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鳳鳴落於淨天祭壇中心,勉力撐起身子,卻又忍不住嘔出口鮮血,一抹猩紅塗抹在神聖潔白的祭壇之上。
他頭髮披散,腳步虛浮,曾經的開元之後第一人,此時顯出前所未有的狼狽。
衛無雙亦隨後而至,足下青鳥虛化消散,他的道姿仙影輕輕點落祭壇,不易察覺的瞥了下祭壇之上血跡,又如被刺痛雙眼一般輕輕偏過頭,嘆道:「悔恨嗎?若非你費心竭力為我解除石封、去除天人五衰之氣,至少今日,你我不用面臨這殘酷的對立。」
過去兩年多,紀鳳鳴費盡心思為求去除衛無雙感染的五衰之氣,結果卻是逼隱於幕後的衛無雙不得不提前入場,讓他們師徒今時今日對決於此,世間種種因緣際會,諷刺得像一場笑話。
紀鳳鳴亦笑了,他面色蒼白,滲著血口唇勾出一抹慘笑,「至今痛悔,也至今深恨,悔恨我不能早識師尊真心,讓師尊――寂寞此生!」
衛無雙如受一擊,身形微顫,欲說無言。縱有面具,又如何能盡掩真情,最終仍是一揮袖,「繼續吧,你引我到此處,定是早有布置,這若是你選的戰場,那便讓我再考較一次你的進境。」
衛無雙輕描淡寫間,便揭破紀鳳鳴心思。紀鳳鳴意圖逃脫,但與衛無雙為敵,一心逃脫,便不得逃脫。唯有全力施為,對衛無雙造成壓力,逼得衛無雙無暇他顧時,才能拼得那一瞬之機。方才紀鳳鳴看似奔逃,實則是將戰局往他提前準備的戰場牽引,而他選定的戰場,正是淨天祭壇。
紀鳳鳴進入大殿之前,怎可能不先來淨天祭壇探視?
那提前做下布置,也是理所當然。雖然紀鳳鳴曾一點也不希望,他所做的布置能派上用場。
可如今,他又要慶幸自己因那一點多心所做的準備。
「那師尊,再請教了!」便見紀鳳鳴拭去嘴角血跡,向前踏足一步,氣機亦陡然拔升,霎時乾坤失色,風雲突變。
紀鳳鳴足落祭壇中心,方才吐出的那口心血恰被他踏在足下,此時赤色暈開,如血染白璧,將下方聖潔的淨天祭壇浸染出一絲血紅。
淨天祭壇震顫不已,積雪秫秫抖落,被陡急的勁風卷得盤旋而起。
血色華光隨著紋路竄動,地氣受之牽引,天象為之驚變,黑沉的雪雲降下矯夭雷龍,轟鳴中灌注紀鳳鳴之身。而紀鳳鳴沐浴雷火之中,再現卓然之態,鍾天地之神秀,納風雲於一身,正是――
「哦?萬靈齊物法身?」衛無雙脫口道出。
雷火交淬,淬出尊貴端嚴姿態,紀鳳鳴頭戴雷霆冠,身披霜雪袍,流火在眸子流溢,三光在身後輪轉,手中摺扇張開,天地道藏皆於扇中化形神意凜然、威靈赫赫,正是形化天地、萬物冥合的萬靈齊物法身。
同樣的法身,與昔日左飛櫻施展時相比強盛何止一籌,紀鳳鳴宛若神祗臨世,威能莫測,便見他摺扇輕搖,霎時狂風平地颳起,撕裂繞身磅礴雷火,湧向四方。
氣流狂涌而來,衛無雙頭髮抖擻,襟袖飄揚,若風雪中揚起的孤帆,他亦難直攖其鋒,隨波逐流般退卻一步,而一退之間,如虛無泡影,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氣息。他的精神氣魄儼然消失,如雪落千山,月映千江,任由紀鳳鳴氣勢張揚,從他身邊一一掠過。
而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平淡輕言道:「你要襟懷天地?」
紀鳳鳴的聲音高渺空茫,仿若神祗:「你要舍形歸虛。」
「天地太大,你裝不下。」衛無雙冷言直道。
「形牽意纏,你舍不盡。」紀鳳鳴針鋒相對。
二人四目交接,冷電吞吐,機鋒來去,氣勁橫溢。紀鳳鳴藉助提前布置的陣勢,以心頭之血祭煉,短暫奪取淨天祭壇的部分權限,化納淨天祭壇存留的
地氣為己用,雖相較存留的磅礴地氣不過截取一絲一縷,但已足夠他開啟萬靈齊物法身。
此時法身初開,他卻沒有立時化衍萬法,攻殺而來,只凝然而立,任氣勢怒張,不斷攀升,似無止境。
因為他清楚,他們師徒是當世最頂尖的術法者,他們之間的交手,風火雷電千奇百幻,卻都只是縹緲虛無的外相。真正決定勝負的,是「天地人器法」這術者五要。
紀鳳鳴身居靈氣樞紐,又有淨天祭壇為用,得了五要中的「地」與「器」。
衛無雙身為當世絕頂,更兼「生寂道則」絕學,占了五要中的「人」與「法」。
而今所爭者便是最重要的「天時」。
時者,勢也。
誰能把握天道大勢,誰便能在此戰中取得勝機。
衛無雙能可「一念動,萬法生」,比原本需念咒掐訣的紀鳳鳴更近乎於天道,但紀鳳鳴化出「萬靈齊物法身」後,亦能合物為一、號令萬靈,足以對抗衛無雙的「一象萬生」,甚至化身靈體後,更受天道眷賴。
所以此際,紀鳳鳴看似不動,卻是以氣息同化天地,爭奪這天地的權柄,此際氣機擠占氣機,神意壓迫神意,不斷累積的勢,渾如崑崙山嶽將傾,時刻便要向衛無雙壓來。
衛無雙當此之時,再退一步,此步不長不短,既在間不容髮中卸去了紀鳳鳴傾軋之勢,又使自身氣機不破,圓融自然。
但他身退,紀鳳鳴氣機再進,無隙不趁,無孔不入,源源不絕的向衛無雙碾壓推擠。
衛無雙一步退,步步退,竟不知不覺,已退至祭壇邊緣,退無可退。
「師尊,回頭吧,你已無路了。」紀鳳鳴聲音響起,法身加持下,他的聲音縹緲冷厲。
「哈!前途孤絕,上下求索。後路已斷,何必回頭?」衛無雙輕笑一聲,再退一步,足下踏入虛空之中。
而在他被擠出淨天祭壇的一瞬,紀鳳鳴動了!
他眸中炎光噴涌,化作一尾火龍搖曳而現。天上雷霆驚下,一條雷龍張牙舞爪而出。漫天風雪凝化成形,風龍、雪龍雙龍交纏,嘯聲嘶鳴
衛無雙凌虛御風,身形靈轉,躲過速度最快的風龍一記橫掃爪擊,足下輕點風龍額上,看似輕點,卻施以千鈞重術,最輕盈的風龍頭顱好似重了千百倍,身軀撐不起頭顱,被頭顱拽著直直壓落雪中,而衛無雙亦在這輕輕一點後借力向後躍飛。
而他雙瞳不知何時變作炙烈的金紅,身影后飛的同時已鎖定緊隨而來的雪龍,視線如有高熱,好似大日在他瞳孔中輝耀,目光從雪龍頭顱掃至鱗爪、身軀,掃到何處,便是伴隨著滋滋的水汽蒸騰聲,雪龍被蒸發到何處。
水汽蒸騰間,又見雷火交並,喧鬧的雷、奔騰的火刺破茫茫水霧,雷龍、火龍同時而至,左右交攻而來。
衛無雙身形陡然由後飛變作輕旋,道服寬大袖袍隨著而轉,雙袖凌風,各攜陰陽之氣,此時旋轉圓融,如轉丸珠,成先天太極之相,兩側夾攻而至的雷火雙龍被陰陽氣流牽引,亦順勢旋起,合攻的雙龍竟成彼此咬尾相殺。
一切只發生在兔起鶻落的一瞬,冰火風雷四龍已避一損三,但衛無雙未能稍有喘息,忽覺地下異動,只見他身下磚石破開,又有一條坤地土龍仰天騰起,獠牙畢現的巨碩大口咬向衛無雙。
衛無雙心念瞬動,原本是平面的太極圓將他周身包裹,成了一個渾然天儀的太極球,險之又險的將他護在其中,下一瞬,地龍已咬住太極球,如龍銜珠,沖天而起。
地龍鋒利獠牙銜咬,太極球已不複流轉,「嗤―啦―」露出裂紋,而此際再聞一聲高亢龍吟,雲天之上,一道撼天龍影剖開黑沉雪雲,鱗角崢嶸,直貫而下,天龍降世,如
二龍爭珠一般俯衝向衛無雙。
地龍銜珠,騰空而起,天龍又自空而落,斷去了衛無雙借勢卸力的可能,衛無雙避無可避。
眼看天地碰撞,要將其中的衛無雙碾成肉泥,先聞「咔嗤」一聲,衛無雙自行碎裂太極球,虛空一踩,潛身向下沖入地龍腹中,殘餘的陰陽之氣隨之而行,如衣服披在衛無雙身上,隨後陰陽生五行,化庚金之氣,結不破之身,正是紀鳳鳴方才施展過的庚金不破身。
從外處看,便見地龍仰天而舞,大地般堅實的身軀自喉頸處開始龜裂,裂紋一路向下延伸,耀眼金光成絲成縷從裂隙中流瀉而出,而至腹部之時,忽見金柱沖天,衛無雙破開地龍最柔軟的腹部,脫逸而出,又撞開自上撲擊而來的天龍。
但依舊未有喘息之機,破腹而出同時,金光稍稍黯淡一瞬,一尾山岩組成的渾厚岩龍不知何時而現,猛然甩出一記尾鞭,抽在衛無雙金身上。
「碰!」一陣金石交擊的悶響,音波炸響了空間,下一瞬,金身為之破裂,衛無雙被狠狠抽飛地上,砸入雪地之上濺起紛揚雪塵,又被彈起,連彈幾下才以手撐地穩住身形。
另有一條池塘騰起的澤龍已從後方而至,張口一吐,黏膩腐敗的池澤泥水被吐息成柱,噴向撐地而起的衛無雙。
可一不可再,吐息噴中衛無雙之際,卻聽一聲泡沫炸開般的聲音,衛無雙身形破碎,卻又平移一般出現在不遠處。
澤龍吐息連掃,如揮筆潑墨,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濃黑一痕,吐息所經之處,衛無雙方位亦變化不絕,「噗!噗!噗!」夢幻泡影般的假身在不同方位連碎六下,終於澤龍一口吐息盡了。
而衛無雙這「浮生六幻」的脫殼化形之術亦耗盡,直至此時,他一口氣才方喘過來。
但喘息之機不止對他而言,在這一呼吸間,被他摧毀的冰龍、地龍已蛻變再生,而其餘諸龍也繞天盤旋,生生不息,源源不盡,張牙舞爪,遙對衛無雙。
「好個八卦困龍陣!」衛無雙不禁讚嘆道,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八卦各化龍形,合天地自然之氣,將他牢牢困住,自他道成以來,這是頭一遭在鬥法上落於下風。
而他知曉,什麼陣法,什麼八龍馳天,不過外相,他落入下風的原因是紀鳳鳴得了「勢」,在方才「勢」的爭奪中,衛無雙一步退步步退,被排出場外,紀鳳鳴獨占時勢,天時在握,術法五要,已得其三。
一座祭壇,分隔彼此,衛無雙在下,紀鳳鳴在上,法身加持,令紀鳳鳴已漸進太上忘情,祭壇之上居高臨下的眼神睥睨往日師尊,揮動摺扇冷道:「師尊教導,自當不負。」
摺扇揮舞間,八龍張牙舞爪,四面八方向衛無雙合攻而來。
八龍即八卦,八卦亦自然,飛舞的巨龍暗合陣勢,儼然天地自然夾殺衛無雙。
「我說過,天地太大,你裝不下!」群龍翔舞間,忽聞衛無雙冷然一聲。
似有遙遠星穹飛光過,星芒墜世,亮於人間。
若有人從雲頂之上俯瞰,便能看方才澤龍噴出的吐息,在雪地上塗抹濃黑一筆,這一筆繞了淨天祭壇半周,又向外延展,儼然成一個斗勺之形。
而此時斗勺之中,亮出七點瑰美星光,星河燦爛,見此黯然,正是天上北斗七星遙墜人間。
衛無雙「浮生六幻」之術的六個假身幻滅之處,便幻滅在北斗的星位上,而衛無雙真身所在,便是北斗的「斗柄」末端,瑤光星位。
他方才幻身避閃之際,暗以幻身殘餘靈氣灌注地下陣法節點,奪取了七星之位,成「北斗聚靈陣」。
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
北斗如勺斗,被先人喻做酒器,而此際衛無雙立身斗柄之位,操
動北斗,自積蓄的地氣之中滿舀一勺,勸紀鳳鳴再飲一杯!
萬靈齊物法身最終追求是超脫形骸,化作純粹天地靈氣,無生死無悲喜,與世長存。創設這法門最初是為了達到這種「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最高境界,而非為鬥法爭勝。
紀鳳鳴卻不願真的化作縹緲的靈氣。舍形去骸,離情別恨並非他所求的道。所以他雖施展萬靈齊物法身吸納地氣,卻始終有節制,只從積蓄的龐大地氣中截取一絲一縷,而這一絲一縷亦已足夠。
但此際,趁著紀鳳鳴與地脈連通,衛無雙以北斗為勺,舀地脈靈氣灌注紀鳳鳴體內,加速紀鳳鳴萬靈齊物法身向「靈態」的轉化。
法身再納地氣,紀鳳鳴形態又暴漲一倍,形象更高渺至上,也更通澈空靈,有那麼一瞬,他連斗心也熄了,只覺眼前的爭鬥與天地相比,渺小的如滄海一粟,畢竟,天道至上,無為無爭。
但也只那麼一瞬,紀鳳鳴立時驚醒過來,本能斷開與地脈的聯繫,隔絕了靈氣的灌入。
而這一瞬,足以發生很多改變。
馳天的八龍齊飛而至,爪牙已近衛無雙身側,卻因紀鳳鳴的異化而停滯,似被空氣黏連住,靜止了這麼一瞬。
而靜肅天地間,只聞蕭然一聲,「寂!」
如天地間最高法則,此字一出,萬靈寂滅。
什麼馳天龍舞,什麼八卦化象,分明方才還鱗角森然,現在卻被抹掉了。
就好像灑落桌上的酒水,被抹布輕而易舉的抹掉了,被龍軀盤繞包裹的天地頓時澄澈一空,顯得空曠。
「道扇」衛無雙的至高絕學――生寂道則,除了「一象萬生」的生,還有「萬法俱寂」的「寂」。
方才時勢為紀鳳鳴所得,天地之「道」為紀鳳鳴掌握,「寂」字訣出也無用,所以衛無雙一直潛藏不用。
直至紀鳳鳴方才那一瞬,斷開了地脈,隔絕了靈氣,亦相當於紀鳳鳴從勾連天地的狀態解放,脫手了對「道」的權柄。
而「道」之權柄亦隨之易手,被衛無雙掌握。自此之時,五要之中,衛無雙已得「天」、「人」、「法」。
五要得三,情勢登時逆轉,衛無雙足下一點,沖霄躍起。
再聞清悅啼聲次第響起,衛無雙忽覺頭頂一暗,竟是羽翼蔽空,八龍馳天后,又有五鳳翔空盤旋,五鳳者,赤為赤鳳,青為青鸞,黃為,紫為,白為鴻鵠。
紀鳳鳴此時靈氣充盈欲脹,已至不吐不快,一揮扇又是頂尖術式,龐大靈氣加持之下,五鳳的威勢比八龍更甚,鳳乃德鳥,霎時霞光千道,祥瑞天降。
但衛無雙視鳳鳥如無物,目光透過遮天羽翼的縫隙,帶著憐憫的看向紀鳳鳴,再度輕吐:「寂!」
霞光頓消,祥瑞盡散,鳳凰不鳴,一切再被抹消。
而這次被抹消的還有紀鳳鳴的萬靈齊物法身。
附著在紀鳳鳴身上的水火風雷在衛無雙注視下盡數湮滅,潰散成最原始的天地靈氣,重回淨天祭壇。
而紀鳳鳴相當於被從法身狀態硬生生剝離,打回原態,頓遭重創。
他眼前一黑,周身暴起血霧,身形踉蹌,單膝跪倒於地。
而這時,一張手搭在了他的頭頂,他抬眼,看到帶著銀色面具的衛無雙登臨祭壇之上,伸出一手輕撫著他的頭頂。
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多年之前,也是一個飄雪天,衛無雙就是這麼手撫著他的頭,為他們師徒之緣定下了契約,那時他們約定,此後求真問道的寂寞長途,彼此並肩同行。
而今,又是飄雪天。
師徒相顧,卻已無言。
萬籟俱寂,
只有千千萬萬雪片落下,慢慢堆積在一起的聲音。
靜默不知多久,是多時,還是一瞬,沒人在意。衛無雙聲音柔了下來,就像之前無數次哄精力旺盛的小鳳鳴睡覺一樣,道:「睡吧,鳳鳴,一覺醒來,一切還會和之前一樣,你的同門在等你,你的師妹在等你,唯有你的師尊一意孤行,就不等你了。」
說話之間,衛無雙催動術力,紀鳳鳴只覺識海翻湧,他開始泛生出困意,就好像自上山以來的種種經歷才是一場噩夢,他睡著了,也就從噩夢中醒來了。
夢醒了,就都結束了,夢中的一切也就漸漸模糊,漸漸淡忘了。
衛無雙在抹消他這一段的記憶。
有那麼一瞬,紀鳳鳴真想放棄抵抗,任衛無雙將這段不堪的噩夢塗抹去。
但他沒有,他唇邊露出一絲苦笑,道:「師尊,我也說過,形牽意纏,你舍不盡。」
紀鳳鳴撐地的那隻手不知何時結了個印法,在他身下,原本流轉著光華,為他汲取地氣的陣法忽然停滯一下,而後,陣紋上流轉的符字、光華忽然倒轉方向,倒行逆施!
衛無雙忽覺他撫摸的不是紀鳳鳴的頭頂,而是觸碰一個漩渦,他的真氣、力氣、精神都被這漩渦吸引,源源不斷的被拉扯出體內。
是紀鳳鳴逆轉了納靈陣勢的運行,原本是從地脈中吸取靈力,而今竟反過來,成了地脈吸取他們。
衛無雙有心擺脫,但他抹除紀鳳鳴的記憶,氣機已與紀鳳鳴糾纏一處,根本擺脫不得。
就在這片刻間,他搭在紀鳳鳴頭上的手已變得乾涸,晶瑩如玉的手指吸乾水分一般,變得如同枯老的樹枝。
但衛無雙沒有再理會,面具遮擋不住的眼角微微跳了,好像含著一種痛苦的抽搐,他說話的力氣也被抽乾一般,用低沉的澀聲道:「為什麼?鳳鳴,你為什麼要逼為師――殺你!」
衛無雙今日被問了許多「為什麼」,如今輪到他反問「為什麼」,紀鳳鳴笑容上多了一絲報復得逞的狡黠,眨眨眼道:「尋道者終須殉道,這也是你教我的,那為我的道殉道而死,我亦欣然!」
紀鳳鳴說著,加催陣勢,他與衛無雙的真氣都源源不斷的灌注地下,原本的他,只是靠著心血祭煉以及預先布置的陣勢,奪取了淨天祭壇部分的權限,但最能把控淨天祭壇的仍是衛無雙。
可此際,衛無雙的真氣與他混同一處,他終於奪取了祭壇最高權限,而他所做的是要解除淨天祭壇對地脈靈氣的束縛。
雖然龐大靈氣一旦解放,便如巨洪破堤,首當其衝的便是祭壇上的二人,二人在爆沖的靈氣下難以倖存,但紀鳳鳴不在乎。
而要停下他的同歸於盡,唯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慣平靜淡漠示人的衛無雙終於難再壓抑,引首向天,悲愴長嘯,嘯聲穿透綿密風雪,在素白千里的冰天雪地中滾滾而過。
真真好個瓊雕玉塑的世界!
而嘯聲的尾音,只聽那聲嘶力竭後,沙啞乾澀的一聲:
「寂」
於是,一切都寂然了。
衛無雙乾涸的那隻手無力垂下,被抽乾的手此時好似重新注入水分,緩緩恢復,他沒有理會,只是覺得很冷,崑崙的風雪,前所未有的冷徹,他用另一隻手緊了一緊鶴羽大氅,要將沁如骨髓的濕冷寒意從羽氅縫隙中擠出。
而紀鳳鳴緩緩站起,面上笑容依舊,風吹過,他的身軀如細雪一般,星星點點,被風一點點吹散,翻飛在雪裡,帶向遠方。
在消融中的他,伸出手來,輕輕從衛無雙臉上揭下銀色鏡面,面具下,衛無雙俊逸絕倫的面容沒有表情,如冰雪鑄成。面具戴久了,面容或許會
與面具同化,忘記了如何哭笑。
可有些情感,無論戴多少層面具,都遮掩不住。
紀鳳鳴就這麼用漸漸崩解的眼睛,帶著笑,洞悉著他的師尊:「師尊,回頭吧,其實你並沒有你自以為的那般絕情,你的道,不值得你舍盡一切去追尋。」
「可我縱然回頭,你也不在了啊」衛無雙垂下頭,用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輕聲呢喃。
「啪!」兩項事物同時墜地,混做一聲,一是銀色鏡面,一是乾坤道扇。
衛無雙再抬眼,蒼莽崑崙,都已再無紀鳳鳴的身影,只有天地俱白,天地俱老。
-=
「師兄?」
好似過了日升月換滄海桑田的千年,但實際只有白駒過隙的一瞬,衛無雙恍神間,一道顫抖的聲音從側旁響起。
萬里素白中,刺入一點孤紅。
一張紅傘飛速飄來,落到祭壇之上,紅傘之下,是衛無雙此時最不想面對的人,他的另一個徒弟。
左飛櫻偏偏在這時候趕到了。
這姑娘紅傘脫手,滾落祭壇之上。而她茫然的伸出手,抓著紛飛而舞的雪,想要從雪中抓出紀鳳鳴消逝的身影。
可抓到掌心的,只有消融的冰涼,從掌心涼到人心
左飛櫻覺得自己還沒有睡醒,否則怎麼能看到那一幕,就在這祭壇之上,她遠遠的看到了,她最敬重的師傅,親手殺了她最崇拜的師兄。
可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哪怕在夢中,這一幕也顯得荒誕,她做不出這麼荒誕的夢。
那能比夢境還要荒誕的,那就只有現實了。
左飛櫻感覺她本就不怎麼靈光的頭腦,已經被風雪凍僵了,僵硬得她已無法思考,或者再怎麼思考,她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她只能問那個為她傳道受業解惑的人,
於是,她大大的眼睛看向衛無雙,眼眶裡隱隱約約有一輪清亮滾在下面,顫動的眼波令人心碎。
「師父,你為什麼要殺師兄呢?」
在那雙眼睛下,衛無雙心中一顫,忽生一種難以言喻的煩亂,他不耐再說,只俯下腰,撿起紀鳳鳴掉落的乾坤扇,道:「我今天已經聽了太多為什麼了?想知道為什麼,自己看吧。」
摺扇一引,從萬千飄雪中牽出一點靈光,那是紀鳳鳴尚未消散的魂靈,而後衛無雙持扇向前一點,將這點靈光點在了左飛櫻的眉心。
左飛櫻的雙目失神了,眼眶裡積醞的清淚不再受克制,終於流淌而下。
天地寂寥,淒涼百里。
左飛櫻就這麼怔住,雪花如細碎的時光,在空中飄散,又無情地落在她的肩頭,凝成冰霜。
衛無雙亦陪立在風雪中,任冰雪將他覆蓋。
那不堪回首的記憶殘留應只有片刻,但左飛櫻卻看了很久,很久,很久
她的小臉被寒風吹得通紅,淚痕在臉頰上結成冰晶。她仍一動不動,厚厚的積雪壓在她身上,把她堆成一個雪人。
就這樣好像過了千年。
「嗤」,左飛櫻才扯動僵直的身軀,將已凝結的冰雪從她身上掙落。
她就這麼一言不發,轉身默然拾級而下。映霞傘被遺留在淨天祭壇之上,她並沒有拿,為她遮擋風雪的從來不是這小小的一把傘。
現在,她已風雪滿身,但能為她遮風擋雪的人,全都不在了
「就這麼走了?」衛無雙被雪浸冷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不然,師尊,你還要再殺了你最後一個徒弟嗎?」左飛櫻停下腳步,連悽然的笑都凍僵在
了臉上。
心已死的人,怎麼會再害怕她最敬愛師尊的殺人滅口呢?
但衛無雙沒有動。
殺,為什麼要殺?
他只想將紀鳳鳴的記憶抹去,他從不願殺,亦不能殺。
紀鳳鳴上山之前必然已留了話,他上山尋師尊,卻一去不回,素妙音等便是再蠢十倍,也該猜到發生了什麼。
他那個不省心的徒弟,在確定自己不可能全身逃脫時,便做好抉擇了吧,比之被洗去記憶,被動隱瞞他的所作所為,紀鳳鳴終是成功逼著他下了殺手,終於用自己的死,傳達了訊息。
現在鳳鳴死了,全沒必要了。
再做什麼,都已經沒有必要了
衛無雙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連抬個手指的心情都沒有,他煩倦得一揮衣袖,道:「去吧,把你師兄看到的告訴所有人,告訴他們,想阻我道,便一起來,打敗我,殺了我,登天之路前,正可解我在此世最後的疑問。」
左飛櫻忽生無名火,她猛然轉身,將心中無限委屈全宣洩般狠狠的問道:「你到底還有什麼疑問!!」
衛無雙持扇仰天,入神的看著飄忽的雪被風越卷越高,直上雲天,他的聲音也隨雪渺遠了。
「若我註定天下無雙,那便試我一人,能否,獨戰天下!」
左飛櫻張開口,開合幾次,卻終是無言,她不再停留,轉過身去,繼續走下祭壇。
雪地一片空白,千年來的雪落雪融,只留下她漸行漸遠的兩行腳丫。
而後,嘶啞的歌聲從她身後傳來。
若她回頭,能見衛無雙坐在祭壇了之上,廣天闊地中,他孤身一人,以摺扇敲擊著祭壇上的磚石,擊節而歌。
「我常笑古今蓬萊八百仙,長生何必乞天憐。
縱得淮南不死藥,仙班列後謁雞犬。
我亦笑燧光曾逐鴻蒙暗,卻遭遺燼委爐丹。
何若黃粱煮大夢,照見紫氣出函關。
河洛天書無人識,青詞漫抄綠章紙。
真性茫茫假中尋,大道由來自此痴。
涉秋水,入北溟,嗟爾莊周夢未成。
滄浪何曾濯冠纓,蝸角幾度爭極名。
嗚呼,大澤飲盡,羲和難逐。
不周觸斷,蒼穹難脫。
我不恨青天埋,黃土沒。
唯恨崑崙玉碎和塵泥,泉涸竹死桐無棲。
便有瓊台簫韶起,不復人間來鳳儀」
歌聲嗚咽飄忽,似有低低的喟嘆,左飛櫻幾次想回頭,卻都忍住,任那歌聲被風撕碎,灑在雪中
ps:詩是自己寫的,還可以吧,v 我 50,借你們拿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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