危急,甚至到現在險情都遠談不上徹底排除,韓謙今日明里暗裡就直接慫恿趙直賢幫他出面組局大肆索賄?
范錫程發現他是完全跟不上少主韓謙的節奏,哪能如此的迫不及待、吃相難看?
一席酒喝了近一個時辰,范錫程是渾身不自在,韓謙收受別人饋贈之時,他也找藉口躲開——而且,韓謙收別人的饋贈,倒也罷了,還當場將財物揭開來盤點,迫使好幾個人又偷偷從身上摘下飾物塞到禮包里。
這已經不是肆無忌憚,都可以說是無恥了。
范錫程看到不少人暗地裡流露出厭棄不宵的神色,心知他此時已不能勸說少主什麼,只能心裡唉聲嘆氣,強忍到明月高懸,才陪喝得興盡醺然的韓謙回到芙蓉園。
這時候韓道勛已經回芙蓉園,正與薛若谷等人坐在東院說話。
雖說兩天都沒有休息,但韓道勛精神頭卻是旺盛。
韓謙叫趙無忌、高紹等人在西院外等著,他與范錫程走過去給父親問安,問道:「州獄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那昨日派去見四姓酋首的老卒,現在應該也都已經回來了,沒有給人割掉一隻耳朵、鼻子什麼的?」
「倒是沒有人少鼻子少眼回來,但派往靖雲寨、連山寨的人,連寨子都沒能進去,就被趕了回來,」韓道勛說道,「而州營之中的四姓子弟,傍晚前都突然離城而去。」
敘州除了黔陽等三城外,馮洗向楊四姓在巫山東麓皆有大寨,占據通往巫山、巫水及沅水上游深處的關隘要地,也都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地。
而集中居住在馮洗向楊四家城寨及附近的土籍番民,差不多占到敘州總人口的四成。
黔陽、郎溪、潭陽三城則建在沅水沿岸低灘區,地勢相對平緩、開闊,雖然控扼沅水的核心水道,但往巫水、巫山深處延伸的通道,卻靖雲、連山等城寨阻攔住。
黔陽、郎溪、潭陽三城附近所居住的民眾,則主要以數百來陸續遷居過來的客戶或稱客籍人為主。
敘州當前的格局,乃是自前朝初正式建城、三百年來所形成。
而除了錄入州籍的主戶或稱土籍、客戶或稱土籍之外,敘州還有大量的山越番民生存於深山遠水之間,不要說州縣衙門了,即便是四姓大族也鞭長難及,難以管制,因此又被稱為生番,具體有多少人數,從前朝以來也沒有一個具體的統計。
「他們是要幹什麼?他們不敢舉旗造反,這是打算從此之後就結寨自守,不跟大楚往來了?」韓謙問道,「那我們接手其他兩城,手裡有四千餘戶客籍民眾,結果還算不差嘛。」
雖然昨夜一幕叫薛若谷等人已經領教到這位刺史公子的狠辣果決,但夜裡聽說這位刺史公子竟然迫不及待的要趙直賢出面邀城內客籍大戶設宴,以便他能在灌月樓大肆收受財禮,也是嘆為觀止。
這時候見韓謙將當前的形勢說得如此輕鬆,薛若谷也是微微一怔,忍不住辯駁說道:「形勢怕是沒有韓公子所想的那麼樂觀。」
韓謙微微一笑,他當然知道形勢沒有他說的那麼簡單,他這麼說,也只是調節一下氣氛而已,沒想到薛若谷這麼無趣。
范錫程擔憂的說道:「雖然所有能質證他們勾結囚徒劫牢暴動的人都已經死去,但四姓擔心這一切是我們所設的圈套也很正常。只不過,局勢要是這麼僵持下去,消息再傳出去,大概過不了多久,朝廷大概便會追責下來。」
朝廷派韓道勛出仕敘州,可不是要他來掌握一個支離破碎、隨時會爆發民亂的敘州,特別是他們已經將所有的人證都血腥「鎮壓」了,四姓那邊到時候甚至都有可能反咬他們一口。
范錫程這時候覺得韓謙昨夜建議將張笑川、劉斌等人直接滅口,有些草率了,要不然他們掌握這些人證,朝廷追責下來,他們還能有為自己辯解的機會。
「如果不出所料,楊再立、向建龍、洗真、馮昌裕等人應該都在靖雲寨觀望局勢,」韓謙伸了個懶腰,說道,「那孩兒我親自到靖雲寨走一趟吧。」
薛若谷等人皆是一驚,沒想到他們所以為的狠辣果決、貪鄙好財的刺史公子,竟然有獨闖賊營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