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小姐,你想聽故事嗎?」
我轉頭一看,身後赫然站著一個男子,微笑著,看著我。
因為店裡的光線很暗,我看不清他的相貌,只注意到他的鼻樑在臉上留下的側影。這道側影有年輕人削挺的紋路,也有老人通達世事的班駁。
他緩緩地向我走來,白色的長袍,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皮拖鞋。當他就那樣緩緩地走過店裡一排排的櫃檯,我有一瞬間的恍惚,覺得他就像是從最古老的圖畫,翻黃的舊書堆里飄出來的。——他不像一個人,而像一件保存完好的古董,一個深邃而神秘的精靈,在陰暗的地方用悲天憫人的目光注視著人類。
當他走到距離我只有一米遠的地方,我終於可以確定,他是一個活著的人,因為他溫和的眼睛眨了一眨,我甚至可以聽見他的呼吸。
我愕然道:「故事?什麼故事?」
他沒有回答,只是好奇地看著我,微笑道:「小姐,請原諒我的冒昧。昨天,在harry winston的年度展示會上,小姐你似乎對那些價值上千萬美元的絕世珠寶興趣並不非常大,可是,為什麼今天你卻在鄙店的小玩意兒跟前留連不去呢?」
「你怎麼知道?」我不禁脫口而出。我真的沒有想到他竟然是這間似乎不甚起眼的首飾店的老闆,而更令我驚訝的則是他竟然了解我昨夜在做什麼!
「因為昨天我也出席了珠寶晚宴——香檳真難喝,我不得不說。當時注意到你,是因為我發現全展廳里所有的女人面對著光芒璀璨的珠寶無不興高采烈,而你只在一款上世紀溫莎公爵夫人項鍊前停留了一下,然後就到處閒逛,顯得無精打采了。」
這個白衣男子的面容讓我有些迷糊和惶惑,他的音調更讓我的心顫抖了一下,忙振作起來,試圖用溫柔的聲音和儘可能的風趣來討好他,笑道:「哦,先生,既然你注意到了我的情形,那麼你可知道,我並不是一個真正的研究珠寶的學者。我是以考古學博士的身份出席昨夜晚宴的,身為一個年青女人,我固然對閃閃發亮的東西感興趣,但作為一個受邀的學者,我沒有在昨夜的展示會上看到非常值得關注的東西。可是,你店裡的東西——不同,」我用手在玻璃櫃檯上撫了撫,輕嘆道:「我是無意中走進你的店裡的,我也知道它們是不值錢的,但它們的款式和色澤迷人多麼迷人啊,甚至讓我聯想到古代中國的宮廷仕女圖。是的,我喜歡它們。」
「啊,你是考古學者,這真有趣……」他用手掩著嘴,笑了一聲,奇怪的是,這原本頗有些女氣的動作,由他做出來卻不僅瀟灑自然,而且有種迷人的古典韻味。他看了我一會兒,遲疑了一陣,忽然道:「那麼,你……願意看看我手中真正值錢的珠寶嗎?它們幾乎全都存在harry winston店裡,而我,當然永遠不會允許它們被展出。」
事情大出我意料,我對這個與我攀談的人越來越感興趣,不禁好奇地打斷道:「先生,您為什麼將自己最珍貴的珠寶存在harry winston店裡?您的珠寶都是從他們那裡買來的嗎?」
「哦,不!我怎麼會買winston的珠寶呢,事實上,他們的總裁大人一直想買我的藏寶,可是幾乎都被我拒絕了,除開上世紀二戰侵華戰爭,我曾經賣給他一個祖母綠,以換取幾個進步人士和我本人的政治避難……不過,哦,我扯得太遠了。請原諒一個老年人的聒噪,因為他已經寂寞的太久。」他一揮手,笑了一下,道:「我之所以把珠寶存在他們那裡,僅僅是因為harry winston『千萬之門』的保安系統是全球最嚴密的。——你想跟我去看看一件珠寶史上最奢侈最完美的項鍊嗎,學者小姐?因為某個緣故,我很希望你能看到它。」
這好比一個國王在邀請一個凡人去參觀他後宮的寶藏,始料未及,卻有無限的誘惑力。我聽見自己咽唾沫的聲音,道:「這是我的榮幸!」
他笑道:「那麼,請跟我來吧,我們去看『皇后珠』。」
大約下午三點,我們來到harry winston的珠寶店。
harry winston的珠寶店永遠在最黃金的地段,而且永遠冷清得像沒有營業。這也難怪,極品珠寶永遠是寂寞的,它只屬於願意為它付出巨大代價的人。而每當我在看到極品珠寶時,會有一種很特殊的感悟。
在這個複雜的、變化萬端的世界裡,有時候錢都是靠不住的。只有擁有一件極品珠寶,才是終極的收藏和財富象徵。不管是chanel 的衣服、dior的包,還是parada跑車,當它買到你手中的那一刻起,都只會貶值。但是極品珠寶不同,它只會升值,這從各大拍賣行的競價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得出來,某些絕代至寶甚至以幾何倍數在升值。只有極品珠寶,才是女人最優秀的逃離資產和最忠誠的終生夥伴。
門口的店員一看見我們,立刻推門道:「黃先生……歡迎您的光臨。」
我走進去,牆上黑地的壁畫中,是一個被蒙住眼睛的女人,手臂上掛滿令人窒息的鑽石。大蓬火紅的玫瑰盛開在玻璃台上,骨瓷杯里飄出espresso的馥郁芳香。
經理很快地走了過來,深深躬身道:「黃先生,如果您需要什麼服務,我可以立刻給紐約winston總裁掛電話。」
他一揮手,道:「不用了,我只想帶這位小姐去看我的一串項鍊。」經理立刻將頭轉向我,好奇地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忽然感嘆道:「小姐真是一個幸福的女人。」
所謂「千萬之門」的意思是,只有在harry winston品牌店消費到一千萬元以上,才有資格進入參觀和選購的區域,往往也就是鎮店之寶的所在。而黃先生的珠寶是收藏在千萬之門之後的一間密室中的非賣品,經理說笑道,連他在這間店裡工作了幾十年,都至今未得一睹。
隨著兩個保安的操作以及黃先生本人的一系列驗證,門終於打開了。
裡面是一片漆黑。黃先生回頭望了望經理,對方只好不無遺憾地嘆了口氣,帶著兩個保安退了出去。
經過一陣複雜的操作,我們關死了門,黃先生拉著我在黑暗中步行了一會兒,我正開始惴惴不安的時候,他停了下來,忽然,我的眼前出現了光線!這光線無比柔和,像一股水波,我仔細看看才發現,原來他掀開了蒙在一顆碩大的夜明珠上的黑布。
我正盯著那夜明珠不轉眼,黃先生卻朝一旁指了指,道:「看它!」
我扭頭,然後揉了揉眼睛,仿佛在玻璃罩中,看見了我心目中的神明。
在這串翡翠珠鏈出現的那一秒,我感到,它已絕非「光彩照人」之類的詞可以形容,看到它的第一眼,我便感到:它,是一個奇蹟。
那種美,那種綠,像你最純粹的夢境。
我想起尼采的名言,不禁自言自語道:「它是絢爛的,瘋狂的,極致的。」
黃先生看著驚呆了的我,好像對我的反應很滿意。他微笑著在旁邊解釋道:「這,就是皇后珠。但是你千萬不要以為,這掛所謂的『皇后珠』是某位皇后修長的玉頸上的飾物,它不是的。事實上,它的第一任主人,乃是我大明嘉靖皇帝。這位帝王為這條翡翠鏈付出的價錢是白銀二百萬兩,乃是大明一年全國賦稅的五分之二。具體地講,上面的六十六顆翡翠珠子,每一顆的價格是三萬兩白銀。
「在嘉靖爺二十二歲生日那一天,有緬甸的行商獻上三十滴翡翠珠,預備給皇帝做一個雙層手鍊,但嘉靖爺拒絕了,他要的是六十六滴珠。終於,在他四十歲那一年,珠子湊齊了,於是皇帝掏空了內務府又搶劫了戶部,終於付了帳。而現在,它在我的手中!」他打開玻璃罩,將翡翠鏈取在手裡,仔細看了一會兒,輕聲道:「你要試一試嗎?」
很難形容他這話給我的震撼,我咽了一口唾沫,心臟因為劇烈的期待和惶恐而停止跳動,感到自己仿佛從一個嚴謹自信的女學者變成了一個卑微的丫鬟,站在無比完美而睿智的皇后身邊。
但是,當他站在我身後,連上翡翠鏈的搭扣,然後托起我的下頜,道:「你可以看了。」我抬起頭,在鏡子裡看到了一個衣著樸素的皇后,方才那丫鬟已經完全消失無影了。
微涼的翡翠珠發出神秘魅惑的光芒,流淌在脖頸上。仿佛六十六隻威嚴而嫵媚的眼,在那裡俯視著芸芸眾生。
他也看著鏡子裡的我和珠鏈,眼裡有迷離的光彩,道:「幾百年過去了,它仍然是這樣的高貴美麗、強大威嚴,就像當初一樣,我曾經多麼……」最後的幾個字消失在一片含混的低語之中,我沒聽清楚,但這激起了我的好奇,或者說,學究氣,於是我轉過頭,向他道:「先生,您就像小說里的基督山伯爵一樣神秘而富有,以致我無法不對您產生濃厚的興趣。您的長相似乎不會超過四十歲,可是您卻聲稱您經歷過八十多年前的侵華戰爭。您的珠寶已經超越全球最高檔的珠寶商,可是您卻在一條偏街上經營著不入流的小店……」
「噓——」我正滔滔不絕,他忽然打斷了我,臉上有一種奇異的神情,像緬懷,又像深深地受到了傷害。我被他的神色嚇住了,覺得像無意中窺探了他人隱私一樣。
「你的臉……長得真的很像她……」他微微皺著眉,吐出這一句很奇怪的話,然後望著我沉默了。
很久,他低下頭,取下我頸上的翡翠鏈,輕聲道:「我們走吧。」我愕然地任他拉著,走出千萬之門,那串價值億萬的翡翠鏈,又重新被鎖進了黑暗中。
穿過一個個鋪滿鑽石的櫃檯,我本以為這神秘之旅就此結束,但到了門口時,忽然,一個黑色的人影與我們擦肩而過,然後停住了腳步,向我們看過來。
黃先生微微偏過頭,拉著我向汽車走去,仿佛對此沒有覺察。而我因為那黑衣人奢華的排場和怪異舉動感到奇怪,於是轉過頭去。
黃先生立刻嚴厲地低喝道:「不要回頭!」
但是已經晚了,我和那個人正打了一個照面,只聽「咯嚓」一聲,黑衣的中年人手中舉著手機響了一聲。我被他拍攝了!
在黃先生的拖拽下,我終於坐進了汽車。在車裡,我問道:「這個人是誰?好熟悉的一張臉。」
黃先生輕蔑地笑了笑,道:「一個無良的房地產商,社會渣滓,你應該常在傳媒上看到他的。十多年前,他剛發達起來的時候,曾經想結識我,但被我躲開了,彼此都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剛才他大概驚訝於我的長相了吧,十多年前我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心裡越來越迷惑,也越來越亂,車子駛到我就讀的大學,我感謝了他,然後下了車。
看著他的汽車離開,我覺得自己是因為無意走進一個平凡的首飾店,而做了一個荒誕的夢。
然而,很快我知道,這決非一個夢那樣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