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澤送我回到瀾春灣,我躺在床上,他去走廊招呼吳姐,「你們先生在哪。」
「先生關機了。」
他虛掩房門,「有備用號碼嗎?」
吳姐說,「我不知情。」
程澤掏出一張銀行卡,吳姐婉拒,「我們先生和太太有錢。」
他側身,揭過門縫看了我一眼,「先留下,照顧好韓卿,馮斯乾的財產或許凍結了。」
我在黑暗中睜開眼。
吳姐嚇得不輕,「凍結是什麼意思啊!程先生,我們先生可是好人。」
程澤點了一支煙,「不是那個意思。」
過道的燈極暗,我注視著跳躍的火苗,許久,我緩緩闔住眼皮。
第二天我親自開車,直奔湖城見老賀。
他在辦公室接待我,「目前證據確鑿,主犯仇蟒已經斃命,上面加急走完提審流程了,我估計快開庭了。」
「我要配合口供嗎?」
他站在飲水機前泡茶,「不干你事。」
「我是林宗易的前妻,他父母亡故,王晴娜又在國外,你們引渡她也困難,只剩我了。」
老賀提醒我,「好不容易擇出你,你往自己身上瞎攬什麼。」他遞給我茶杯,我沒接,「我想問一問內部情況。」
老賀在對面坐下,「林宗易這邊,我猜測是十五年。」
這算是非常樂觀的結局了,我神情激動,「你有把握嗎?」
老賀說,「具體取決於庭審,但你聘請的律師相當不錯啊,江城的王牌名律,他出馬辯護你還擔心什麼。」
我呼出一口氣,「我心裡總是不安。」
他喝著茶,「該吃吃,該睡睡,法律在評判上是公正的。」
我又問,「馮斯乾呢,我找江城的趙凱了,他也關機。」
老賀身體一晃。
我不解看著他,「怎麼了。」
老賀擱下杯子,搓了搓手,「馮斯乾啊——」他眼神閃爍,「出差了。」
我一動不動,也不搭腔。
他對上我一雙固執深沉的眼眸,搓得更用力,「真出差了,我在江城開會,聽上面特派他到源城公幹。」
我扯出一絲笑,「那趙凱也出差了嗎,不是躲我嗎?」
老賀翻臉了,「你不信我啊?」他指著衣架上的制服,「我有光榮的使命和職責,我能誆你嗎。」他話音未落,我的電話也通了,我當著他面問程澤,「你爸爸在源城嗎。」
「在。」他打趣我,「你要去拜年啊?」
我直白說,「程老先生能查一下馮斯乾在源城嗎。」
老賀當即站起,「韓卿你——」
程威在源城是呼風喚雨的大人物,哪怕馮斯乾被刻意藏起來,程威查下落都輕而易舉。
我懷疑他出事了,江城湖城在聯手隱瞞我真相。
程澤靜默片刻,「馮斯乾在源城,昨晚和當地的二把手吃飯,在我父親包廂的隔壁。」
我蹙眉,下意識看老賀,他沒那麼緊張了,坦然直面我的審視。
程澤漫不經心翻文件,「你有任何需要,也可以找我。」
我說,「沒需要,始終聯繫不上而已。」
他很冷靜,「也許有保密任務,別讓他分心了。」
程澤不聞不問,壓根不像平常對我的關心態度,冷靜得很詭異。
我心不在焉掛斷,以馮斯乾的身手和決斷力,被暗算發生意外的概率確實很低,老賀俯下身,「現在安心了?」
我點頭,他勸我,「回去帶孩子,等信兒。」
正式開庭那天,江城下著大霧,我從沒見過那樣濃烈慘澹的霧,整座城市仿佛籠罩在一片深淵中。
由於仇蟒和林宗易的生意橫跨江、濱、雲、闌四城,牽扯其中的各界人員甚廣,為最大限度降低輿論影響,不公開審理。
蔣芸拿到第一手消息,她交往的新男友是一位離異的部門主任,這方面有門路。
我得知結果在傍晚,客廳里的壁鍾正好傳來七下鐘聲,我心口堵得慌,盯著屏幕的來顯遲遲沒勇氣接通。
吳姐聽見鈴聲,從廚房探頭,「太太,是您的電話。」
我回過神,貼在耳邊,「芸姐。」
那端沉默一會兒,「韓卿,你有心理準備嗎。」
我眼前一黑,「沒有!」我大叫,「我沒有準備!」
我幾乎崩潰,蹲在沙發和茶几中間的空隙里,低頭痛哭。
蔣芸也被我傳染得哽咽了,「韓卿...」她啜泣,「你別這樣,你以前多堅強啊,你親爹坐牢你都沒哭。」
我渾身止不住抽搐,吳姐小心翼翼走上來,「太太,您不舒服嗎?」
我抬起臉,雙眼血紅,「滾出去!」
她調頭就跑,關嚴實了廚房門。
我咬牙平復心情,「什麼結果...」
蔣芸嘶啞開口,「是無期。」
我猛地捏緊手機。
她深吸氣,「林宗易當庭表示放棄上訴,服從判決。」
我臉埋進手心,顫抖得更厲害。
「起碼活下來了,以後也興許減刑,他對付罪犯有一套手段,出謀劃策照樣能立功,他不會在裡面老死的,韓卿。」
我癱軟在地上,大口嗚咽著,強烈的窒息感湧入胸腔,不給我絲毫喘息的餘地,拼了命地絞爛,瘋狂撕扯我的五臟六腑。
「我男人說林宗易一點沒瘦,反而胖了呢,穿著橙色的號服,很平靜。」
我蜷縮成一團,抽噎得嗑嗑巴巴,「老賀說,他可能十五年。」
蔣芸嘆息,「他安慰你呢。說實話,我的預計比無期還糟糕。林宗易是濱城一大半娛樂場所的幕後老闆,這是什麼概念你懂嗎?只要到晚上,凡是唱歌喝酒的地方,全部是他的產業。我男人說,仇蟒這次綁著炸藥打算拉墊背的同歸於盡,林宗易拖著他滾下山崖,在半山腰引爆,保住了幾名便衣的安危。」
我抹了一把臉,打起精神,「馮斯乾在旁聽席嗎。」
蔣芸不吭聲了。
我察覺不對勁,「馮斯乾呢?他去源城出差一百天了,音訊全無。」
她還是沒反應,我大吼,「你說話啊!」
「馮斯乾...有期兩年,緩期執行,處罰金三億。華京集團一星期前退市了,不過就算沒退,證監會也強制他禁止入市,據說禁止五年。」
趙凱之前請他回隊裡,可一旦檔案有污點,是絕對回不去了。
這一刻,我反倒鬆了口氣。
這些日子我每晚都做噩夢,反覆夢到他死在斷崖山,夢到他被炸得面目全非。
我強撐著起身,「芸姐,我想睡一覺。」
「你扛得住嗎,馮斯乾恐怕還要幾天才能出來,我去陪你。」
「不了。」我拒絕她,「我自己清靜。」
次日中午,我抵達南區探監,特意避開高峰期,我以為會有大批記者在現場報道,然而門口空空蕩蕩,沒有半點影子。
樹倒猢猻散,林宗易的一生風光也潦倒,最終連三言兩語都無人記載了。
我把食物和香菸交給工作人員,「有人探視嗎?」
他拆開包裝檢查,「一個女人帶著四五歲的孩子,半小時前剛離開。」
王晴娜和林恆果然回國了。
我坐在椅子上,「他見了嗎?」
「聊了十分鐘。」
我嗯了聲,他讓我稍等。
沒多久,另外一名工作人員過來,「你走吧,他不見你。」
我愣住,「我叫韓卿,您提我的名字了嗎?」
他說,「韓卿,林宗易的前妻對嗎?我們頭兒認得你,跟他講了,他不見,要不提你名字,沒準他倒見了。」
我拽住他,「同志,他為什麼不見我?麻煩您說個情,逼他見我行嗎?」
男人說,「我不了解他的心思,但你不必再來了,他不會見你的。」
我哭著,「求您了,我就瞧他一眼,我不放心啊。」
我當場要跪下,男人扶住我,「韓女士,他知道你來看他,情緒波動很大,儘量不要刺激他了,他越是表現得踏實,後面越有希望。」
我瞬間頓住,像摁下了暫停鍵。
「是為他好。」男人說完這句,從接見室離去。
我整個人沿著牆壁無力滑落,沒想到午夜酒吧一別,竟是我和林宗易之間的最後一面。
所有的愛恨情仇,恩怨糾葛,伴隨那扇鐵門關住,徹底煙消雲散了。
從此這座城市關於林宗易的一切,將被淡忘,直至消失。
之後兩天趙太太她們一直給我打電話,我統統不接,又不敢關機,生怕錯過馮斯乾的電話。
馮冬似乎也想他了,凌晨就開始哭鬧,哭得嗓子都啞了。
第四天,馮斯乾終於打來電話。
我一聽他聲音,忍不住帶哭腔,「你什麼時候回來。」
「應該在下周。」
我問他,「你挨打了嗎。」
他淡淡嗯,順著我玩笑,「打得挺狠。」
我喊他,「馮斯乾。」
他再次嗯。
「活該,打死你才對。」
他笑了一聲。
「馮冬欺負人。」我委屈清洗著手上的尿,「他尿我一身,又臭又黏,洗了幾遍還有一股怪味。」
他笑聲更大。
馮冬這時又哭了,要多嘹亮有多嘹亮,我匆匆往客廳走,彎腰扒開他兩條腿,黃乎乎的,我抽出尿布,「我才換好的,你又拉!」
他使勁蹬腳,「麼。」
馮冬比同齡的嬰兒腳趾更長,力氣也大,剮破了我睡衣領口的蕾絲,我拍打他腳,他咧嘴,口水裹著笑,「媽。」
我突然怔住。
他一邊吐泡,一邊看向我,越來越清晰,「媽媽。」
我鼻子一酸,胡亂擦眼睛,「煩死了,故意折騰我,我討厭你——」
他揮動小手,淺淺一笑像極了馮斯乾。
我抱起他,從早晨抱到下午,吳姐要接替我,我沒同意,「馮冬太重了,胳膊都壓麻了。」
她將一碗南瓜糊撂在桌上,「那您還捨不得撒手啊。」
我舀了一勺,「等馮斯乾回家,我才懶得抱他。」
我餵著馮冬,忽然門鈴響了,我放下他,過去開門,是一個陌生男人,「韓卿女士嗎?」
我打量他,「你是。」
他取出一束藍色妖姬,「您的花。」
我目光落在上面,頓時僵硬住。
隨即而來的巨大悲傷,像一場漲潮,完完全全吞噬了我。
只有林宗易知道,我喜歡藍色妖姬。
我對馮斯乾說,我喜歡百合和茉莉。
在相遇的最初,我就撒謊了。這兩種花很乾淨,而我需要扮演純情。
現在回憶,我在馮斯乾面前戴了太久的面具,唯獨林宗易,在這場故事的開局,便揭開了我演戲的行頭。
——韓助理想認識我嗎?
——敢欺騙他,你膽子夠大。
那時他一定沒有預料到,此後的生死和糾纏。
倘若他預料了,他還會選擇嗎。
男人敲了敲門栓,「韓女士?」
我接過花,「對方留話了嗎。」
男人回答,「半月前訂的,好像坐著警車,沒留話。」
我倚著門,花束中央插著一張卡片,我在陽光下打開。
字跡剛勁,卻十分潦草,像塗寫了滿腹心事,思來想去,又不願為人所知。
——如果那一天你很幸福,將它丟進垃圾。
它不該打擾你安寧的生活。
如果那一天,你落了淚,你並非不幸,因為我在這個世界最孤獨的角落裡,沒有停止愛你。
我哭出聲,將信紙捂在臉上。
他怎麼會預料不到呢。
只是情難自禁,選擇了這段沒有善終的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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