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並不大,好在柳絮實在是很輕,所以悠悠晃晃的,始終沒有掉下來。
它們看來是如此的輕柔又無力,但影子卻退,突然地退,就像是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暗器,他本來可以用刀把它們給掃落,卻沒有這麼做。
他的身法很急,轉眼間已退出了數丈之外,好像根本不是用腳來走路似的。就像是風一吹,他就能乘風而動。但那明明很慢的柳絮,卻偏偏還是沾上了他的黑衣。
一接觸就被比了下去,連冷峻的影子都不禁有了怒氣,而在場中的其他人,除了夏晴柔外,都是滿臉驚疑。
影子的左手不自禁已握成了拳頭,而右手則更已緊握著刀柄。
他的人本來就像是一把冰冷的長刀,但還插在刀鞘之內,現在卻像是一把已經出鞘的刀,而且刀若出鞘,必定見血。
可是他這回倒沒有貿然出手,雖然他已知道,柳絮是何人發出的。
因為剛剛才被說,不可能再有人跨過的門,已有人跨過。
白袍銀帶,玉笛在懷,雖然此時正是盛夏,但他的感覺就像是踏雪歸來。他並不冰冷,但他卻像雪一樣令人感到潔淨、乾爽,雖然他的衣服其實也是半新不舊的了。
那是一張方塊臉,菱角分明,臉上也帶著幾縷的蒼白,但那雙眼珠子,卻黝黑得閃亮。
他的鼻子秀逸、挺直,眉毛細長。月映著略白的臉,好像有點憂鬱,但只要他一笑,你就會明白,他的胸懷卻是如海。
他身上也沒有太多的修飾,他穿的是一件雪白色的長袍,腰間懶懶散散地束著一條黑腰帶。他身上的裝飾就只有一樣,可就這一樣已經夠了。
因為世上又有什麼裝飾有名得過這一樣!
那是一把劍,劍就斜插在腰間。
這把劍並不比其他的劍長,也並不比其他的劍寬,就是最常見的一種劍。劍鞘上也沒有太多的裝飾,只有一層淡淡的松木色,劍上唯一亮麗的,就是劍柄上的寶石。
碧綠色的寶石,如池水一樣的顏色。
若要用一個詞來形容水的顏色,那麼一定就是這種顏色。
絕代的兵刃,都會帶著一種不露自威的殺氣。
因為它們殺人無數,也有可能它們只試過殺一個人,但那個人的分量在歷史上卻可能比得上千千萬萬的人。
就像傳說中荊軻流傳下來的匕首。只要一出鞘,十里之外就能讓人心寒,也正因為這樣,傳說始皇歸天時,要求把那把匕首隨身陪葬。
但這把劍卻沒有殺氣,就像它根本就不是用來殺人,甚至是傷人的。
但影子卻認得這把劍。
這個佩劍的少年或許沒有人認得,但整個江湖卻很少有人沒有聽說過這把劍的,因為這也是當代武林最傳奇的劍之一。
影子突然拔出了刀,刀鋒在昏暗的燭光下閃爍著,映上了他的鐵面具。
他緊緊握住刀,不自覺擺出了攻擊的姿勢,因為他認為攻擊永遠是最好的防守。
但白衣人就像沒有看見他一樣,他既沒有看見他,當然更加看不見他的刀,他眼中就像他身上一樣,只有一樣東西。
即使生死的瞬間,夏晴柔的臉色都沒有變,但看見了他,她的臉卻一陣紅,一陣白。
傻子都知道,此時屋內已充滿著兇險,既然與自己無關,最好還是遠遠地躲開。
但白衣人卻偏偏就是一個傻子。
因為他是從千里外的白馬谷,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不眠不休趕來這裡的。
他慢慢走到了她的身邊,雙目對視,卻又無言。
他們什麼話都沒有說,因為他們不知道該說什麼話,因為對於他們,還有需要說話嗎?
外人又怎會知道,這一瞬,他們都想起了初見。
有人曾說,初見的一刻是偶然,但其實也是必然。
因為有人自以為,初見只是茫茫人海中一記無意的對看,但其實,那更是因為有兩顆心,早在尋找著相似的浪漫。
人與人,總有一天,會沒有了初見的新鮮感,但真正的愛過,卻像是夾在日記中的一葉楓紅,雖早已風乾,卻依舊殘留著初始時的夢幻。
淺淡、淡得無以察覺,但當你再觸摸它時,你就會發現,原來醉,早已入了骨髓,原來還是沒有能夠忘記,她是誰。
所以初戀情人的相逢總會有一種獨特的趣味,也會有一種獨特的危險。
這裡就有著這麼的兩個人。
三年前,雁盪山邊,群匪占山,自號霸天。
晴柔請旨進剿,山下一戰,眾賊敗逃。
但誰都沒有想到,就一個間隙,匪首已劫持了大批村民。但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堂堂御妹,居然會提出,願意上山作為交換平民的人質。
柴房,鐵鎖,孤月,
就在那裡,她第一次聽到了他的笛聲。
那是一種很獨特的笛聲,宮廷內的樂師吹不出這種笛聲,民間的藝人也吹不出的。
因為吹得出這種笛聲的,就只有他一個人。
這笛聲是屬於他的,那些情感也是屬於他的。
那時她當然不會想到,這笛聲會成為了她生命中的一曲難忘調子。
笛聲時近時遠,時而高亢時而感傷,但無論調兒變成怎樣,卻總像在安慰著寂寞人兒的心腸,雖然聽起來這吹笛者,本身就是最寂寞的。
這真是很奇妙的一種笛聲,它明明自己是悲傷的,卻居然來安慰別人,卻居然讓人感到心中暖暖的。
就像是冬日裡喝下了一杯暖茶。
或許正因為它本是悲傷的,所以它才能夠了解世上所有的不幸,才能夠來安慰別人。
世上最知心的固然是天涯若比鄰的知己,卻還有同是天涯淪落人。
天窗早就被群賊釘得死死,但不知何時,毫無聲息下卻被打開了,他就那樣懶散散地盤起一條腿斜靠著窗台上,白衣銀帶,玉笛在懷。她永遠記得他的第一句話,「你是附近的人嗎?我會送你下山吧,一點都不用怕」。
月下,他們有了第一次的交談。
那也是一個像今天一樣的晚上。
漆黑,卻有著點點的星光,試問若不是天黑了,我們又怎麼可能看得見星光?
因為他的妙手,守衛們都睡了。
偌大的山野上,好像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一連的七夜,她居然忘了自己是人質,居然不願走;他也好像忘了要放她,或許是寂寞的心,不願離別傾心的朋友。
若不是這樣的機緣巧合,若不是有這麼一群匪徒,她應該在皇宮裡安心當他的公主,他也應該從來不會遇見她,只是繼續遊蕩他的江湖,懷著那些他不喜歡卻不能承擔的責任和仇恨。
說來,雖然挺彆扭的,他們也真的應該謝謝這一幫山賊,因為他們給了這兩個人藉口,在一起的藉口。
他們本來是絕對不可能在一起的,一刻都不可能!
星光下,他們曾經在山麓里摘花,他們曾經捧起河中柔軟的流沙,他們甚至像個小孩似的,用那晶瑩的貝殼來玩耍,他們在山頂那條緩緩的溪流邊追逐,她不小心被一種有毒的荊棘給滑破了腿,她記得是他,用嘴巴幫她把毒血吸出來的。
漸漸的,她發現了他哀傷下的豁達,除了不太願意說自己的事,實際上,他很愛說話。
他們都沒有問對方的來歷,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因為他們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就算不知道又如何,他們喜歡的不是對方的來歷,也不是對方的名字,就是純純粹粹對方這個人。
七天後,群匪投降。
因為匪首在夢中斷了一隻手,手上還握著信,短短的兩行字。
「我僅為無辜者報仇,沒取下你的腦袋,因為我不願判定別人的生死,望君回頭。」
初見就這樣分離,當知道的越多,就越相處。
人生又有幾時,會永如初見?
直到為了宋遼和談,她要出關。
當她的車駛過雁門關時,他就在那高高的獨峰之上,看著她的馬車出關,看著她在關口停了一次又一次。
她沒有下車。
是怕下了車,就不願意走?
她是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國家,還是因為有人讓她記掛著?
看著緊閉的窗簾,李慕遙看不到她的臉,卻像動了心中的弦。
看不見,更思念!
那一次本以為就是最後的一見了,但現在
話語,突然打斷了所有回憶。
因為李慕遙已拉著夏晴柔的手,「我們走。」
走,現在是時候?
現在還能走?
為什麼不能走了,更危險的事我們不一樣度過了?
他不禁想起了第二次跟她的見面,那是西湖之畔,玉泉峰上。
他想起了那可怕,也可貴的經歷。
他從來都沒有跟別人提起過這麼一次經歷,因為他認為沒有人配得上聽;她也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因為那是只屬於她的回憶,更因為他們都知道,這樣的經歷,說出來,別人會信嗎?
而且最關鍵的在於,身為御妹,她有絕對不能說出去的理由,畢竟這或許是本朝最大的秘密之一。
但無論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哪怕那些東西都爛在了他們心底,他們還是會記得那裡叫做木偶山莊,他們永遠都記得這個名字。
他又想起了那一場可怕的夜宴,死人的夜宴。
他還想起了山莊的主人,法師。
對,就是那個無法形容的法師!
因為創造詞語的是人,而法師的心思和可怕已經超出了人可以理解的限度。
他還想起了他的那句話,「所有人都只是命運的木偶,但我與你們有一點不同,我雖然也不可以操縱自己的命運,但我可以掌握你們的命運。你們就是我的木偶。」
那樣的事,我們都度過了,這次不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