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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西岐之北大雪山中,冰雪終年不化。
霜風呼嘯,脆弱的雪片比刀子還鋒利,獄瀧拉下灰白的羊絨兜帽,縮著脖子哈了口氣,白氣從口中呼出,瞬間被凍成冰碴子。
獄瀧回頭,重疊的雪山就像一片片墳墓,獄瀧的父母就葬身在一場雪崩之中,好在他還有個獵術高超的堂叔,將他撫養長大。
獄瀧幼時問過族中長老,為何獄族的人從來不走出大雪山,得到的是面壁一日的懲罰,從此他就沒問過這問題。不過思想是無法被禁錮的,有時候他爬上雪山之巔,向南望去,期望見到傳言中那片沒有冰霜沒有雪狼的碧綠沃土,聽說那兒的人不用打獵,地里就會長出糧食,吃都吃不完,甚至還有多餘的糧食釀酒。
獄瀧嘗過一次酒,那是五年前成人禮時,他獨自外出三日,成功獵了一頭雪羚回來獻給宗堂,雪羚是大雪山中為數不多的活物之一,一對大角跟鏟子似的,能鏟開冰層尋食下面的地衣。在雪山中它們幾乎無時無刻不保持著運動,才能讓血不被凍僵,這也讓它們敏捷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讓雪猿都望洋興嘆的懸崖,雪羚用四隻蹄子就能蹦達上去。
不過它終究敵不過人的狡猾,抓到一頭雪羚,獄瀧只用一個巧妙偽裝的陷阱和一把草料。當然,過程並沒有那麼簡單,為了不讓這警惕又目力極佳的傢伙發現,他把自己埋在雪裡大半天,險些被凍死。
將雪羚獻給宗堂,獄瀧得到族老賞賜了一杯酒。銅錢大小的杯子,盛著比化開的雪水還清澈的液體,辣得獄瀧眼淚都流出來了。但那時肚子裡燒起了一團火,那種熾熱到如今獄瀧都記得。他摸了摸胸口用羊尿泡做成的水囊,心想,若這裡面裝滿了酒,就算獨自在雪山中待半個月也不怕凍死。
可惜獄族種的糧食連養活族人都不夠,沒法釀酒,宗堂里的酒,據說是族中給雪山邊上北琉府中的大人進貢得到的賞賜。
獄瀧聽他那位去過北琉府的堂叔說過雪山外的模樣,雪山的篝火比不上北琉府的大街邊暖和,湖裡的水是碧綠的,能跳進去洗澡,青樓里的女人穿得比拔了毛的羊還少,往酒樓里一坐,獨自喝一整天都花不了幾個錢。雪山中不用錢,「錢」這個字眼獄瀧也是從堂叔嘴裡聽說的。
獄族中人生在雪山,死在雪山,除了去北琉府進貢的人以外,沒人能出去,這是一種近乎信仰的固執,所有成年的獄族人都牢牢恪守著這信條,並視之為榮耀。但對於心智並未成熟,或者說……思想還活著的孩子來說,他們很羨慕能帶著雪羚皮、雪鵰翎、霜玉等大雪山中才有的東西去北琉府進貢的人,不過這種羨慕只能表露在孩子們私下的議論中,像獄瀧曾經被罰面壁就是前車之鑑。
私下裡,孩子們曾走出大雪山的人為英雄,按宗堂的規矩,能帶著貢品跨越千里雪域的,也的確是族中技藝最高超的獵手,孩子們不自覺會以他為目標,等他們慢慢長大後,他們眼中的榮耀就成了去北琉府進貢,而忘記了他們最原本的初衷——自由。
作為「英雄」的堂侄,幼時比其他孩子聽過更多關於外面的事的獄瀧沒忘。
十四歲,他第一次夢遺前,夢見了一位穿得比拔了毛的羊還少的女人,渾身光溜溜的,映著篝火的暖光。
有時候他想變成雪雕,展開丈長的巨翼乘著霜風飛越千里雪域,連綿的雪山在他身下掠過,然後他會把這些年收集的雪羚角換成錢,先去喝一整天的酒,肉也不能少,吃飽喝足了去青樓找女人睡一覺,然後他就找一個暖和的村子住下來,要靠著湖的,每天不用去打獵,就等著糧食從地里長出來。
後來他把這些都忘了,他只想走出雪山——這片絕寒的冰霜牢籠。
獄瀧摸了摸腰間布條纏柄的短劍,推門而入。
暖風撲面而來,獄瀧眼睫上的冰霜瞬息就化成了水,屋子很大,裡面有許多人,他身邊的一個青年低聲說:「獄瀧,怎麼來這麼遲,險些就晚了。」
「還不算晚。」獄瀧抱歉笑了笑。
這時的宗堂很溫暖,比族中大祭的時候都暖,屋子四角和正中都放著一人高的巨大炭爐,危機時能救命的雪松木炭熱烘烘地散發著紅光,但卻沒人心疼。
宗堂北面,白熊皮鋪地的高台上,幾位族老正謙卑地立在一人的身側,那人隨意坐在比床還寬敞的華麗座椅上,穿著雪山中沒有的光澤溫潤的綢緞,舉止間散發著雪山獵人永遠不會有的,屬於高位者的威嚴。
他不是獄族中人。
雖然幾乎不會有人想來大雪山這鬼地方,但或許因為獄族對北琉府每半年一次孜孜不倦的進貢,才讓大承國好歹沒忘了這絕地之中還有屬民,於是時不時地,也有會有北琉府的大人到這兒來慰問,其實說是慰問,每次大承國來了人,獄族都會使出渾身解數去招待。
獄瀧看著那人,他雖是坐著的,看起來卻比一旁謙卑笑著的族老高大許多。
獄瀧忽然瞥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的堂叔獄離。獄離是雪山里最出色的獵人,他的身手比雪羚更敏捷,雙眼比雪雕更銳利,他是獄族男人的目標,女人的夢中情人,但他就像雪山里一座孤峰,冷傲不近人情,只有和獄瀧相處時才會嬉笑怒罵,不顧形象,不過這毫不影響獄瀧也對他十分崇拜。
獄瀧心裡一緊,他害怕在堂叔臉上也看到那些族老一樣的笑容。
他扭過脖子,看見獄離坐在一旁,身前放著的肉食動都沒動,調試著弓弦,臉冷得像塊冰。
獄瀧鬆了口氣,他心中的山峰沒有崩塌。
這時,首座上那位北琉府來的大人對身邊的幾位族老說了些什麼,幾位族老走下台,宣布族比開始。
大雪山中整個獄族有四千人,常年以捕獵為生,族風悍勇,相互間比試切磋是常有的事。宗堂也不時會拿出些賞賜,舉行規模大些的比試,不過從未有今天這般卻鄭重。
族老宣布了,族比第一的獵人就是下次跨越雪山去進貢的人選。
老一輩的一般不會出來與後輩爭奪名次,也就是說,若能獲得族比第一者,就能成為他幼時自己心中的「英雄」。
獄瀧神情一肅,走出人群,與一眾年輕獵手站在一起,風霜已將他們的稚氣磨礪殆盡,他們堅毅的目光就像化不開的寒冰,隨著族老的引導,他們用右拳錘擊胸口,堅定的聲音從喉嚨中喊出。
「吾等生於雪山,死於雪山,誓為大承戍衛疆域!」
獄離撫摸著弓弦的手僵住了,無奈搖了搖頭。
接著,獄瀧與眾人有誦讀了一遍「守七缺」之誓。
所謂七缺者:「夫道缺、婦道缺、君道缺、臣道缺、父道缺、子道缺、禮道缺。」,獄族族規中,族人必須謹守自身德行,不得犯七缺之中一缺。
獄瀧不止一次想過,這大雪山中,天高皇帝遠,為什麼宗堂里的族老還煞有介事將「君臣」二缺列入族規,現在看到族老們對那位北琉府來的大人的態度,獄瀧明白了原因。
他曾以為大雪山中的獄族,雖然未生雙翼,卻應該以乘著霜風在天穹翱翔的雪雕自比,但他卻在族老們的身上看到了羊的影子——那些被獄族馴服,宰來吃肉,做成衣裳的羊。
獄瀧握著短劍的手忽的變穩了,他想,雪雕怎麼也沒有輸給羊的道理。
年輕一輩兩兩擇出對手,比試是摔跤。
雪山獵人們擅長弓箭、陷阱、匕首,但平日切磋當然不可能用這些手段,於是摔跤便成了一分高下的主要方式。
獄瀧站在人群中,沒人選他作為對手。
身為獄離的堂侄,跟著這位雪山最厲害的獵手長大的獄瀧,一直以來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他並非領頭羊,而是一隻不合群的雪雕,自從那次被罰面壁後,他就學會了隱藏自己的心思,他偽裝陷阱的本領很高,偽裝情緒的技巧卻差強人意,於是他索性不怎麼跟人打交道。
最終有一位身材矮小的同族被族老要求,不清不願地做了獄瀧的對手。
不出意料是獄瀧贏了,擊敗一個沒有戰意的對手並不用費什麼功夫。
在看別的同族摔跤時,獄瀧偷偷注意著台上那位北琉府的大人,那位大人只是品著酒,對摔跤毫不在意——他完全不屑一顧。
獄瀧看著族老的笑容,感到十分刺眼。
台上那位大人對族老招了招手,低聲說了些什麼,族老怔了怔,相互對視幾眼,而後宣布說大人有令,接下來開始,用兵刃比試。
出場的兩人拿出匕首,你來我往切磋著,台上,那位身穿綢緞的大人終於開口說了一句:「放開了打,難道當年敢反抗帝荒的獄蕕後人都是這德行?」
族老們聞言急了:「都拿出本事!你們都是最優秀的獵人,這樣連只羊都殺不了,還怎麼捕獵!大人剛才吩咐過了,他會選出一人當他的貼身侍衛!」
聽到最後一句話,交手的二人一怔,雖然還有顧忌,打法卻與之前不同了,偶爾也弄出了些傷勢,緊接著又打出了火氣,匕首揮舞間險象環生。
最終以一人肩膀重傷為結局,決出勝負。
此後的交戰族人如同魔怔,甚至不顧用出殺招,獄瀧看著台上那位大人終於放下酒杯,饒有興致看著比試,不由握緊了劍柄。
他大步走出人群:「我來!誰敢戰我!」
屋內燥熱的空氣讓人忘記了畏懼,立馬有人站出來挑戰,獄瀧一腳踢飛他手中匕首。
接下來,連著七位挑戰者,都被獄瀧毫髮無損擊敗,他沒有傷到任何人。
燥熱的氣氛冷卻下來,沒人繼續挑戰,果然如獄瀧所想,羊無法戰勝雪雕。
只是台上那位大人卻臉色不太好,說了聲無趣。
族老們連忙宣布了獄瀧的勝利,命人搬上來一個水缸,缸里還結著冰,冰層下,一尾兩尺來長的銀魚緩緩遊動著。
這是大雪山中的珍品,在往北千里外最冷最高的雪峰上有一座天池,天池池面結著一丈厚的冰層,堅冰比鐵還硬,而冰面下便生存著這種銀魚,名為霜鱗。霜鱗只生存在最寒冷的水中,只要稍有熱度就會死,一死就會化成水,所以此等珍饌無法進貢,曾是族老們一大遺憾。
不過北琉府的大人親臨獄族,卻是有了品嘗霜鱗的口福。
一人捧出一柄冰刀遞給獄瀧,霜鱗不能沾絲毫溫度,所以只能用冰刀來切,它的刺也很多,所以切的人,匕首要使得好。
「請大人品嘗獄族最勇猛的武士所烹製的大雪山中最美味的珍饌。」一位族老對首座上的那位大人說。
獄瀧沒有抗拒,冰刀在他手中靈動地揮舞著,兩尺長的霜鱗被切成薄如蟬翼的小片,堆疊在華麗銀盤中的冰山上。
柔軟的白熊皮,溫暖的雪松木炭爐,盤子裡冒著薄霧般的霜氣,魚片晶瑩剔透。
那位大人夾了一箸魚肉,良久,滿意地點了點頭。
「本來你掃了本大人的興致,但念在你將功補過,你可願來我手下做事?」
眾人一片譁然,族老給獄瀧使了個顏色,意思是「快答應」。
「多謝大人美意,不過,可否換一種賞賜?」
「嗯?」
「我只想問大人一個問題。」
「問。」那位大人一皺眉。
不顧族老們的焦急暗示,獄瀧笑了笑:「我想問,獄族中人何時可以走出這片雪山?」
轟的一聲,宗堂中議論如同炸開了,門忽的被吹開,冷風猛地灌進來。
獄瀧站在寒風中,望著族老們或驚詫、或不解、或怒斥的表情,紋絲不動。
「罪民就該在雪山待一輩子!」那位大人拂袖而去。
一日後,獄瀧被堂叔帶著,來到獄族所在的寒獄峰後山山底冰窟中。
「你這小子平時悶頭悶腦,我倒沒想過,那種場合下你膽子卻這麼大。」獄離搖頭苦笑,「宗堂那幫老頭罰你在禁地面壁十年,按他們那德行來說,還算輕的了。」
「他們就不怕我跑?」獄瀧問。
「你敢跑!」獄離瞪了他一眼,「知道看守你的人是誰麼?是我!要被你跑了,宗堂那邊我吃不了兜著走。」
「可惜了。」
「可惜什麼?」
獄瀧沉默許久,嘆息道:「可惜沒機會出去看看。」
獄離訝異地看著他:「我跟你說的那些,你還真信了?」
「什麼?」
「穿得比拔了毛的羊還少的女人,喝不完的酒,躺著不動地里就會長吃的?」
獄瀧點頭。
「傻小子,騙你的!」獄離得意笑道:「看來我講故事的功夫還不錯。」
「騙不騙又有何干係。」獄瀧道。
「嗯?」獄離挑了挑眉。
「我只是不想再被關在這裡。」獄瀧看著他的眼睛,他拍了拍胸口,「無論這裡……」又指了指腦袋,「還是這裡。」
獄離打量了他好一會兒,輕聲道:「你是真正的獄族人。放心吧,有朝一日,整個獄族都能走出去。」
「『天下為公,非一人獨斷』的獄族後人,不會被區區雪山關住。」獄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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