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似乎終於肯垂憐,宋稚感受到痛楚漸漸消退,她便迫不及待的陷入了黑甜的睡夢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到一陣快意的涼風正拂過面龐。
「別這麼用力,小姐都要讓你扇的飛起來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溫柔女聲響起。
「亂說,我這又不是芭蕉扇,小姐又不是紙糊的,怎麼會飛起來!?」這個聲音則清脆爽朗一些,像是黃鶯出谷。
「小點聲!把小姐吵醒了唯你是問!」溫柔的聲色哪怕是教訓起別人來,也還是柔柔的。
一番對話叫宋稚覺得莫名的安心又困惑。
她費勁的睜開眼睛,兩個少女的身影出現在她的視野里。
從模糊,到清晰。
「小姐,你醒啦!」流星青春又充滿朝氣的臉龐忽然貼近。
宋稚的呼吸猛地一滯,只悶悶的『嗯』了一聲。
流星為了護著她,被人一劍貫穿時的一聲痛呼,像一個悶雷一樣炸在宋稚耳邊。
宋稚輕輕一顫,後背登時滲出密密的冷汗來。
「怎麼了?是不是叫這丫頭給吵醒了,沒睡足。」逐月帶著溫柔的笑意,望著宋稚。
宋稚愣愣的看著逐月,腦海里卻不受控制的想起逐月死時的模樣。
她是宋嫣讓人用亂棍活活打死的,渾身上下血肉模糊,如同開到糜爛的一堆紅玫瑰,臉上被人用簪子破了相,嘴唇也被她自己咬爛了。
宋稚這幅呆呆傻傻的樣子,叫逐月很是詫異,「莫不是受涼,發熱了?」
她剛想伸手摸了摸宋稚的額頭,卻被宋稚一下捏住了手。
宋稚的掌心又冷又濕,逐月看了看宋稚粉白的小手,剛想問點什麼,就被宋稚歡快的語調給打斷了。
「我想吃藕粉了,要放桂花蜜。」稚嫩的嗓音,叫宋稚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還以為小姐怎麼了,原來是饞了呀。好,我去讓小廚房做。」流星笑嘻嘻的一拍掌,小跑著就出去了。
「這丫頭。」逐月笑著說。
宋稚和流星一般大,逐月則比兩人大上兩歲。
「我好像睡出汗了。」宋稚道。
逐月伸手在她後背摸了摸,細膩的肌膚上果然一片濡濕,「果真呢!小姐稍等,我去備水。」
屋裡只剩下宋稚一人,她爬下軟塌,看著自己小又白嫩的腳掌和半透明如珍珠的十個小指甲。
她有些難以置信的走到銅鏡面前,看著鏡子裡倒映出,自己十歲的模樣。
此時,宋稚的兩頰還未脫去嬰兒肥,但是下巴已經顯現出尖尖的美好弧度。
宋稚伸手撫了撫自己的小腹,那種刻骨銘心的墜痛已經無影無蹤,可她,卻覺那痛已經刻在了自己的魂魄之中。
她的瞳仁烏黑,一派清澈,只是多了幾分不該出現在孩童眼裡的情緒,有悲有痛,有悔有恨,亦有狂喜。
再度為人,有重新來過的機會,怎能不喜?
宋稚稍稍偏頭,露出潔白又修長的脖頸。她烏黑的鬢髮上繫著一條墜著珍珠的墨綠髮帶,她的髮帶每一條都是逐月親手縫製的。
只不過……
芮希喜歡女子談吐文雅,行為端莊,而宋稚喜歡明艷活潑的打扮。
喜歡上芮希之後,宋稚便沒有系過髮帶了,而且還學著宋嫣說話的方式,走路的模樣。
現在想來,真是可笑。鏡子裡的小女孩露出了一個諷刺的笑。
宋稚靜靜的看了一會,難以自抑的大笑起來。
『真好,真好,他們都還在。而他們,也還在。一樁樁,一件件,慢慢算。』
……
宋稚坐在浴桶里,細細回憶起十歲那年發生的事。
『宋刃今年十七了,過不了多久就會從西境回來,明年就要和張太尉家的嫡次女張欣蘭成婚。』宋稚想起這個同父異母的大哥,忽覺身上一寒,便不由自主的往浴桶里縮了縮。
「小姐,明兒是不是要去丞相府用午膳?老夫人可是說了好幾回想您。」
逐月一句話,讓宋稚如墜冰窖。
「不去。」她脫口而出,她想起來了!她就是在這個時候,第一次遇到芮希!
逐月正拿著帕子在宋稚胳膊上輕柔的擦拭,聞言露出一個有些不知所措的神色。
「過幾天哥哥就從天岩武場回來了,等哥哥回來我和他同去。」宋稚擰了個帕子,往自己臉上一敷。
「如此甚好。」逐月笑道,「還是小姐想的周到。」
宋稚的唇瓣輕顫,潔白的軟帕吸掉了她眼角滲出的兩滴淚水。
此時芮希這時還是一個借讀在丞相府學堂的學子。
他本是被買進來給她的表哥,也就是林天朗做書童的。
不過他小小年紀便展露出非凡的文采,林天朗有惜才之心,便沒有讓他入奴籍,還讓他在林家學堂上學。
林家學堂,百年書香,多少王公貴族都想把自己的孩子送進來,有時候甚至還要讓順安帝開口,向林清言要這個人情!
可是就上輩子發生的事情來看,芮希似乎還覺得是林家虧欠了他的!所以拼命在宋稚身上找補回來!
「小姐。」逐月的聲音,把宋稚從前世的回憶中拽了回來。「水不太熱了,不能再泡了。」
宋稚拿掉帕子,除了眼角微紅以外,看不出什麼異狀。
……
逐月總覺得小姐好像有哪裡不對勁了,總是喜歡坐在房裡看那些她從前碰都不會碰的書,也不愛去找宋嫣玩了。
「小姐長大了唄!」流星正吃一碟蝴蝶酥,嘟嘟囔囔的說,「再說了,大小姐那兒我覺得還是少去好,每次去我都渾身不自在。」
「越大越沒規矩!敢在背後議論主子。」逐月雖這樣說,可是卻也覺得流星並不是全無道理。
逐月是林府的家生子,她母親曾經是林若心的奶娘,她知道自然要比流星多一些。
『不過,那些事不說也罷。』逐月垂了垂眼,又瞧了瞧流星,開玩笑道:「你也少吃一些,你看看自己的肚子,都快成個圓筒了。」
「姐姐亂說,前些天我還聽你和小姐說,她還在長身體,要多吃一些。」流星搖了搖小腦瓜,「我和小姐一般大,我也還在長身體。」
逐月被流星這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弄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點了點流星的額頭。
「你還好意思說,小姐的手腕子才那麼點大,你卻活像個筆筒」
流星聽了這話非但沒惱,反而握了握自己的手腕,「總要有個人身強體健些,不然以後若碰上什麼事,誰來保護小姐?」
『居然叫她一語成讖。』宋稚走過迴廊,剛巧聽見流星這句話,宋稚難免又回憶起前世的事。
「小姐!」流星笑眯眯的喊她,嘴角還粘著一點糕點渣滓。
『沒事,沒事。』宋稚當下就鬆了一口氣,心想:『她還在,這輩子一定護得住她!』
流星長得圓臉圓眼圓鼻子,一副喜團團的模樣,也正是因為她這幅喜氣的樣子,所以才被選了來做宋稚的貼身侍婢。
逐月則生的要更加柔美一些,她的模樣其實和宋嫣是一路子的,細眉細眼,只是逐月的皮膚更加白皙一些,嘴唇稍厚,看起來比宋嫣還要溫婉一些。
『所以宋嫣才非得要毀了逐月的臉。』
許多前世想不明白的事情,重活一次,原來答案這麼明顯。
見到宋稚又開始出神,逐月有些擔心。
「小姐,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
宋稚正在取笑流星的吃相,望向逐月時嘴角的笑意還未收起,「什麼事?」
「我想著,能不能讓老夫人再給咱們物色一個媽媽呀。」逐月斟酌著詞句說。
她知道宋稚跟安媽媽的感情很深,安媽媽急病離世,宋稚未必肯再接納一個,再說她現在也大了,不一定非得要個媽媽。
可是沒想到,宋稚卻很乾脆的說:「好啊,下次我去跟娘親說,再同外祖母說一聲就好了。」
逐月準備的一肚子說辭全泡湯了。
「太好啦!不若就要秦媽媽吧!她做的桂花丸子最好吃了。」流星歡呼道。
流星懵懵懂懂,居然和宋稚想到一塊去了。
逐月與流星說說鬧鬧,宋稚臉上也掛著開懷的笑意,思緒卻不由自主的回到前世。
「我要安媽媽!不要秦媽媽!我不要!不要!」宋稚哭喊著,推了秦媽媽一下。
秦媽媽怎麼可能被她一個小女童這樣輕輕鬆鬆的推到?
反倒是宋稚自己跌了個屁兒墩,狼狽極了。
「既然妹妹說不要,你們何必強迫她呢?」宋嫣施施然走了過來,扶起宋稚,又溫柔的給她拭淚。
安媽媽也是從小就跟在林氏,也就是宋稚的生母林若心身邊的,乍然逝世,林氏自己也很傷心。
再加上她對著宋嫣的時候總是氣短一截,宋稚又哭得她心煩,便隨她去了。
現在想來,宋稚覺得自己真是十分愚蠢。安媽媽的死定有蹊蹺,她在世的時候,每次宋稚去宋嫣那裡,她總要跟著,宋稚總是嫌她多管閒事。
她身邊沒了一個眼睛毒的媽媽,才會看不明白宋嫣的為人,才會做出與芮希幽會等等錯事!
因為林氏覺得不太光彩,哪怕在前世,宋稚也是直到很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因為鄭氏是因為聽說了宋令要娶林若心做平妻,結果才動了胎氣,早產生下了宋嫣,自己也撒手人寰。
宋嫣因為是早產兒的緣故,身子很弱,從小苦藥不斷,且她身邊一直照顧她的趙媽媽是鄭氏的奶媽,趙媽媽對林氏可以說是恨之入骨了,又怎麼會讓宋嫣與她親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