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西墜,紅日東升,一晝夜又倏然而逝。李長青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覺自己功力又增了幾分。他自入此間以來,目之所見,耳之所聞,或烽煙四起、百姓流離,或城破家亡、哀鴻遍野。以區區南宋之地,除臨安外,竟無一處昇平地。
天下熙攘,為利所驅。世人所愛者,莫過於錢權名色四字。商賈巨富貪錢,為利可拋卻道德良善肉食者貪權,為官可犧牲萬千百姓。貪錢者莫不貪權,而貪權者皆又貪利。此二者,居於盛世,享民膏之富,雖也可恨,但腳立神州大地,頭頂朗朗青天,或大或終有報應。其罪雖重,卻不及那些亂世英雄。古語云:亂世出英雄。世人大都偏愛英雄,而英雄卻又偏愛亂世。也許只有亂世才能人命如草芥,以十萬、百萬之眾,盡屠九州之民,成王侯霸業,開不世先河,流芳千古。想那秦漢之末,黎民雖也困苦,卻尚有一線生計,待到戰火止歇,神州再定時分,九州之民,已十去其六,這是何等偉業?他不禁有些懷念前世來,對此方世界也越發痛恨。
他流落至此,心下實有些茫然。他幼時得異人指點,修道至今已經四十餘年。往事種種,仍歷歷在目:小時不明道理,以為學了便可無所不能,雖有些苦楚,卻不敢向他人言。索性他資質尚可,二十五歲時終究有些小成,心下狂喜,人便更加痴迷起來。物換星移,日月輪轉,天地也有盡時,唯仙神不滅。他再也顧不得高堂父母,與嬌妻幼女,閉關苦修二十年,本以為一朝劫過,便是一片陸地神仙,卻不曾想,竟成了這般光景。
想那天地造化之奇偉,竟生的這般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終究非人力所能及,便是陸地神仙又如何?真的長生不老卻又如何?上下四方、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真正能以一人之命,系億兆生靈?人之壽為百年,彭祖壽長八百,甲魚有千歲,而烏者更達萬年。天地之雄奇之偉大、一人之渺小之無力,由此可見。
天色起了薄霧,眼前迷濛看不真切。只見遠處依稀有些人影晃動,想是春種秋收,又到了忙碌時分。他凝神細聽,果然聞得牛叫聲、犬吠聲、鳥鳴聲、伴著吆喝聲遠遠傳來。那吆喝聲有高有低、竟頗合節拍。這便是農人可愛之處罷?身處艱難困苦,仍如此勤勞樸實。他們所求不多,能以雙手,為家裡掙得一口吃食,便是天下間最美滿之事。縱是苦點累點,也沒甚麼。是啊,有個盼頭,誰願意那自身性命,賭未來之事呢?
他正沉思間,忽聽見有人呼喚自己,轉身一看,正是王玉蘭。她一身白衣,頭上也戴著朵白花,不算絕美的面龐此時更是有些蒼白,眼睛也有些紅腫。她本立在門內,喚了一聲,便邁著碎步向他走來。她看了看李長青,見他頭上的水珠兒,與略顯潮濕的衣衫,滿臉愧疚之色,忍不住道:「李……大哥,我真是……我不僅耽誤了你這麼些時候,今日又讓你眠於屋外,我真是不好意思的緊呢!」她頓了頓又道:「你先回屋,洗一把臉,我弄些飯,咱們吃過便走罷。」李長青笑著道了聲:「也好」,便向屋內走去。
李長青道:「你我男女有別,避諱些是應當的。況且……」他又笑道:「你向我學本事,便算我的徒弟。你還對我的本領不放心?」他衣服頭髮此時果然都不見濕跡了。王玉蘭強笑道:「我對李大哥的武功自然是放心的。」她道:「我只盼能有李大哥萬一的功夫,好多殺幾個韃子……」李長青見她又要落下淚來,便道:「你叫我一聲李大哥,我便認了你這個妹子。我別的不說,一定用心教妹子武功。」王玉蘭聞言,終於抑制不住,俯臥在桌上全身搐動,發出一聲聲壓抑的、痛苦的唏噓。過了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紅腫的眼睛望著李長青,道:「李大哥,我……我真是謝謝你了。」
李長青本是勸慰,不想又惹她落淚,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些甚麼,只得道:「既然你認我作大哥,這點又算甚麼?只可惜我沒能……」他說到一半,又想到她正值傷心處,忽然閉口不言。王玉蘭拿出手帕,擦了擦眼淚,道:「李大哥,我……我沒事的。」她望著李長青,欲言又止。躊躇半晌,方道:「李大哥,我父是位秀才,我自幼隨他長大,也識得些字兒,明些道理,也知無十數年苦功,便莫想金榜題名。想那武功一事,我……還來得及嗎?」
李長青笑道:「若問旁人,自然是來不及的。而你李大哥並非凡人,這對我來說,當然不算甚麼。」他心中卻道:對旁人來說,天資悟性與苦功缺一不可,但咱們相見便是有緣,我讓黃幫主收集之藥材,除了養顏丹所需外,尚有不少富足。雖以丹藥之力,有損身體,且根基不穩,但想來以我親自護持,定無大礙。雖不能讓妹子你立時成為像五絕一般身手,卻也不差。他忽然又想起蘭兒來,讓她們一起,莊內有兩個大高手坐鎮,卻也不錯。
李長青不知要再說些甚麼,一時屋內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咀嚼聲。他當初能救西毒、北丐二人,實因他們只是心神耗損過巨,一時氣息閉塞,假死而已。若是在晚幾日,連他便也無能為力的了。而今日卻不同,他們受刀劍之傷,累計臟腑,已然氣絕多時,神仙難回了。
李長青道:「待妹子你祭拜了他們後,咱們就走罷。」王玉蘭輕輕點了點頭,口中說道:「嗯」。她突遭此大厄,又自死還生,唯一的念頭便是為親人報仇了。因她耽擱了這些時日,她心下實為愧疚,聞李長青已有去意,她豈能有它意?她望著李長青,說道:「李大哥真是神醫聖手,我的傷口已然癒合,無大礙了。」她說完,忽覺傷口所在實乃女子隱秘,豈能向男子提及?登時臉上微露出羞紅,索性她此時面色本就蒼白,不是太過令人注目。李長青並未細思,說道:「也好,咱們去前方鎮子,尋兩匹馬兒。此地距離臨安頗遠,單憑腳力,實難到達。」他頓了頓又道:「這騎馬一道,雖難精,卻易學。以妹子你之聰慧,想必一點即通。」
紅日初升,薄霧漸消。二人用過飯,步出屋子,來到屋後。屋後是一片田地,約半畝大小。西側田埂上植滿了柳樹,中間五棵最為粗大。嫩綠的麥苗破土而出,短小如獸頸上的毛,才一寸左右,經歷隆冬洗禮,又煥發煥發生機。雜草卻不多,想是有人打理。田地中央,立著三座新墳。
李長青此時方細細打量這柳樹村來。村子不大,卻遍植柳樹,柳樹村也因而得名。村中人口本就不多,值此戰火,更是四散逃避,村中也更顯荒涼。餘人多是些老弱,不願拋棄祖地,仍居於此。村中房舍多已老舊,房屋破敗、稗草叢生,斷瓦殘垣觸目皆是。他來此世界已多時,足跡也遍布南北,此地雖然荒涼,在北地卻不足為奇。
二人從青陽鎮到此,停留已三日了。那日蒙古兵士經過此,另有一家張姓老翁也遭其屠戮,王玉蘭不忍他曝屍荒野,戰亂時分,也不講究甚麼棺槨厚葬,是以將它與二人一起掩埋。
墳前並未立甚麼碑,想是她也不知該如何下筆罷?望著西側一墳,他又想起當日所見景象來:老者身受三刀,深可見骨,倒在櫃門前。張姓漢子腹背皆有刀傷,手中仍握著斷棒,顯然是與之拼鬥過。櫃門打開,兩個**歲的童兒躺於其內,斃命多時了。
聽著低低地、壓抑地啜泣聲,李長青道:「妹子,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順變才是。他們在天有靈,也會希望你不要如此傷心才是,你可不要辜負了他們的期望。」過了良久,王玉蘭方道:「多謝李大哥,我沒事的。」她起身,掏出那已被淚水浸濕的手帕,擦了擦臉上淚痕,又怔怔地看了那墳良久,終於說道:「李大哥,咱們走罷。」
李長青又向那屋後望了一眼,見那五棵柳樹並排而立,一陣清風拂過,那剛抽出嫩芽的柳條兒隨風搖曳,仿佛是在與他們揮手道別。
二人漸行漸遠,那柳樹村已望不見蹤影了。李長青道:「咱們先去臨安,那兒有我一處住所,稍待時日,我們再一起前往襄陽。」王玉蘭低聲道:「嗯,一切聽李大哥安排。」她身體雖不瘦弱,行路良久,縱是有這料峭春寒,額頭也微微見汗。原本蒼白的臉頰也多了些血色,面上的悲容也去了幾分,卻顯得有些沉默。
到前方鎮上,買了馬匹,二人競向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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