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手術室後,鄭翼晨將金建軍拉到無人的角落,把二十萬元全數交到他手中。
「這裡是二十萬,你清點一下。」
「怎麼會有那麼多錢?我不能要那麼多,拿十萬就行了。」金建軍仿佛接到個燙手的山芋,忙不迭把包著錢的公文袋推回去。
鄭翼晨神色莊重:「你一定要收下來,不准推辭。這筆錢並不是給你解燃眉之急。你要用它,讓張奶奶可以安享晚年,知道嗎?」
金建軍面露感激之色,道了聲謝,臉上依舊愁眉不展。
張奶奶的手術還沒完成,就算把一座金山絆倒他面前,估計也不能讓他轉憂為喜。
鄭翼晨拍拍他的肩膀,埋怨道:「不用那麼擔心,都說了手術無風險。想想以後的日子,你該怎麼盡孝心,彌補老人家這些年來的情感缺失。」
金建軍勉強一笑:「你說得對,奶奶吉人天相,上次命在旦夕,都能遇到你這個貴人出手相救,這次更加沒問題!」
兩人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好,又等候了十多分鐘,手術室的門終於被推開了。
梁思群和一個護士推著病床出來,張奶奶整個人被裹在暖和的棉被裡,只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金建軍一個箭步衝上去,緊緊握住張奶奶的手,撫摸著她仿似風乾的橘皮的臉龐,熱淚盈眶:「奶奶,沒覺得哪裡不舒服吧?」
張奶奶嘴唇抽搐幾下,顫巍巍說道:「乖孫兒,奶奶就覺得有點冷。」
金建軍急忙把外套脫下披在她身上,他手足無措,望著梁思群求救:「梁醫生,我奶奶覺得冷,是不是手術的後遺症?不會有什麼生命危險吧?」
梁思群啞然失笑,搖頭說道:「這麼冷的天,我們又剛從有暖氣的手術室出來,她覺得冷是正常的,我都起雞皮疙瘩了。」說完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接著說道:「放心,手術很成功,老人的身體機能也正常,估計休養四天之後,就能出院了。」
金建軍喜形於色,向梁思群深深鞠了一躬:「謝謝你啊,梁醫生。」
「不用和我客氣,我只是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罷了。」梁思群輕描淡寫擺了擺手,「快點把她送回病房,不要外面風大,別凍著她。」
金建軍和姚璐琪推送張奶奶回病房,鄭翼晨則在梁思群的示意下留了下來。
鄭翼晨點燃一根香菸,遞給梁思群。
梁思群深深吸了一口,露出愜意的神色,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一屁股坐在長椅上,不理會病人家屬的詫異眼神。
鄭翼晨可以理解梁思群這樣的舉動,上手術台,跟上戰場差不了多少,畢竟病人的生命掌控在自己的手術刀下,一時不慎,手術刀就會變成死神的屠刀。
所以需要高度集中精力,容不得半點馬虎,對心力的耗損之大,可想而知!
鄭翼晨甚至還聽過手術醫生經受不住壓力,在手術台上心梗發作,先病人一步死去的案例。
梁思群有這樣的表現,再正常不過了。
兩個男人,極有默契地沒有開口說話,低頭抽菸,淡白色的煙霧徐徐噴出,凝結成一個個似是而非的古怪圖案。
這些圖案比畢加索的作品還抽象三分,剛一顯形,下一秒消融於空氣中,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只有煙味繚繞鼻尖。
抽完煙後,梁思群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著鄭翼晨,似乎想要把他整個人看透一般。
眼神中,有疑惑,有迷惘,更多的是不加掩飾的欽佩。
他由衷讚賞道:「到了今天,我才是真正服了你!」
鄭翼晨不明所以,尷尬一笑:「發生了什麼事讓你有這樣的感慨?」
「剛才你沒聽到我說的話嗎?張瓊女士只要四天就能出院了。」
「有什麼特別嗎?」鄭翼晨接觸的外科手術,並沒有涉及到支架手術,對於其術後的修養時期不是很清楚。
梁思群重重點頭:「當然啦!要知道一般人做這個手術至少要一星期的修養時間。說實話,張瓊身兼幾種老年人疾病,這類人做手術一般都是預後不良。按照她入院時的情況,心臟負荷能力也是岌岌可危。我接收她時,一開始也不抱太大希望,誰知用藥之後,她的恢復程度遠遠高於預期,很快就附和手術的標準。手術期間,生命體徵並沒有出現任何難以預料的變化。可以說是一個……醫學奇蹟!」
鄭翼晨笑道:「這不就證明梁醫生醫術精湛嗎?又關我什麼事?」
梁思群面色凝重,緩緩搖頭:「自家人知自家事,我所開的藥方,也只是遵循常規的治療手段,按照我個人的臨床經驗,這些藥,沒有這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功效。」
鄭翼晨細細思索了一下,這才說道:「那就只有一個原因可以解釋這種現象:張奶奶的體質特異,尋常人用藥只能吸收三五成的藥力,她至少吸收了八成!」
梁思群眉飛色舞,「啪」的一聲,雙手互擊,重重鼓了一記掌:「你的猜想和我的一樣。你再想想,一個風燭殘年,體質比正常老年人的還不如的病人,為什麼能有這樣的特異體質?」
鄭翼晨小心翼翼回答道:「難道……你是想說,她的體質基於某種機遇,被改造了?」
「改造體質?哈哈,這個詞用得好!」梁思群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大笑,搭著鄭翼晨肩膀,「我思來想去,造成她特異體質的原因,一定是你當天給她施行的針灸!」
鄭翼晨聞言,身子一震,失聲說道:「什麼?」
梁思群輕嘆口氣:「原來連你這個當事人也不知道,自己的針刺手法可以收到這種奇效。」他的神情有些迷惘,「能將一隻腳踏進鬼門關的人硬生生拉回陽世,順便連體質也改造了,可謂福澤無窮,這到底是一種什麼針法?不科學啊!」
打破他的腦袋,他也想不通何以幾根毫針,配上幾個穴位,加上特別的針刺手法,竟能有這等奇效!
鄭翼晨經過一開始的錯愕,旋即恢復常態,心中暗道:「我驚訝個屁啊!《黃帝內經》記載的醫術,八法之中堪稱最高等的「回陽救逆」針法,有這種療效,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他望著梁思群糾結的表情,忍不住笑道:「梁醫生,你就不要試圖用所謂的科學辨證法,來解釋我的醫術了,這說不通。」
梁思群擺出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為什麼?」
「你所說的科學,是西醫方面的評判標準,一定要提出具體數據論證,才能有辨證的意義。問題是,中醫所說的陰陽,五行,經絡氣血,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是一種樸素的哲學思維,講究的是一個「悟」字。無法提供具體數據,靠的是想像力啊!」
鄭翼晨一開始還能用正常語調說話,隨著話題深入,顧盼自雄,神色倨傲,說到最後一句,更是忍不住掛著一絲傲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分外跋扈!
如果是其他年輕人在梁思群面前做出這種囂張的舉動,毫無疑問會招來他的厭惡與斥責。
鄭翼晨就是鄭翼晨,此時此刻,他毫不作偽,本色表露的舉止,反而讓梁思群好感倍增。
因為鄭翼晨有這個實力,有這種醫術。
內在的才氣促使他的囂張外露,分外真實,也分外讓人信服,不會讓人認為他是在裝逼。
「你說的對,用西醫的方法論證中醫的醫術,實在是牛頭對不上馬嘴。」他同意鄭翼晨的觀點後,輕嘆一聲,「知道這個事實後,我有個猜想,如果你按照之前的針刺方法,再給她多治療幾次,沒準她的心臟不需要做手術,也沒問題!」
用西醫手段,幾萬塊才能控制的病情,中醫只要幾次針刺就能控制好?
這句話,已經是對鄭翼晨醫術的最大肯定和褒獎了!
聽了這話,鄭翼晨一聲苦笑:「我倒是想給她多治療幾次,問題是那套針法我還沒練成。上次是事態緊急,我硬著頭皮,趕鴨子上架施展「回陽救逆」的針法,屬于越級挑戰。」
他回想起當日的情形,兀自心有餘悸:「上一次能夠成功,多少有些運氣成分,實屬萬幸。不能貪心不足蛇吞象,總是奢望幸運之神的眷顧,所以我沒有精通這套針法之前,不敢再給張奶奶施針。」
他說的沒錯,時至今日,這套「回陽救逆」的針法,他依舊沒能掌握。
背地裡他也下過不少苦功,只是無論他如何練習,依舊找不回當天那種全神忘我的狀態,靈光乍現的瞬間。
這也難怪,《靈針八法》記載了幾百套的針刺手法,堪稱最高深最精妙的針法,不過寥寥數十種,「回陽救逆」的針法,就是其中之一。
他現在沒有掌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畢竟《靈針八法》的最基本針法,他還沒學全。
當天的成功,是一種無法複製的經歷!是一種超常的發揮!
世間任何事物,都有共通的道理,最忌好高騖遠,沒打好地基,就妄想建設高樓大廈,最終難免悲劇收場。
鄭翼晨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歷經幾次失敗之後,他也知道急不來,索性先把這套針法放到一邊,鑽研其它基本的針法。
梁思群首次與鄭翼晨見面,親身見識他望診的毒辣眼力,而今又從張瓊身上,體會到鄭翼晨針灸醫術的奇效,心中動了以身試針的念頭。
這個念頭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他憋得難受,忍不住說了出來。
鄭翼晨本來就打算以中藥配合針灸,治療梁思群的病症,見他躍躍欲試的模樣,忍俊不禁,爽快答應,將針刺的時間定在了明天晚上七點,主動登門拜訪,給梁思群施針治療。
兩人約定好地點時間後,這才並肩回到內科病房,在護士前台分道揚鑣。
梁思群繼續回辦公室工作,鄭翼晨則回到張奶奶的病房中。
張奶奶經歷了漫長的手術過程,已經躺在病床上酣然入睡,面上也有了血色,不像剛剛從手術室出來那麼蒼白。
金建軍和姚璐琪則坐在一旁看護,小聲聊天,相處十分融洽。
要知道早上至手術室等待的這段時間,兩個人基本都是零交流,畢竟金建軍給姚璐琪的壞印象實在是太深了,她這種天之嬌女,本就沒有虛與委蛇的機心,好惡都擺在臉上,所以連客套話都免了。
直到從鄭翼晨口中得知,金建軍為了給張奶奶治病所做的犧牲,那股厭惡完全被好感取代,姚璐琪對金建軍只有欽佩和仰慕,回到病房後主動開口和他交談,讓金建軍有些受寵若驚。
鄭翼晨進來後,也加入了他們的話題中,三個出身不同階層的年輕人,坐成一堆,絲毫沒有隔閡,聊得興高采烈。
單調陰沉的病房,添上了一縷別樣的色調,分外暖人心窩。
下午五點多,金建軍叫了外賣,鄭翼晨和姚璐琪在病房用餐之後,才開口道別。
臨走之際,鄭翼晨與金建軍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色。
接下來會是一段漫長的沉寂期,金建軍作為最後的利器,隱藏在角落,屏氣凝神,等著在最重要的時機,挺身而出,給予黃光托等卑鄙小人,致命一擊!
這一天的到來,不會太遠!
下樓之後,姚璐琪不理會鄭翼晨的拒絕,執意要送他回家,鄭翼晨拗不過她,只好舉手就範,乖乖坐上她的車,一臉苦相。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今晚是老楊在小區里值夜班。
鄭翼晨暗暗祈禱:千萬,千萬不要碰到老楊,最好他剛好出去巡邏,沒有在保安亭里待著。
有一句話,叫「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鄭翼晨不是明月,也不是溝渠中的污水,污水好歹內折射明月柔和的光輝。
他此刻真切體會到今天的自己是溝渠中最底層的黑色淤泥,沒法得到月輝的照射,而且,又黑,又臭!
「魂淡!這該死的破運氣!」鄭翼晨心中悲號。
當車子開入小區時,迎面走來一人,黑白相間的毛髮,微醺的眼神,唏噓的鬍渣子,泛黃的保安制服,半破舊的皮鞋,手裡還拎著一根塑料警棍。
來人正是鄭翼晨最不想碰到的老楊。
老楊走過來敲敲車窗:「外來車輛要登記才能進到小區。」
姚璐琪搖下車窗:「大叔,我載人進來,不停車,很快出去。」
看到姚璐琪的那一刻,老楊雙眼一亮,再望向坐在副駕駛座,一臉陰沉的鄭翼晨,他的雙眼險些從眼眶中飛彈而出,一聲大喝:「原來是你這兔崽子!」
鄭翼晨僵硬地扭轉頭部,頸骨咔咔作響,尷尬一笑:「老楊,你好!」
老楊看了看姚璐琪,又看了看鄭翼晨,咧嘴一笑:「你小子真有本事,這麼俊俏的閨女都讓你得手了。」
「來了,來了。這傢伙又口不擇言了。」鄭翼晨心下暗暗叫苦,出聲辯解道:「你別誤會,她和我是普通朋友。」
姚璐琪則是一臉淡笑,沒有過激的反應,也沒有反駁的意思。
「你看人家閨女比你大氣多了,認了吧,沒什麼大不了的。」老楊接著炮轟。
鄭翼晨急忙下車,揮手和姚璐琪告別,唯有這樣,才能制止老楊的胡言亂語。
饒是他見機得快,依舊無法阻擋老楊的下一句驚人之語,如天雷滾滾,呼嘯而來。
「兔崽子,這大半年來,都沒有異性來拜訪了,反而好幾次有個綁辮子的男人過來和你同居,我和你阿姨嘴上不說,心裡還是擔心你的性取向有問題。今天終於可以放下心了。」老楊說完,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我的性取向有問題?問題?題?」鄭翼晨瞬間石化,僵立當場。
原來小土豪李軒的幾次投奔,落在有心人眼裡,已經成為同性間的禁忌之戀了。
「現在的中老年人,到底在想些什麼?怎麼思想那麼前衛?我接受不了啊!」鄭翼晨腦中傳來理智線「咔」一聲斷掉的聲音。
「男性?同居?」姚璐琪眉頭一樣,瞪著鄭翼晨:「你要和我解釋一下了。」
鄭翼晨苦笑一聲:「這……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了。」說完急忙向姚璐琪解釋他和李軒之間的關係。
老楊望著「小兩口」劍拔弩張的模樣,樂而開懷,似是想到自己當年的青蔥歲月,一聲感慨:「年輕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