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盞熱茶喝下肚,林氏輕輕呼出一口氣,這一整天她真是忙的連軸轉,見了幾十個掌柜,發了幾千兩的賞錢。打理偌大的一個將軍府,實在是不容易,還好宋稚把秦媽媽也送過來幫了幾天忙,總算是趕在年底之前,把賬面銀錢都弄清楚了。
少女的指尖因為用力而失掉了血色,在鴉色的綢緞上顯得十分白皙,像是玉雕的人兒一樣。宋稚替林氏按揉小腿快半柱香了,力道一點也沒鬆懈。
林氏的小腿已經不那麼酸脹了,她著眼去瞧宋稚,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少女長長的黑睫羽和小巧的鼻子。想起那天順安帝在席上說的話,林氏心裡一時間百感交集,憬余這個孩子人品相貌家世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只是這麼早就定下了,雖然還未過門,總覺得像是隨時就要失去自己這個親生女兒了。
「稚兒。」林氏柔聲喚了一句,「別按了,仔細明天手酸。
宋稚乖順的起身,靠在林氏身邊,林氏愛憐的摸了摸她烏黑的一頭秀髮。「貓兒還沒找著嗎?」
「嗯,稚兒這幾晚都睡不好,也不知道要怎麼跟嘉妃娘娘交代。」宋稚環抱住林氏的腰,把腦袋埋在林氏懷裡,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她已經讓人去冷秋院裡找了,但是宋嫣不知把雪絨藏到何處去了,竟怎麼也找不到!
「嘉妃娘娘性子溫和,想來也不會太過責怪你,正好嘉妃娘娘後日也想見一見稚兒,稚兒可以藉此機會,好好跟她解釋一番。」
宋稚聞言抬起頭,她的鬢髮因為方才的動作而鬆散了,配上她疑惑的神色,像個傻丫頭。林氏溫柔一笑,伸手幫她理了理鬢髮。
「嘉妃娘娘為何……
「呀,可趕巧了,妹妹也在這裡呀!」門帘被掀了起來,宋嫣伴著一陣撲面而來的冷風走了進來,恰好打斷了宋稚的疑問。
宋稚下意識的朝她望去,宋嫣頸上圍著的純白皮草圍脖死死攫住了她的目光。
那是……那是!
宋嫣淺笑著接住了宋稚震驚的目光,她這笑容實在是真心實意,笑得臉上都擠出了兩道八字紋。「妹妹可是在瞧我這圍脖?今年皮子真是不好,選了好久,才選到這一塊稱心如意的,只是這皮子又太小,做不了其他什麼玩意,只能做條圍脖了。」
「這是什麼皮子?看著不像兔不像狐。」林氏奇道,這皮子的絨毛看起來十分纖細,不像狐毛那般柔韌,帶著點微彈的力度。
「嫣兒也不大清楚。」宋嫣摸了摸圍脖,「大抵是某種北狐吧。」
「妹妹可以瞧瞧這圍脖嗎?」未等宋嫣回答,宋稚已經向她伸出了手,她纖細的手直直的伸向宋嫣,像是下一瞬就會緊緊扼住對方的咽喉。
宋稚背對著林氏,所以她瞧不見自己小女兒臉上的神情有多麼的冷酷,她幽深的瞳孔里倒映出宋嫣身影,仿佛她已經墜入了一個無盡的深淵。
宋稚此時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叫宋嫣覺得陌生,她不由自主的把圍脖拿下里,瞬覺脖頸一涼,她強撐著臉上笑容,反倒顯得十分僵硬做作。
宋稚拿著這條圍脖在手上翻來覆去的看,仿佛在尋找著什麼。她如玉的小手反倒比這純白的皮毛還要再透亮上幾分。
「妹妹在尋什麼?」宋嫣輕聲問,她說話的時候喜歡用舌頭抵著上顎,就像蛇吐信子一樣。
「姐姐怎的這般粗枝大葉,」宋稚把這圍脖丟還給宋嫣,「這麼大一塊黃斑,也未曾發覺嗎?」
宋嫣低頭看著手中的圍脖,那一塊黃斑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在這如雪的皮毛上,是不可能發覺不了的。
宋嫣顯然有些措手不及,整個人怔忪了片刻,隨後尷尬的笑了一聲,「姐姐大概是眼花了,竟沒瞧出來。」
宋稚也是一笑,她笑得可比宋嫣真摯,露出一排密密貝齒。「姐姐戴上吧。你身子弱,可別著涼了。」
月白海水江崖紋繡鞋從裙底露出,往前邁了一步,鼠毛色絨面棉鞋便連連退了兩步,宋嫣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要這樣。她還未想明白,就被宋稚摁住了肩頭,「姐姐真是的,躲什麼呀?」
宋稚從宋嫣手裡拿過圍脖,撥開她頸後的披髮,幫她戴上了。「姐姐陪娘親說說話吧。出來前,秦媽媽給我燉了一盅血鴿湯,想來火候也差不離了,我先回院兒了。」
「你這小饞貓!去吧,鴿子肉要是老了滋味可不好了。」林氏進來與宋稚的關係愈發親昵,宋稚在她跟前越是隨意,反倒是顯得越親近。
宋嫣在林氏右手邊坐定,開口就是一串討巧的機靈話,逗得林氏笑彎了眼睛,可她心裡卻是一片茫然。
『沒有道理啊!為何宋稚明明瞧見了那黃斑卻不聲張,她應當是認出來了。難道她眼拙至此?不可能!』宋嫣一想到宋稚方才的神情便斷然否決了這種可能,『她定然是瞧出來了,可是為何一點反應也沒有?』
在場的人中,可不止宋嫣一人心亂如麻,千頭萬緒。
林氏也是如此,『這早稻不割,割晚稻。嫣兒還未定親,反倒把稚兒先給定下了。哎,嫣兒這親事可怎麼好。京中適齡男子本就不多,再挑挑家世門第更是沒有幾位能入眼的了。再說嫣兒這身子骨又弱,難免讓那些名門世家挑三揀四,不若像老爺說的那樣,挑個家世低一些的,日子也好過一點。不過這家世再低,門面上總得瞧的過去。』
宋嫣越想越不對勁,正欲起身告辭的時候,卻聽見林氏慢悠悠的問了一句。「嫣兒,定遠侯家的嫡小姐,你可熟嗎?」
前朝的時候,定遠侯可算是實打實的權貴名門,不只是出身高貴,就連軍功也是一等一的出挑。只是定遠侯嫡系一脈皆死在了戰場上,先皇感其忠,憐其苦,便從旁支里挑了一個品貌出眾的孩子,讓他襲了這爵位。
這孩子,就是如今的定遠侯。定遠侯雖還是那個定遠侯,但本質上終究是不同了,歸根結底也就是屍山血海里堆出來的一個爵位,雖受人敬重,但底子已經沒了。定遠侯現如今並未在朝中任職,兩個嫡子也只是在吏部和禮部做個不大不小的文官。
前些天定遠侯夫人倒是借著陳氏的嘴問了一句,說是想替小兒子訪一門親事呢!
林氏思及此處,倒真心實意的覺得這是一門不錯的親事。
「定遠侯家的嫡小姐?」宋嫣想了想,一張模糊平淡的面孔從腦海中一閃而過,「大約是見過兩回兒,但是沒說上話。」
林氏不會無緣無故的提一個不相熟的人,宋嫣的心思轉了兩圈,有開口問:「娘親為何突然提她?可是有什麼事兒嗎?」
「噢,也沒什麼事兒,不過是定遠侯夫人約我飲茶,我想著把你也帶上,兩家的小姐也可熟悉一下。」這親事八字都還沒有一撇,林氏自然不能在宋嫣面前透露。
不過她越是這般掩飾,宋嫣便越多思,「好,反正是多交個朋友,嫣兒很樂意陪娘親同去。」
林氏點了點頭,忽輕蹙了眉頭,撫了撫後頸。
「娘親?怎麼了?」宋嫣忙殷勤道。
「沒什麼,只是覺得後頸忽如針扎一般疼,不過沒事了。」這幾日伏案久了,林氏身嬌肉貴,一下就顯出了毛病。
「我幫娘親按揉一番。」林氏話已至此,宋嫣還不能做嗎?待她站在林氏身後替她按揉的時候,面上已經從溫和順從換做嫌惡之色。
宋嫣替林氏揉了半盞茶的功夫,林氏便叫她歇了,看著宋嫣離去時刻意揉著手腕的動作,林氏心下微刺。她想起宋稚替自己按了那麼久都未顯露半分不悅,也沒有嬌滴滴的喊手酸。
「柔翠。」林氏喚了一聲,守在門外的婢女就掀了帘子走了進來。「夫人有何吩咐?」
「晚膳我和老爺一同吃鍋子,你去如意閣說一聲,讓她們不必準備了,請三小姐過來一起吃。」
「是。」
宋家除了節日或是一些特別的場合,很少一家子聚在一起吃飯,大概是因為這個看那個不順眼,那個又看這個不順眼,吃頓飯也是噎得慌,還是各自在院裡吃了清靜。
宋嫣畏寒,所以足下的棉鞋裡都納了厚厚的柔棉,走起路來一點聲音也沒有。待她走到冷秋院門口時,卻見翠環正站在門口焦急的張望著,見到宋嫣的身影,翠環連忙上前,在她耳邊快速的說了幾句。
宋嫣的臉色一下變得極為難看,她臉上的皮肉抽動了兩下,強做出一副愉悅且平和神色來,快步向院中走去。
石牆擋住了宋嫣的視線,只有隱隱的笑聲透過石牆傳了過來,宋嫣邁過門洞,只見自己院裡的丫鬟們正蹲了一圈,說說笑笑,不知在幹什麼。
宋稚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她的藕荷色的裙擺散開來,像是冬日裡一朵盛放的花。她沖宋嫣施施然一笑,「姐姐回來了?」
丫鬟們連忙四下散開,一隻雪白的貓兒蹲在原地『喵』的叫了一聲,躍上宋稚的膝頭。
宋嫣頭頂一麻,臉上的笑意崩塌之快,堪比開山炸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