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流蘇華蓋的漆黑馬車停在院外,陳山君對花明院內走出的李長安點點頭,讓開身子。李長安走上馬車後,陳山君一抖韁繩,那通體墨色,眸子血紅,名為夜朱的異種馬打個響鼻,拉著馬車悠悠在巷中前行,車中平穩如在室內。這馬一身力氣超過千斤,比之練力圓滿的武者更強,尋常富戶就算有錢也買不到。
自然也只有這樣的馬,才能匹配得上南寧王的身份。
李長安進入馬車後,發現姒景陳表情並不凝重,反而對他輕鬆地笑了笑。
「梳月湖是四年前我奉父王之名修峻平滄運河時所開鑿,雖然風景算不上一枝獨秀,但只有那裡能讓我心安。難得有閒暇,便邀上你隨我一同去遊玩。」
這位處境堪憂的南寧王今日穿著樣式簡單而保暖的襦杉,將手放在車中雕刻著鵲踏枝的精巧銅炭爐上方數尺處取暖,若不是那爐中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瑞獸白檀木炭實在太過名貴,他看起來倒像個冬日出遊的普通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
他這幅模樣,倒是讓李長安一見之下,覺得比在昆南城外相識的時候更為親切且平易近人。
「弦繃得過緊反而易斷,游湖放鬆一番也好。」李長安拂開衣角,坐在姒景陳對面坐榻上。
「無論養琴養弓,閒置時都需將弦松下,此道理於人也是一樣。」姒景陳認同點點頭,待李長安坐好,便問道:「你有幾分把握?」
李長安道:「你說的是擇道種,還是與姒飛臣約戰?」
姒景陳道:「都有。」
「與姒飛臣約戰之事,暫且並無絲毫把握,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飛流宗遲早會與我為敵,我對他下戰書,反而能搏到一個與他單獨相鬥的機會。」李長安略微思索,又道:「至於擇道種塵埃落定之前,又有何人敢斷言有沒有把握,我只能盡力而為。」
「就算你敗在姒飛臣手下,我定會保你一命。」姒景陳嘆了一聲。
李長安道:「未戰,何以言敗?」
姒景陳一怔,他在李長安身上,似乎感到了一股與宋刀相似的氣質,贊道:「說得好!」
既然李長安戰意堅定,姒景陳便沒繼續詢問,以免動搖他決心,撇開話頭,說道道:「擇道種第一試結束後,據昨夜浮玉宗傳出的消息,有兩人已確定有把握定能列入九位道種之中。」
李長安挑眉道:「哦,除去那劍氣沖霄的顧長空還有誰?」
他心中閃過自己曾見過的幾位出類拔萃的修行人的身影,馮魔、孫易、沈綾、羽勞,心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幾人雖非同凡響,但要說成為道種還時候尚早。顧長空之所以備受關注,是因數日前他在昆南城中種道,劍氣沖霄,難道我在問道石下入夢之時,又有人橫空出世了?」
姒景陳微笑道:「你可是以為那顧長空取走了『天』字玉籌,便是擇道種第一試的魁首。」
李長安道:「自然如此。」
姒景陳搖頭說道:「不然,浮玉宗已將通過第一試的排名放出,名列第一者並非顧長空,而是一位來歷神秘者,只知其名為『八荒』,而不知其面貌身份。」
李長安聽到這二字,眼中古怪之色一閃而逝,姒景陳見狀問道:「長安兄可是在玉筆峰中見過此人?」
李長安頓了頓,八荒刀中的秘密連他自己都沒弄明白,還是不說為好,便不動聲色道:「未曾見過,只是覺得這『八荒』二字不似人名。」
姒景陳感慨道:「問道石上留名,此人此舉,自浮玉宗立派以來都聞所未聞,而且此人來歷背景都萬分神秘,我不寄望能招攬到他,只想此人不要是姒飛臣那一方的便好。」
說著,他略一凝眉,「就只怕此人是潛龍麾下。」
李長安笑了笑說:「不必介懷,我猜此人定非潛龍麾下。」
姒景陳道:「哦,何以見得?」
李長安手一揮,作囊括四面八方狀,侃侃道:「八荒者,猶指天下也,那潛龍怎會容忍麾下有一個同樣心懷天下的野心之人,想來這問道石上留名者,定也不是屈居人下之輩。」
「哈哈,若有素不相識之人見長安兄氣概,只怕會認為你便是那問道石上留名之人。」姒景陳笑道,頓了頓,又說:「也罷,今日既是遊玩,暫且不談這些了。」
待馬車到了梳月湖,李長安方知姒景陳邀他出行,一半是為與他商談擇道種之事,另一半呢,則當真是為了松松弦的,畢竟他雖是南寧王,但人終歸不是布袋戲中的傀儡——就算傀儡,下了戲台也得歇歇吧。
梳月湖邊泊著一艘樓船,長有百丈,雕梁畫椽,門窗垂簾掛珠,其中絲竹陣陣,琴瑟協鳴。
此船雅稱為絳珠閣,雖是青樓,但卻不似一般青樓那般穠艷,布置簡約,其中女子打扮穿著也是素雅保守,這青樓不是開放給販夫小卒的地方,就要講一個雅字。
與姒景陳從小門而入,那樓中管事的識得姒景陳,倒履相迎,又對身旁之人吩咐,讓閣中最善樂器的綠珠姑娘去奏琴。
樓船中空,樓梯圍繞三層,是以底樓舞台情景,上下三層看客都可一覽無餘,李長安與姒景陳走上三樓,此樓不對尋常人開放,此時便上去的便只有他們二人,上樓時,姒景陳對李長安道:「長安兄可知,何為天下一等一的琴曲?」
李長安道:「過往十幾年未曾出過家鄉一縣之地,是以見識短淺,不過曾在書上見過,有那善樂者,琴聲一起百鳥來朝,應當便是一等一的琴曲了。」
姒景陳點頭道:「不錯,只不過此等琴曲舉世難尋,今日我邀你來絳珠閣中,雖然見不到一等一的琴曲,卻也能賞到上等琴曲。這絳珠閣中綠珠姑娘有一把名琴,以龍門百尺長的雷劈梧桐為琴身,寒蠶絲為弦,岐山之玉為徽,當年她出道之時,用此琴奏了一曲流光引,當時,絳珠閣中原本名動昆南城的九位琴手皆因羞愧而將自己視如性命的琴摔斷,從此不再彈奏一曲。」
李長安心中意動,姒景陳也交口稱讚,看來此女琴藝定是非凡,便點頭道:「那我非得一聽不可了。」
二人坐在三樓看台處,姒景陳視線越過闌干,看向底樓舞台,微笑道:「她來了。」
一位身穿藕荷色長裙的女子抱琴走上舞台,樓中看客一陣哄然,綠珠姑娘是絳珠閣中壓場之人,尋常不會出現,有心思細膩的,便心知此時定是有貴人來了,抬頭便看見三樓的姒景陳與李長安。
而綠珠將手中那古意斑駁的琴放好後,也對樓上李長安二人施了一禮,緊接著,佳人坐琴邊,玉指輕拂弦。
一彈珠玉盤中碎,如聽細雨盪清漣。
滿樓寂寂無聲,唯有琴曲悠揚。
綠珠撫琴不須和聲,亦不須伴舞,縱使絳珠閣中最好的舞女對其來說也顯多餘。
樓上,李長安聽聞此曲,心中擯棄了一切浮華造作之語,只能剩下二字:「好琴。」
甚至聽聞此曲,已下意識忽略光陰流逝。
不知多久過去,樓中看客俱已沉浸其中,曲聲喜時便笑,曲聲悲時不禁凝咽。
良久,一曲似乎即將告終,樂聲逐漸趨於平緩。
姒景陳賞罷,嘆道:「縱使天下一等一的琴曲也不過如此罷了。」
但下一刻,仿佛是為了證明他話語的錯誤,又有另一道琴聲在閣中響起。
這琴聲如流水,如春風,靡靡入耳,甚至讓人見到滿山桃花。
嘣——
綠珠面色慘白,撫琴的手顫抖著,她的琴弦已斷,弦斷是因為心亂,心亂,則是因為這琴聲讓她也不由生出自慚形愧之感。她貝齒輕咬,循著琴聲望去,心中顫抖——她不相信世間有奏琴比她更好的人存在,就算存在,也應當是七十老嫗,就像多年前教她彈琴的,將畢生浸淫在琴道中的師父一般。
但循聲望去,映入眼帘的那張臉,卻讓綠珠幾乎心跳停止。
她不相信世上有如此絕色之容。
那一襲桃花般的身影在輕舞,她身邊無琴,卻仿佛有著看不見的琴弦,被她輕攏慢捻,急挑徐抹。
起舞的同時,她也在奏琴。
奏琴的時候,她一雙風情萬種的眸子,瞥向樓上的少年,仿佛在告訴絳珠閣中所有人,她這一曲,為他而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